常迩捏着画,问:“这么晚了,公子吃过饭了吗?”说到着,像是才想起,目光掠过管家,“唉,看我这脑子。老先生和公子寸步不离,这种琐事自然轮不到别人来提醒了。”
“是。”连仪莞尔,“我行动不便,要是没有贺老时时跟着我,只怕寸步难行。”稍顿,欠身道,“既然常先生没有异议,那我就不打扰了。你早点休息。”
主仆二人转身离开,常迩看着,忍不住扬声道:“连公子。”
连仪停步,回过身来,无声询问。
“你如此疼爱连姑娘,可要是连姑娘真的入宫,事有不虞,鞭长莫及……你不怕吗?”
天幕云沉,无星无月,常迩看不清连仪的表情,只看得到他动了唇。
他说:“我尊重阿溪的意愿,也相信,陛下是个明君。”
——
夜深梦酣。
阿溪在梦中又回到了幼时。
蓬门荜户,双亲安好。她一贯不爱读书,总爱跟着阿锦胡天胡地。每每溜回家,要是被爹娘发现,就要关柴房。
柴房很黑,四下寂静。阿溪靠窗乖乖坐,黑眼睛啊望着灯火。
细白的手臂从窗缝伸了进来,摸索着探来。阿溪抬手去接。
孩童的手忽而抽长,五指按住阿溪的肩膀,剧烈摇晃,晃得……天旋地转。
她迷瞪瞪地睁开眼,就见一个黑衣黑发的姑娘趴在自己床边。
“快醒醒!你哥有问题。”
阿溪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双眼圆睁。
不料那兔妖目光一沉,又说:“又或者,是你家有问题。”
阿溪:“……”
片刻后,一人一妖在床上相对而坐。常迩罕见地一脸凝重,阿溪看得忐忑不安:“常迩,我兄长只是不知道那兔子是你,才……总之他不是那种人,真的。”
常迩:“……”她抹了把脸,冷静下来,“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把连仪来找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但那幅画,不是唐随画的。”常迩说,“虽然临摹得很像,但我看得出来。”
阿溪一愣:“你是说……”“公子目不能视,从傍晚到夜里,那幅画定然经过旁人的手。”常迩道,“所以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画是他要换的;二,画是别人趁他不察偷换的。”
阿溪沉默了。
从兔子到画,原是她和常迩定的局,为的是拿到唐随的画作为调查的线索。连仪拿走画本是意外,但现在画被掉包,事情忽然显得疑点重重。
要么唐随确实有问题,甚至在连府还有内应,悄无声息就换了画。
要么……
“是不是兄长也对唐随起疑了?”阿溪问。
“那原因呢?”常迩叹道,“公子为什么怀疑他?”
阿溪是因听骨而觉察异常,连仪却甚至双目失明。
这问题不经细想。
又一阵沉默后,阿溪看她:“常迩,他是我兄长。无论他隐瞒了什么,我都愿意相信他。”
姑娘目光坚定。
常迩想到了连仪临走前的答案。
她忽而不解。这对半路相认的兄妹,缘何如此情深意重——莫非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好。”常迩叹了一声,摸了摸阿溪发顶,“我设法查一查那画的下落。如果是公子换走的,我便不再插手。”
——
接连上了两天课,阿溪终于有了一天假——用来温习课业。
常迩大早上的没能起来。虽然妖向来不容易缺觉,但入了连府这几天所知所见着实让她心累——如果,没有人来打扰的话。
“常先生今日应当有闲暇?”池衡笑得亲切,浑似没看到站在眼前的人散着发,外衫也没穿好,“上次你我对弈未能尽兴,今日继续如何?”
常迩:“……”
合着这登徒子还铆上自己了?
她心情复杂。
说起来,连仪给阿溪招的三个老师,钟生是个鳏夫不提,而常迩的皮相确实比唐随要容易吸引小姑娘。但……
“承蒙池公子盛情相邀,只是这两天在下怕是都不得闲。”常迩面带歉意。
池衡闻言挑眉:“怎么说?”
“也是受连公子所托。”常迩微笑道,“昨天,唐先生为连姑娘的兔子作了个画像。”
池衡:“?”
半刻钟后,池衡离开了这座院子。
常迩祸水东引完毕,奈何也没了睡意,想起连仪的“任务”,索性开始雕兔子。
大概是她这辈子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雕刻自己。
——
这天连仪出门谈生意,到了中午,与会的几个人由连仪作东一起去了升平楼用饭。
进楼时,跟在连仪身后的贺管家迟疑了一下,连仪觉察,但没等他询问,便已有人快步向他走来。
“连公子!”
连仪脚步一顿,缓缓扬起笑,问:“唐先生也在这里?”
唐随这会儿的表情有些含而不发的悲壮:“是啊,池公子今日来拜访,后来见时候不早了,便邀请了我等来这里吃饭。”
闻言,连仪脸上的笑透着凉:“原来如此。”
“公子……”贺管家叹了口气,隐晦提醒道,“那边加上孩子,共六人。”
连仪:“……”挺好,一个不落。
“阿仪,这谁啊?”同行之中的一个长者拧着眉问,似有些不满唐随的冒失,目光扫向远处那桌人时,忽而生疑,“那边……怎么有个人看着……”
“姨父,”他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手放下时面上恢复从容笑意:“这是府上门客……唐先生,池公子向来爱与人结交,大家都是朋友,不必顾虑,你们玩得开心点。朔一,你去和店家说一声,池公子那一桌的费用记我账上。”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应了一声,率先进楼。
唐随则是一愣:“连公子,这……”
“唐先生,”连仪打断了他,倒还是客气温和,“我还有事要忙,要是没有要紧事,就等过后回去再说,如何?”
——
唐随脸色黯淡回到座上时,除了一无所知的钟小丫,其余人的脸色都有些复杂——尽管在连仪出现之前,除了池衡,他们的心情本也不太好。
池衡有些悻悻,还有点兴灾乐祸:“没想到连公子也会来……唐先生的眼神倒是好,不愧是丹青妙手。”
唐随勉强笑了笑:“谬赞了。”
常迩作为被拉下水的始作俑者,这一早上目睹了三人稀里糊涂的修罗场,此刻同情之余也有点吃不消了,放下筷子,开口道:“吃了饭我们也该回去了。连……连二公子的课业还没完成,要是玩闹过了,大公子该生气了。”
池衡笑容一顿。
阿溪想到连仪留下的琴谱和钟生布置的文章……本就麻木的表情又透出一丝绝望:“是啊,要是做不完课业,以后兄长怕是不放我出门了。”
池衡闻言妥协:“也好,既然阿溪如此勤勉,那稍后就送你回去。”
——
待几人终于回到连府,心情都是不同程度的疲惫,各自回去休息。
常迩和唐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岔路将近时,他突然按住了常迩的肩膀。
“……”常迩回头看他,笑得很缥缈,“怎么了?”
唐随双眉紧皱:“那位池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连公子对他尤其容忍?我对京中权贵也有略有了解,印象中并无姓池的高门。”
常迩一时无言。
京中是没有高门姓池,但大芫国姓为成。
若不是唐随现在身份存疑,常迩倒不介意提醒他。
“池公子怎么了?我觉得他……挺不拘小节的。”常迩发自肺腑地说——简直过于不拘小节,要不是那天晚上亲口听到阿溪称呼,她都不敢往这上面猜。
唐随一言难尽:“是,可是,连姑娘不是已经……连公子这么放任,就不怕……”
常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兴许,连公子是想给连姑娘更多选择呢?”
唐随瞬间瞳孔放大。
“说起来,你我不是也……”常迩语气悠悠,意有所指,“未曾婚配吗?”
她话音刚落,唐随脸色涮白,抖着唇往后一个踉跄。
常迩心情大好,转过身,自顾自走了。
——
午后,常迩带上画去了连仪的院子。
常迩在雕刻一事上已经得心应手。未入人间之前她长年待在山门中,洞府门庭冷清,山中那一干师徒为找乐子便让她啃木头。后来修成人形,木头不再啃了,倒是开始拿各种各样的木材做木雕。
这半天过去,兔子雏形已成。
她本想着如果连仪还没回来,她就在院中等一等,但进去后却看到朔一正捧着盆水从耳房出来,看到她微微一愣:“常先生?你来找公子?”
“嗯。”常迩点头,“公子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了,不过……可能不太方便见你。”朔一迟疑道。
常迩挑眉:“不方便?”
朔一叹了口气:“公子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中午应酬时多喝了两杯,现在……还醉着。”
常迩心中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我是来还画的。”
说完,把画交给朔一,转身出了院子。
——
连仪醉酒时,从来安份。
贺管家打从连夫人故去后便跟在连仪身边照顾他,从前连家少公子开始学着经营书坊生意时,也常在席间酩酊醉倒,这时总是贺管家负责把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将一切收拾妥当。
后来,连仪就越来越少酒醉。
瞧着温文尔雅贵公子一样的人,生意场上倒比谁都能周旋。
这次却难得喝多了。
贺管家想着午间的情形便叹气,席间也曾想替连仪拦一拦,后来却又觉得,让他家公子醉一回……也好。
他如从前一样,收拾好之后退了出去,让连仪自己在房中休息——却没能发现,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挨着院墙的窗户缓缓开了。
——
常迩从窗上跳下来时难得心虚了一回,具体想了什么不好分辨,只觉得在人间的这趟经历千万不能让山门那帮妖知道。
房中点了檀香,驱散了大部分酒气,余下恬静。常迩悄然挪到床边,跳了上去。
她立在连仪枕边,抬头看时,微微一愣。
白绫大概是被贺管家拿了下来,苍白的眼睑盖住了眼瞳,长睷投落着温柔的弧。
这样一双眼,让常迩想到了栖在水上的蝶。
刹那间,她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遗憾。
连仪忽然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讫语,眉眼动了动。常迩稍惊,回过神来,想起此行目的,伏下来,偎在他耳侧,轻声开口:“兄长,唐随是谁?”连仪没有反应,常迩再接再厉。然而当她问到第三遍时,连仪突然翻了个身,正面朝向了她,呼吸间带出的酒气拂在面上,隐是甜腻。
“……”
常迩僵在原地,视线也凝住,心脏不受控地剧烈跳动。
而就在此时,连仪似乎是嗅到了什么,鼻翼微动。常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从后背覆住。她感受到一股推力,正茫然不知所措时,连仪的脸向下压了下来,而后……大半张脸都贴在了她身上。
甚至还轻轻地蹭了蹭,就跟一只兔子似的。
这瞬息之间,常迩脑海中电光四射,终于,在那只手加大力道还想把她往怀里按时,常迩憋着一口气挣了出去,落地后头也不回地夺窗而走。
——她错了。她就永远不应该以原形面对连仪!
第5章 五步
暮色四合。
常迩在房里待到了天黑。
她再一次忘了晚饭,直到新月从天边隐去,常迩打开了抽屉中的玲珑锁。
盒子中飞出一只蝶,指节大小的蝶翼染着深浅不一的灰,宛似饮墨。常迩恍了一下神,以心念驱动它向外飞。
蝶影如幻影,在沉沉夜色中近乎不可见。常迩化出原形,跟上了它的轨迹。
从一座院子到另一座院子,最终穿过大门来到连府外。
常迩心中疑惑渐重。
这小东西名为啮蝶,她在把画还给连仪前从画上取下一点墨迹喂它吃下,如今啮蝶的行经之地便是赝品的所过之处——故而,它是被人堂堂正正带进连府的。
这便……有意思了。
——
望京城中无宵禁,然而除了玩乐之地,坊市间灯火早早熄灭。常迩一边追着啮蝶一边暗记路线,在啮蝶飞进一扇大门时,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道旁的一块石碑上。
——致知妙物坊。
常迩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坊间仍有光亮,显然还有人在劳作。和普通的书阁不同,致知妙物坊经连家三代人发展至今,已经有了自己完整的一套产业链,囊括了书册从撰写、编制、刊印乃至售卖的全部流程,和其它的工商字号也有合作,故而书坊现在已经占据了整个坊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