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猛和崔花影也是出言宽慰,张西洛心中一热,喉头一酸,感激愧疚,他低下头来,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
马公子自夸了一番,却见众人都和张生说话,全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心中忿怒,停下脚步,喝到:“你们这些人等,就知道围着那酸秀才说话,却是休得小觑了我!”
崔花影回首哼道:“我等哪敢小瞧了马公子,你新进进士,是天子门生,前途无可限量,又年少风流,服食寒食散,品尝美酒,倚红偎翠,何等快活!”
马公子叉腰而立,怒道:“我服寒食散,好女色又怎地?这官场众人谁不是如此?只是这别人都遮遮掩掩,不似我这般坦率洒脱,其实人心相仿,都有这饮食男女之欲,我只是光明正大说讲出来,却强似那鬼鬼祟祟之人百倍,圣人不还说道‘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行钧和尚笑道:“景由心生,佛说:心中有花而满目皆花。还请马公子自鉴。”
马公子冷笑道:“那酸秀才,我听恒法寺中和尚说过,你喜欢当朝礼部大人的诗文是吧?还要每日诵读数遍?”
张西洛答道:“文章巨公的诗文,有哪个读书人不喜欢?雄文奇崛,行文如神龙万变,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奔腾于大地之间。”
“那在你看来,礼部大人就是道德文章的楷模之辈了?”马公子问道。
张生答道:“这位大人乃圣人之徒,国之名士,天下望以为相,奈何屡遭奸人谗言,皇上而竟不用,谈者至今眦为谤。”
“嗬嗬嗬,”马公子不住冷笑,说道:“好一个圣人之徒,只可惜今番他却命不久矣。”
张生大惊失色,问道:“这又是何故?”
“你所谓的那圣人之徒,却是个风流成性之辈,家中养了美妾成群,日御数女,日渐早衰。他得了一法,令人拿了硫磺粉末拌了粥饭,从小喂给雄鸡吃,却不让雄鸡与雌鸡□□,千日之后,让厨人烹了那雄鸡,他把那硫磺雄鸡唤做‘火灵库’,说是有壮阳神效,每日都要食用一只。”
张西洛听得张口结舌,说道:“这却不可能,你休要凭空污人清白!”
“我爹和他也算相熟,我偶尔出入他府上,他还邀我吃过一阵‘火灵库’,这方子效用颇猛,余毒却比寒食散还要猛烈,我不敢多用,后来借故不去了。你那文章道德楷模却是坚持不懈,我离京时探望过他一次,眼看着他纵欲忘身,命不久矣。”马京瑾说道。
众人听了,皆不可置信,马公子又道:“我在京里见惯了这色人等,胸有锦绣灿烂文章的,腹有济世救民良谋的,情操高洁说甚么君子比德于玉的,见了女色财气,荣华富贵的,全都禁不住考验,一个个变了模样,暗地里里背信弃义你争我夺,一幅难堪吃相,还不如我敢作敢当!”
乔玄朴从房中出来,走到马公子身侧,听他说了一会儿,沉声说道:“马公子所言非虚,那礼部大人身上沉疴宿疾,皆是由硫磺粉服食得来,病入肌理,已经无药可医了。”
“你们这些呆子,只唾弃我是个真小人,却尊崇那般伪君子,端地可笑!”马京瑾恶狠狠地道。
第 26 章
张生气忿不过,正想开口反驳,却被杜猛伸手拦住,杜猛摇头低声道:“口舌之争,徒然无益,对方成见已深,还是省些力气吧。”
正在此时,后殿传来吱呀一声,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味道似兰桂,又有如檀香,袅袅不绝,众人大奇,纷纷站起,朝着声音和香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行钧眉头一皱,说道:“这荒山古寺,破败已久,久无人烟,哪里来的古怪味道,诸位切勿轻举妄动,还是聚在一处,莫要乱走,有什么古怪来犯,水来土掩便是。”
马公子哈哈狂笑,一改方才院中的颓势,说道:“本公子现在神旺身健,燥热难当,才不怕什么妖物,我闻着这香气甚是诱人,兴许是个风雅邪祟,最好有个女妖让我会会才好。”说着寻了一把腰刀,大步朝后面走去,乔玄朴一言不发,擎着灯笼跟了上去,那两个随从迟疑了片刻,也慌忙跟上。
那后殿不远,张生杜猛听着这几人走了一段便停住脚步,头前的马公子“咦”了一声,然后有人撬动木门,听着后面两个随从欢呼了一声,然后接连嚷道:“跟着公子,小的们今番发达了!”再接着是叮叮当当的金石撞击之声,久久不绝。张生杜猛等人听了好奇,但又不愿跟随而去,和马公子等人为伍,只能侧耳倾听那边动静。
不多时,却见马公子那两个随从飞也似的从后殿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堆事物,走近来众人才看清,那两人怀中却是一堆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流光溢彩,一枚枚西域小金币从这两人怀中和指尖留下,掉落在地上,如同环佩叮当响一般,这二人也顾不得捡起,只是朝着厢房中飞奔过去。
莫说是张生和杜猛这等在乡野村镇之中长大的人,就算是柳碧云这样见过世面的豪门之女,也吃了一惊,众人面面相觑,不禁说道:“这却是从哪里来的奇珍异宝,如此之多?”
杜猛只听的马公子在后殿不住嬉笑,转眼间那两个随从又从厢房中奔出,拿了数个布袋印囊,搭在肩上,咧嘴狂笑,朝后殿飞奔,路过众人时还不屑地一瞥,目光中尽是嘲讽之意。
杜猛和张生对视一望,对着柳小姐说道:“这却是古怪,这里如何还成了一个藏宝之处?我等是否也要去看看究竟?”
行钧摇头反对,柳碧云和崔花影好奇心起,听得马公子等人的动静也是不像有甚风险,决意要前去探访个究竟,行钧见众人劝阻不住,也只得叹气跟上。
众人沿着地上散落的金币前行,不多时来到右廊一所去处,这后殿处却和前面景色不一致,周遭都是捣椒红泥墙,中间一个破损木门,那股奇异香气却是从里面传了出来,杜猛领头在前,擎了烛火,吱呀一声推开那木门,领着众人走了进去。
众人走了进去,却是大吃一惊,这道小木门里竟然别有洞天,俨然是又一个小寺庙,里面黄绿琉璃屋顶,供着数尊赤金佛,每座佛像都高一尺二寸,万亿紫金,精美绝伦,座下莲花却都是精美玉石雕刻而成,奢华之至,灿光夺目,令人神迷。
众人恍惚了一会儿,方才在光晕里发现了刚才进来的马公子几人,只见地面堆积着厚厚一层金银珠玉,玛瑙翡翠,珊瑚如意,各种珍奇异香,还有大小夜明珠,如同恒河之沙一般。那两个随从立在没过膝盖的珠宝之中,用双手把一把把珍异之物捧入布袋之中,边装边笑,表情如痴如狂;那马公子去站在玉石莲花宝座上,一左一右抱着两尊金佛,怀中还塞着一块龙涎香,放声狂笑,志得意满。
张生等人看得呆了,伫立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与杜猛二人并非贪婪之人,见到这许多珠宝并未见财起意,反而想的是如何寻找原主,却心里想的是如何阻止这伙人贪婪侵略财宝。
张生正要开口,柳碧云却是轻轻拉了拉他袖口,示意他不要开口,面中隐隐有忧色,伸手略略指了指乔道人。张生心里顿悟,这马公子几人见财起意,如痴如狂,怕是理智全无,如果这时出言劝阻,怕是会令这些人动了杀心,指挥乔道人对自己不利,于是只得暗自忍耐,缄默不语。
行钧在后面突然道:“人不知理常有祸,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明之财却往往有无妄之灾,还请各位多多警醒。”
“哪里来的无妄之灾,”马公子听了此言,扭过头来笑道:“这是福祸相生,原来一路被强人妖物追逐到此地,却不想这是妖怪的藏宝窟,真是苍天垂怜马某人,这样的妖事,真是多多益善,本公子根本来者不拒啊!”
行钧和尚连连摇头,马公子笑骂道:“你这贼秃懂个屁,官场上离了钱,根本寸步难行。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不能免俗,一样的爱财,北边那个胡人也不是靠着送礼上去的?这如此多的财宝,怕是只有在抄家公卿重臣时才能见到,我那老爹见了也怕是要眼直。哇哈哈哈,这下我家那老头子入阁有望了!”
杜猛张生觉得在这室内呆的久了,被这珠光宝气灼眼,隐隐心浮气躁,心中竟然似乎也有了贪婪心狠执念,恨不得抓起一把财宝放入怀中,然后纵声大笑,警醒之余,不由得暗暗心惊。
却听得马公子道:“这却只是外室,还有一道门,不知里面还有什么宝贝,乔道长,你何时能打开那门?”
众人方才记起乔玄朴还在这室中,不知他在如何行动,转头望时,但见他立在高处,脚踩两只宝箱,也不看脚下的金银,背对众人,凝神望向一面墙。
那面墙上一面窄口高门,正面两扇朱红棍予,门上使着胳膊大锁钛着,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颜色斑驳,竟似有些年头的样子。门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漆小字,写道:“升天极乐之殿”,门上还有一把大锁,锁用铜汁渔铸。
马公子见乔玄朴不应声,心中不耐,又高叫了两声,乔道人方才回过头来,一脸凝重:“这朱印封皮上都是符箓,是禁制之用,这铜汁灌锁也是不让人开启之意。我听了许久,里面阴阳混沌二气驳杂,吉凶难定,时而霭霭瑞气,时而阴风呼啸,十分古怪,不知里面是何等光景。”
第 27 章
“哪里有这么多话!”马公子颇为不满,“这牌额上六个字我又不是不识的!说是极乐升天之所,想来尽是些销魂的宝贝,说不定还有些奇淫技巧,让我拿了去能献给当今皇上!这也是大功一件。”
“我劝公子还是小心些罢。”行钧和尚慢慢俯下身说道:“千万莫要只见香饵,不见鱼钩,这些金银珍宝,也就是涂在刀锋上的蜂蜜,诱人去添。”
旁边马公子的随从听了,也停下动作,说道:“公子,这里许多财宝,堪比数个王候公卿家产,足够让公子家富可敌国了;小的们随便拿上一袋,也够快活十辈子了。要是乔道长说那里面有古怪,咱家还是不要进去了罢?”
马公子怒道:“你们这个两个愚笨奴才,跟着我怎能如此胆小!我等历尽千难万险方才寻了这个宝窟,不穷究一番就要退去!这却是何等道理?外面这些这些财宝也就罢了,要是里面寻了长生不老之法,献给皇上,我怕是不久就能入阁登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行钧和尚蹲在地上只是笑,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法,都是徐福拿来哄骗帝王家的胡话……”
马公子怒道:“你这贼秃,就知道说些丧气话,这也不做那也不做,滚回你庙里念咒去罢。”
行钧却是不答,趴在地上,伸手在那堆金银珠宝中摸索一番,他双手被拷,行动得极为吃力,马公子笑道:“怎么,你这和尚也动了贪心,要抢我的宝藏么?我倒要看你找些什么?”
行钧突然停住,身子跪在地上,对张生和杜猛说道:“二位施主搭把手,烦请将这里面的事物拖出来。”
张生两人在他示意之下,向金银堆里面探手伸去,摸索了好一会,在齐肘深的地方摸到一物,两人用力拔起,那些金银珠玉叮当脱落,如同从地里拔出萝卜一般,等周围众人看到二人手里的事物,不由地齐齐惊叫了一声。
原来二人手里抓着的竟是两颗干枯的人头,面皮焦黑,五官紧缩,毛发还黏在皮肤之上,那人头上獠牙显露,有如野豕,后面的脖颈却是出奇的长,如同蟒蛇,筋肉虬结,张生唬得弃了那怪,杜猛却是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不妨事,这怪已经死去很久了,诸位勿怕。”
行钧和尚道:“杜施主可再用力拖曳,这妖物身子甚大,怕是要费一番力气。”
杜猛心中惊异,手脚并用,暴雷似的喝了几声,三五下将那怪从金银堆中拖出,但见那物生了两个头,人首蛇颈,虎足猪牙,身长有两三丈,端的是个庞然大物。
众人望着这怪,一时间都呆了,行钧和尚道:“这怪在这里不知呆了多久,害了多少人性命!”
马公子也楞了半晌,方才道:“既然这怪已死,那还有什么好怕!这厢的金银还不是都归了我!真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
行钧摇头道:“马公子有所不知,这怪是上古之兽,名曰梼杌,性情凶暴,指爪都有剧毒,呼吸间能散播瘴气瘟疫,幸亏是具干尸,如若是条活物,你我几人怕是顷刻间就命丧于此,绝无生还可能。”
马公子冷笑道:“你这和尚也说了,这东西是上古之物,死了也不知多少年了,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还怕他作甚。正因有这种东西在此,这里才能聚集了许多宝贝。我爹常对我说,知足常乐、箪食瓢饮之类的也就是对外人说说,不足为信,要想成的人上人,就要贪狠强力,钻营不休;否则他也不可能由一介白衣,有了现在居于朝堂之上的地位。乔道长,给我打开那道门!”
说着马公子就快步走到那窄门之前,仔细端详了一番,伸手揭开层层封皮,又抓着那锁仔细看了一番,那锁背面还有几个篆文,仔细看时,却是“遇马而开”,他笑道:“你等阻挡我开门,却怎地数百年前已经写好我姓字在此?‘遇马而开’,分明是教我开门察看,却又有何妨!”
马公子侧退了几步,颔首示意乔玄朴,那乔道人抽剑一挥,青光闪动,势如蛟龙出水,那锁头应声而断,马公子上前将门推开,迈步走了进去。
还未等他看清里面是何等模样,但听得只见门内一声巨响,那响非同小可,恰似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如同钱塘江上来潮信,十万军中半夜雷一般。直将马公子唬得瘫倒在地。
那一声巨响过后,只见一道黑气,从门里翻滚而出,就似人形一般,双手扶住了门槛,头颅仰天而啸,要扭着身子夺门而出。行钧和尚大叫不好,旁边乔道人提起宝剑作势欲劈,那道黑气却直冲上半空,掀塌了半个殿角,散做数条金线,望四面八方射去,华光一闪,瞬间寂灭。
惊得马公子目睁口呆,不知所措,面色如上,瘫坐在地。众人良久无声,等了些许时候,看那门里并无动静,方才渐渐围了上去。只有那行钧和尚立在原地,兀自叹气,叫苦不迭。
那乔玄朴皱眉望了望行钧,欲言又止,杜猛看的他神情有异,心中疑惑,扭头问行钧道:“师傅为何一直叹气叫苦?刚才那阵怪声黑气虽是吓人,却也是虚张声势,并无妨碍罢?”
行钧摇头说道:“今番你我一众人等,怕是都逃脱不了了,性命都困于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