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心中好奇,问道:“他给你们每人多少银子?”
那文士说道:“每张银票都是万两白银。”
张生冷笑道:“这官宦倒也真瞧得上你们,想来你们也都是朝中重臣了。”
文士摇头不语,过了片刻说道:“那宦官放下银票,收了笑容,不再言语,拢手在袖中,只是盯着我等;有人心虚胆怯,当下就拿了银票放在怀中,对那大奸摇尾谄笑,也有人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张生忍不住问道:“后来又如何,你是否也拿了那银票?”
文士道:“那宦官等了一时三刻,将头一侧,后面的甲士齐声暴喝一声,将刀剑抽了出来,一齐砍在雅间的桌子上,那木桌登时被砍得粉碎。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那宦官微笑道:‘诸公勿要不识抬举,咱家也不是一直这般有好脾气的。’”
“那剩下几人慌忙从地上捡了银票,低头不语。我却直挺挺站在当地,与他怒目而视,那厮与我对望了一阵,冷笑了几声,扭头便走,临出门时转过身来,对我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我却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张生又不信之意,晒道:“你莫非是竟是个忠良之辈?我一个将死之人,你又何必编这等故事唬我?”
那文士意态索漠,继续说道:“我本寄希望于君上圣明,不想那皇帝经年荒淫奢靡、昏庸无能,懒理朝政,几年后那宦官升任掌印太监,独揽大权,逐步肆意为虐,朝中些许软骨之辈纷纷投靠于他,结成阉党,张牙横噬,毒遍寰区,渐成气候,这些人甚至妄图左右太子废立之事。”
“我却是不能再忍,交会极门转呈皇帝秘奏,参阉党众人迫害先帝旧臣、干预朝政、卖官卖爵二十条大罪,愿皇帝大奋雷霆,以正国法,哪知那皇帝忠奸不辩,是非不分,听信那宦官谗言,反而将我下了诏狱。”
“诏狱那些人伙同阉党,诬陷我收受北方边将贿赂十万两白银,每日用严刑虐打,逼我招供,最后用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使我幽毙于狱,暴尸道路,当死之时,惨毒万状,横尸六昼夜,蛆虫穿穴。”
张生听了,默然无言,半晌才说道:“我也熟读前朝史书,却不知道有这一段过往。”
那文士说道:“你若不信,我就让你看看我在诏狱中的模样。”说罢,身形变幻,登时面目焦烂,眼不能睁,十指指甲都被拔去,小腿筋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头顶和太阳穴还钉着几枚长铁钉。
张生吃了一惊,险些叫出声来,说道:“商纣已灭亡数百载,哪里还有人施这炮烙惨刑?”
那面目焦糊的文士用手撕开眼皮,望着张生冷笑道:“这宦海凶险,人心之恶,岂是你这黄口稚儿能想象的到的?”
张生沉默了一阵,低声说道:“我还是相信天道昭彰,因果循环,史书上定会有个公论,还你一个清白。”
那文士听了此言,仰头大笑,声震屋宇,两行血泪流了出来,说道:“好一个天道昭彰,史有公论!我慷慨自许,嫉恶如仇,□□百计诬挤,必欲死之,但就连你这饱学之士也并不知晓这段过往,那寻常愚夫村妇更如何得知?他们也只当我是个贪婪无度的恶官,对我之死也就是拍手称快而已,我却哪里能等到还我清白之日?所谓史家、言官,都是那等曲意逢迎之辈,帝王让他们如何写史,他们哪敢不从?这些人等之操守却还不如娼妓!”
张西洛听他言语偏激,正要反驳,又想他这沉冤已久,怕是有百年历史,至今也无人提及,这桩旧案怕是永难得雪了,心中涌起凄凉同情之意,也就不再言语。
那文士却是怒意更胜,须发怒张,继续说道:“名声尚且是身外之物,真正让我恼怒成狂、堕入魔境的,却另有其他缘由!”
第 45 章
张西洛说道:“人死如灯灭,虚名何足道,你却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文士头上青筋暴起,两眼血红,喝到:“你难道没有家人?没有亲朋故友?”
张西洛方才领悟,叹了一声,说道:“原来你的亲族也遭连坐了。”
那人切齿道:“我死之后,冤魂飘散不去,久久徘徊,看到我的至亲,有的被斩首弃市,有的被发配流放,但最让我心如刀绞肝肠寸断的是,那伙奸人将我两个女儿送去教坊司,做了官妓,强迫她们接客,还安了‘京城双绝’这等花魁的名号!”
张生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答。
“最让我愤恨的是,我那昔日同僚,竟然也一脸无耻之像的寻了过去,说是看在我的份上,多加照顾的女儿。”
张生听得悚然,低声自语道:“这等读圣贤书之辈,朝廷大臣,怎地如同白日魑魅魍魉,现了人间?”
那文士继续说道:“不一个月,我那两个女儿一人吞金自杀,一人失心疯坠楼,我噬臂发誓,要变为厉鬼报复,但那群仇家气运正旺,阳气灼灼,让我不能近身,还有那太监住在深宫大院,周围也有许多能人异士、镇邪法器,我就更不能靠近,眼看一个月过去,我就要魂飞魄散,进入六道轮回。我心有不甘,每天夜里在仇人宅外奔走哭嚎,厉声叫啸,但也无济于事。”
张生听了心中惊惧,也有些怜悯之情,问道:“那后来事情如何?”
“有一夜我在街道上游荡,知道天明之时自己魂魄就如同朝露般散去,这一世的记忆就再也不能存留。我一边哭泣,一边高喊,呼唤着自己妻子亲朋的一个个名字,只可惜那街上男男女女都在灯下嬉笑喧闹,根本看不到我,有哪一个知晓我心中悲苦?这冤屈天地可知,人却不闻!”那文士停了下来,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泪,继续说道:“不想人群中有个高瘦头陀,抬了眼径直望向我,我看他面目凶恶,眼神冷澈,身上还带着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心知他是个通灵之人,正想转身逃走之时,那头陀做法用紫金钵将我灵魂拘住。”
“我在紫金钵内听得那头陀笑道:‘这般冲天怨气的鬼魂,倒是个制作魔障的好材料。’我当下心慌,在里面左冲右突,大喊大叫,都是毫无用处。那头陀行了一阵,来到城外荒凉之地,将我放了出来。”
“那头陀却说要和我做个交易,他可以帮我杀三个仇人,我则献出灵魂供他炼制魔障,永世不得进入轮回。我报出那大阉的名字,那头陀摇头说太难,皇宫中高手太多、护卫重重,取那官宦性命难于上青天。我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另报了三个我深衔之人的名字。”
“那头陀重新将我封在钵中,过了七日,午夜子时,他将我放了出来,仍旧是城外那片偏僻之地,地上丢了三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正是我那几个仇家。我悲喜交加,又哭又笑了一场,但心中还深恨那宦官未死。扭头看那头陀时,吃了一惊,几天不见,他盲了一目,身上伤痕遍布,衣衫褴褛。”
“我吃惊问时,他却笑道:‘你指名道姓的这三个,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杀第一个时还能趁其不备,第二个就难了许多,等杀到第三个时,几乎全城的异人术士都来追捕于我,险些陷了性命在城中。’”
“我见他虽然生得凶恶,但也是一诺千金之辈,有豪侠之风,虽然还有那大阉活在世上,我也应允了先前的承诺,让他把我魂魄带到此地,心甘情愿被炼成了魔物,一如你今天所见之模样。”
张生听了,坐在地上,心里一阵嗟叹,说道:“我却不知道你有这般复杂的来历。”
那文士惨笑道:“我也常常自问,现在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非人非妖,不进六道,无法转世,妻子皆去,仇人已逝,唯有满腔恨意,往复彷徨在这魔障之中,以取人性命为乐,似乎变成了我的本能一般。虽说当时应允了那头陀,但我也毕竟是一读书之人,懂得礼义廉耻,怎会以为虎作伥为乐?”
张生道:“你既然知道如此道理,为何不放我出去,也让你良心稍安?”
那文士捧头蹲下,意态痛苦,低声□□道:“那头陀昔日有恩于我,我自甘进入魔道,这其一也;当今世上这读书人多是蝇营狗苟,醉心功名,毫无廉耻,正如我那些昔日同僚一般,所谓负心多是读书人,我却是想杀尽这些伪君子,这是其二也。”
张生方才还希望能说动这名文士,好叫他开释自己,现在听到这番言语,心中登时凉了下来,自嘲道:“那在你看来,我这书生也是那般负心之辈了……”
那文士双手抱头,看上去甚是痛苦,咬牙说道:“若你也是那等人,当时就在梦魇中吊死了,怎么又能回到这现实中来?你这等祭品……的确令我很为难啊……”
张生看他这幅模样,心中疑惑,问道:“你不是来取我性命的吗,却有又何为难之处?”
那文士说道:“我变化为人时,还能记得前世之事,所读之书,也常常有悔恨之心,怨一念之差坠入魔道,有违我生前恪守的圣人之训;但每每念及遭人陷害,累及妻儿,想道那皇帝昏庸,奸臣弄权,就觉得圣人之书简直如同谬论一般,我这样舍生取义却是得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化成巨魔,冲脱束缚,把外面世界变成血海尸山。”
张生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文士抬头,从掩面的指缝间望着他,咬牙冷笑道:“你这后生,如果你和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决断?”
张生当下无语,只能叹气。
那文士抱头的双手抖动的更加厉害,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尖声叫到:“我……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魔性……杀、杀……快走!”
张生不解,咬着牙勉强站起身来,靠着墙慢慢向后退去,一边问道:“你……你这又是何意?”
话音未落,地上那文士大叫一声,却是变了模样,形体长大到一两丈高,身上的衣裳肌肤破碎如絮,纷纷落下,露出里面的澄黄虫甲,那文士转眼间变成一具怪形,人首虫身,刀镰蝎尾,鳞甲耀人目精,黄铜般的躯体上蚀刻了密密麻麻的咒文。
张生惊怖无比,看那虫身上的人面时,眼睛里早就没有方才神采,只剩下一片凶狠杀意。心里叫苦不迭,方才那文士虽说怨毒阴狠,但好歹能与他讲理,现在半人半虫这般妖怪,却如何应付?
正思量间,那庞然怪虫前爪一挥,长刀般的鈎镰前爪朝着张生的头颈劈了过来,带起一阵寒风,眼看张生就要血溅当场。
第 46 章
性命危及之间,不容张生多想,他低头缩颈,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那一斩,但触动断臂伤口,疼痛难当,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对面那怪虫踏步而上,将他逼至墙角,无路可退,那虫用鈎镰夹住张生身体,提在半空,张开大口,那嘴里却都是针状利齿,腥气迫人。
张西洛眼看性命就要葬送于此,万念俱灰,如坠冰窟,闭眼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今番万事皆休,只是愧对了父母,辜负了柳小姐期许。还好,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说完,他闭眼待死,却久不见对方动静,睁眼看时,那怪虫头部摇晃,表情痛苦,似乎在做挣扎,嘴里低声说道:“圣贤书……”
突然那虫爪一松,张生掉落在地,他不明所以,求生心切,径直往门口爬了过去,却不想那怪虫蝎尾倏地一下刺在前方,如斗般粗细,击碎了数块青砖,深深插入地下。
张生吃了一惊,扭头看时,却见那虫怪一只眼睛依然蒙着一层白翳,混沌凶恶,另一只眼睛却恢复成人眼模样,那怪两眼一起望向自己,嘴里不停说道:“这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张生定下神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是其中道理,他吸了一口气,说道:“前辈,我知晓你现在内心挣扎,阁下生前孤忠峻节,不畏强权,本该史书赞誉,祠堂受享,但现如今沉冤难雪,宁甘武穆之寃,陷入魔道,实在是造化弄人也,令人泫然心泪;方才阁下问我与你易地而处如何决断,我现在却回答你,我也会做同你一般的事情,即便是奸党横行,外张羽翼,蛇盘鬼附,我也要拜疏击大阉、为国芟除祸本,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那怪悲叹一声,两只前爪垂了下来,那条蝎尾也缓缓收了回去,低头良久不语,表情若有所思。
张生也不敢动弹,凝视那虫怪,心中忐忑不已,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一时间屋中寂静无声。突然间那怪将尾巴一甩,刺了过来,张生以为它突起杀意,要取自己性命,吓得全身一抖,却不想它用蝎尾在墙上划了一道口子,砖石破碎处黑雾涌动,随后渐渐散去,露出了外面庭院中的景象,外面好似有什么东西堆在一起,正在熊熊燃烧,火光闪闪,映进了屋中。
那怪缓缓说道:“方才我用梦魇镇你,也入了你的脑海神识中探索了一番,你我都是寒门子弟,年少失去双亲,也都奋发求学,你心地质朴,不是那油滑反复之辈,这点却也和我相似。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杀你,杀了你,就如同将年少时的自己凭空抹掉一般,不杀你,那地下拘禁我之人定然震怒,将我魂魄歼灭。”
张生听了,惊骇不已,问道:“你说的地下之人是谁?他们为何要取我性命?”
那虫怪正要开口回答,却不想表情突变,脸上出现了狰狞痛苦之色,背后火星闪动,身子轰然扑地,张生惊得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但见后面又耸立了一个巨怪,狮面人身鹰爪,模样是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方才正是这狮面巨怪扑击了先前这虫怪,现在正低头对着张生狞笑,说道:“你这书生,哪有这么容易逃了性命的道理,你若走脱了,我等却怎么回去交差?”
张生正在惊骇间,却见桌上那对羊脂玉狮子镇纸上腾起一阵青烟,屋里旋风盘膝,状如匹练,长丈余,烟尘处又变化出一只狮面巨怪,同先前这头模样相仿,摇首噬齿,睥睨四周,嗡嗡做声笑道:“俺们又重见天日了,还能啖人血肉,实在快哉快哉!”
张生惊得面无人色,方才明白,这些怪都是从自己拿来的宝物中走脱出来的,悔恨交加,以手捶额。猛然间担心起柳小姐的安危来,顿时心如刀绞一般,转身朝墙上那道裂隙爬过出去。
后面两个狮面怪相顾一望,哈哈大笑,声震庭檐,两个怪搓爪道:“这蠢书生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出升天?却让我兄弟二人慢慢戏弄折辱他,方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