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洛听了杜猛转述,心中惊疑,他自由读圣贤书,一向不语怪力乱神,除了几日前林中怪事,也从未遇到妖邪之事。杜猛看他不信,也笑道:“这些官差,就知道虚报功劳,说不定只是个寻常汉子,叫他们捉了来当成什么妖人,好去邀功。”
“二位壮士此言差矣。”杜猛和张西洛正谈论间,突然听到后面一人说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大千世界妖异之事甚多,凡人也只是视若无睹而已。”
两人齐齐转身,却见那叫乔玄朴的道人不知何时站立在二人身后,意兴阑珊地道:“休看此人这时可怜,等到他挣脱束缚,让二位见识他真面目,那妖祟邪异之物扑到你面前,露齿亮爪之时,怕是悔之晚矣。”
说完那乔道人就转身离去,脚步无声。虽说时值盛夏,杜猛张西洛二人觉得身上寒气森然,直到乔玄朴走远了,方才稍稍缓解。张生皱眉道:“这道士修的什么法术,怎地阴气迫人,直叫人身上不舒服!”
杜猛望着乔道人的背影,说道:“我自幼习武多年,耳聪目明,寻常人等近我一丈之内必定发觉,没料到此人竟能瞒过我耳目,欺身近前。倘若他刚才心存歹意,你我命皆休矣。”
张生疑虑重重,山林潜伏强人,他担心寺内柳小姐安危,想到那马公子飞扬跋扈,这乔道人和囚犯又神秘鬼祟,还有那夜倏忽不见的妖鼠,不由得心绪烦躁。转身想和杜猛回房歇息,临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绑着的那妖僧,但见那人抬头睁眼,望向自己,眼中精光闪烁,好似马上要挣脱束缚,奔到自己近前,如猛虎鸷鸟想要攫食一般。张生心里一紧,不敢与其对望,转身走开。
下午两人小憩了一会儿,晚上胡乱吃了些斋饭,听得马公子和随从大声抱怨寺庙饭菜难吃,嘴里要淡出鸟来,都统制庞春忙不迭令军卒进山打些野味,在院中烧烤了,让马公子尝鲜,马公子带着随从在院里豪饮大嚼,放声高歌。寺中和尚见这些人如此无礼,都怒不敢言。
院里有些军卒也饮了些酒,有些酒品不好的,开始胡言乱语,撒起酒疯。其中有三五人看到绑在院子里的那妖僧,举着酒囊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围着那人骂骂咧咧。杜猛和张西洛走进了几步,只听那些人骂道:“什么妖人,我看也就是一个普通和尚,有个狗屁能耐?你来变个妖法给我看看?”
“一个穷和尚而已,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也不能扭送官府领赏钱,咱哥几个还要陪着他去京城,路途遥远,白白耗费这些气力,真是晦气!”
“我说那秃驴,爷们几个和你说话呢,你这贼秃怎么连个屁都不放?”
那妖僧抬起眼来,看了周围几个军卒,低声说道:“几位,我几天水米未沾,能否给些水喝?”
“娘的,”那几个军卒骂道:“你没长耳朵还是怎地,爷们嫌你穷酸,没银子孝敬我们,不是看在那道爷的份上,早就一刀给你个痛快,你还敢要水喝?”
那几人丢下酒囊,抽出棍棒鞭子就是一顿乱打,那妖僧强自忍耐,一声不吭,背上刀勾出鲜血渗出,染红了衣裳。几个军卒打了半天,气喘臂乏,都停了手,见那和尚也不□□求饶,觉得好生没趣。一个军卒捡了个空酒囊,解开裤带对着酒囊小解,然后将小便尽数泼在那妖僧的脸上,喝到:“看爷爷的童子尿破了妖人的邪术!”其他人看了都抚掌大笑,相扶而去。
张生对着杜猛叹道:“此等兵痞,军纪散漫,公然索贿,比山贼又强了多少?”
杜猛笑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军卒、官差,哪个不是这样,你在江湖行走多了,自然就明了了。”
第 9 章
“现在这个世道,”张生说道:“我真是看不懂,朝中大臣都说是太平盛世,他们哪知道下面这些百姓苦楚。”
张生看那些军卒走远,附近没人盯着这里,他走去丼边汲了一桶水,在桶里放了一个木瓢,提着走到那妖僧近前。张生放下水桶,略一作揖,说道:“我是在此借宿的书生,并非官兵,刚才听你说口渴,提水来与你喝,并无恶意,你悄声地,休要惊动那些军官。”
那和尚点了点头,张生先舀了几瓢水,淋在他头上,替他洗去污秽,然后用水瓢与他喝水,直喝的水桶见底方才停了下来。他冲张生点点头,轻声道谢。
张生提了水桶,转身正要离开,那妖僧突然做声:“秀才,你怕是命不久矣。”
张西洛一愣,停住脚步,一边的杜猛问道:“你这和尚好没道理,他好心与你水喝,你怎地口出恶言咒他?”
那妖僧说道:“我看这里妖气缭绕,久久不散,如同暮霭一般,今天正午看到你时,感觉这方圆几里的妖气,竟似被你吸引过来的一样。”
张西洛一惊,杜猛也是朝他望去,眼中有疑惑之意。
“你近日是否遇到过什么妖异之事?”那和尚继续问道:“你应该遇到过妖物,而且不止一次。”
张生点头,问道:“小生最近的确遇到些不合常理之事,你说我命不久矣,可否有解救之法?”
那妖僧正待答话,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众人抬眼看时,只见半空一道金光下来,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如同天空中一目张开一般,从中间砸下一团火来,正中妖僧身上,那火随后裂成无数碎块,绕地而走,在地面形成一道八卦阵图,方圆丈余,将那妖僧围在中心,阵型变幻,点点毫光从地面飞射向那妖僧。那和尚五官扭曲,表情极为痛苦。
张生和杜猛大吃一惊,连连后退,感觉那火光烁人,热浪扑面,头发几乎要被引燃一般,不知道阵图中间那妖僧如何禁得住这般炙烤。
片刻之后,火光顿熄,但见道人乔玄朴举着一个青色灯笼立在当场,冷冷道:“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扰动我兵卒士气,这次只是稍稍惩戒,下回贫道可要动真格的了。”
张生看那灯笼青惨惨的,映着乔玄朴的面庞,不似得道之人,倒像个炼狱中的青面凶兽一般,气势迫人,不由得又倒退了两步。
杜猛迎着热浪上前两步,问道:“道长之意,此间并无妖怪,这和尚只是危言耸听了?”
乔道人目光闪闪,说道:“此间的确有妖气出没,但最大的妖邪,就是这被我降住的妖僧,此人最喜操纵人心,役使周围妖物。你等俗人,切勿再与他接近交谈,如若不然,被他蛊惑,后果吉凶难测。”
说话间,一道燃烧的符咒从地上飘起,钻入乔道人手提的青色灯笼,悄然不见。
那和尚勉强笑道:“道士,你不让人和我接近,怕是我吐露真相,揭了你的老底吧。”
乔道人将手中灯笼一举,灯笼中隐隐有风雷之声,闪电环绕灯笼手柄,如同银蛇灿烂一般,乔玄朴喝到:“你这厮怕是吃的苦头还不够!”
杜猛看他又施异术,赶忙退了几步,但见那凭空中显出一个电雷霹雳,直中那妖僧心口,他前襟皮肉焦黑,胸前衣裳都化成了飞灰,头也垂了下来,靠在枷上,不再言语。
杜猛和张生二人看乔道人手上狠辣,竟似直接打死了那妖僧,心中骇然,不敢继续逗留,匆匆回房。
张生在榻上辗转难眠,多半是思念柳小姐,又想到马公子出言威胁,还有那妖僧说自己命不久矣,心绪烦躁,长吁短叹。杜猛也是和衣而卧,将兵刃放在手边,他晚间见这伙军士纪律涣散,驻防也无章法,担心山贼趁夜偷袭,自己也需做好防身准备。
两人挨到四更时分,感觉困倦,不由沉沉睡去。刚入梦乡不久,就被阵阵尖啸声惊醒,张生惊慌道:“贼人夜袭了?”杜猛手握兵器听了片刻,沉吟道:“声音却是不像。”张生侧耳听时,只听得风雨声,尖叫声,笑声混成一团,却没有喊杀声、兵刃相击声。两人面面相觑,杜猛身手推开窗户,朝外望去,却是吃了一惊。
但见外面阴云四合,黑雾漫天,下一阵风雨滂沱,起数声怒雷猛烈。悲悲鬼哭,衮衮神号。定睛不见半分形,满耳惟闻千树响。中间隐隐听得什么人在大笑,声音凄厉,如同哭嚎一般。
片刻之后风雨稍息,两人奔出门外查看情形,外面军卒乱成一团,都统制庞春正在那里气急败坏,原来刚才一阵疾风暴雨后,方才发觉那贼首廖立虎和看守他的八九个军卒,在后院全都消失不见。
杜猛张生二人一惊,前日之事再次重演,两人来到后院,依旧是陷车的碎木片片飞散,地上虽被雨水冲刷,仍然能闻出淡淡血腥之气。一伙儿军卒围在那里,议论纷纷,神色惶恐;乔玄朴立在远处,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杜猛低声对张西洛说道:“这其中定有古怪,不知是否是贼人所为,这些军官也靠不住,你我二人还是早早动身离去,方为上策。”
张西洛道:“我先去拜访柳小姐,岂有不告而别之理?”
两人来到前院,却见柳碧云崔花影二人身着孝服出来,原来郑老太君昨夜溘然长逝,二人吃惊间,正要出言宽慰,外面传来阵阵喊杀声,那伙山贼又重重将寺庙围住了。
庞春披挂上阵,领兵出寺,对面那四个强人头领一字排开,眼欲喷火。庞春怒道:“山野草寇,胆敢忤逆天兵,不知死之将至!”
对面二头领喝到:“你这都统制,欺人太甚,你割了我家大哥头颅,半夜丢到俺家山寨上以示侮辱,今天就算俺们拼的一人不剩,也定要取你狗命。”
庞春皱眉道:“你这直娘贼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这伙人将廖立虎劫走,怎么还说我害了他性命?”
第 10 章
对面强人并不答话,一拥而上。四下里战鼓齐鸣,烈火竞举,众军乱窜,各自为战。一连两个时辰,那伙贼人激于愤慨,抱了必死之心,竟杀的官军节节败退,庞春和几个偏将汗流浃背,渐渐力怯,眼看支撑不住。马公子在后面看的分明,心中畏惧,命人将乔玄朴从厢房请了过来,说道:“没料到这都统制也靠不住,还要请道爷出手解围。只要能让这贼人退去,赏金绝不会少了乔道爷。”
乔玄朴沉吟道:“出家人本不愿理这些俗务,奈何贼人势大,别再危及公子贵体,我就稍稍做法,以示天威惩戒吧。”
乔玄朴跳上正殿屋脊,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房顶上祭风。风初起时穿林透树,次後走石飞砂,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覆地,红日无光,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千条火焰连天起,径直向那贼人军马卷了过去。
那伙强人正杀得起性,没料到身前火起,一个个呼痛□□,在地上来回打滚,四散奔逃。马京瑾和众随从看得拍手大笑,高声叫好。
四个山寨头领大惊失色,有站的远的喽啰眼尖,指着屋顶的乔玄朴大喊道:“大王,就是那高处的妖道,施法放火,烧的咱家弟兄!”
几个头领大喝道:“小的们,给我乱箭把那妖道射下来,剁成万断!没了此人,官兵不足为虑!”
众多贼人听令,负痛忍伤,重新归阵,弃了官兵,齐齐呐喊一声,纷纷拉弓搭箭,朝着大殿顶上的乔玄朴就射。万箭齐发,弓弦之声不绝于耳,那□□如雨一般射了过去。站在房檐下的马公子等人吓的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逃向屋里,嘴里大喊道:“罢了罢了,那道士必然被射死了!此番万事皆休!”
乔玄朴冷笑一声,放下宝剑三尺水,右手将身后的青色灯笼提起,咬破舌尖,吐出一口鲜血,捏了个法诀,但见从青色灯笼中飞出张张黄纸朱砂符箓,围绕在他周身,翩翩飞舞,形成一个圆球般将他护住。那飞射而至的千万箭镞,到了他身前三尺就叮当作响,纷纷坠地,如同射中铁石一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他半分。
阵前的官兵和山贼都看得目瞪口呆,乔玄朴却不停手,左手一挥,从灯笼里如飞电般掣出一条火蛇,径直奔向贼人队伍,狂风大齐,火蛇和人马搅作一团,哀鸣遍野。
那山寨二当家看得手下死伤惨重,勃然大怒,喝到:“妖道欺人太甚!也叫你看我的手段!”他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那箭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直奔着乔玄朴面门而去。等那箭飞近乔道人身前的符箓,去势不减,竟然穿过了道人法术,眼看就要射穿乔玄朴的咽喉。
阵前的山贼看得分明,齐齐高喊了一声,他们山寨二头领膂力过人,射术精湛,百步穿杨不在话下,素来有小李广之名。如今这一出手,定是能射死那妖道人,为众多兄弟报仇。
不成想乔玄朴也非易于之辈,他左手迅疾一挥,将那支箭牢牢握住,箭尖离他喉咙也只差了半寸,他绰箭在手,微微一笑,面有得色。
官兵这边见乔道人无恙,顿时鼓噪起来,却不料又有裂帛一声,原来那山贼二当家能放连珠箭,弓弦响处,闪电般又射第二只箭进来,间不容发,射破符箓,依旧奔着要害而来。乔玄朴也是吃了一惊,没料到对方有这等手段,慌忙闪躲,狼狈不堪,几乎要从殿上跌落下来。那支箭虽未射中乔道人要害,也在他面颊上划了一道血口,既深且长,令他破了相,鲜血斑斑点点,洒在道服之上。
乔玄朴用手抹了抹脸颊,一改往日淡漠神情,勃然作色,他脸上通红,五官扭曲,大喝一声,右手提着灯笼,左手连指,五六条火蛇奔涌而出,条条火蛇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烈焰在众人脸上,不分官兵山贼,尽数卷入口中,烧成黑炭。
乔玄朴恨极了那二当家放冷箭,指挥那几条火蛇跳跃腾挪,四处合围,要将那二当家困在当中,活活烧死。众强人见势不妙,慌忙掩着几位头领向山上奔逃,还好近日雨水丰沛,山林中绿树葱葱,林木茂密处能暂且抵挡火势,因此慌忙逃得性命。
那乔玄朴大发神威,却也不能耐久,五条巨蛇也只肆虐了一时三刻就倏忽而灭。他精力耗费甚大,丢了灯笼,徒然坐在大殿屋檐上,呼吸起伏不定。
下面烧死烧伤的官兵山贼数以百计,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少人身上余火未熄,在地上翻来滚去,面目焦黑如炭。都统制庞春驱马奔回寺庙,用大刀指着屋顶的乔道人,破口大骂:“你这杀千刀的鸟道人,快快给我下来受死!”
乔道人脸上一冷,站起身来,抽出宝剑,居高临下望着庞春。那都统制庞春盔甲歪斜,血污满脸,面容漆黑,头发胡须烧去大半,衣不蔽体,半身坦露,左肩的铁甲也让烈焰烧的变形,他右手高举熟铜刀,大喝道:“你这贼道人,腌臜混沌牛鼻子,你连本官的人马都烧,你这是谋害朝廷军官,你好大的胆子!快些下来,伸头让本官劈成两截,方解老子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