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花听了这话,他转过脸看着陆安衍,片刻后才冷笑着道:“陆将军,喊我何处就好。”
陆安衍愣了一下,低头笑了笑,点头道:“好的,何处,请问…”
何小花盯着陆安衍,脑中交替回想着当日出行前陆安衍和肖圆圆说的话,以及肖圆圆那尸骨无存的结局,他讥讽地截住陆安衍的话,道:“他死了。”
陆安衍不由地愣住,好像没有听清,开口问道:“什么?”
“他死了。肖圆圆死了,和北荒大宗师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何小花的眼中漫出血丝,口中的话语越发冰冷:“那时,他还可以走的,可是他死死记得必须诛杀北荒大宗师,不计代价,不计人命。”
“所以,他死了,北荒大宗师一掌穿过他的胸口,最后拽着他一同落了悬崖。”何小花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陆安衍的面色本就惨白,听着何小花的话,此刻脸上煞白得彷如透明,触之将碎。他的心口好像压上了万担巨石,刀绞般钝痛不已。
何小花的眼中被血丝覆没,脑中是愈来愈烈的怨愤,他看不到陆安衍的异样,也看不到陆安衍的疼痛,只想说出个痛快。
他讥讽地道:“陆将军说过,我们都是您的朋友,现下想想,当陆将军的朋友,真是太不幸了。”
“对不起。”陆安衍喏喏地道。
听到这话,转身要走的何小花,却又停了下来,他一字一句地回道:“对不起?呵…担不起,我们命贱得很!”
而后,何小花大步离开,只是走过陆安衍身边的时候,他又回头,恶劣地笑着道:“陆将军,可知,北境谢煜谢将军,在最后一战时,与北荒大军鏖战绞杀,却不幸一箭穿心。”
话语未完,何小花看着陆安衍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他忍不住伸手想扶住陆安衍,却又很快僵硬着顿住手。
“陆将军,时候差不多了,陛下还等着。”那小内侍从一边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何小花不再看陆安衍,漠然地转身离开。在陆安衍心中,大抵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们这群见不得人的工具算什么玩意儿,真是可笑,当初以为自己真是陆安衍朋友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陆安衍没有注意到何小花离开,他的心思都被刚刚的消息圈住,一点一点地回想着,肖圆圆死了?谢煜死了?
一股温热从口中浸润而出,他捂着唇,五脏六腑疼得想让人掏出来。可是这疼都抵不住心口的痛。
“陆将军?”小内侍慌张地扶住陆安衍,他看着陆安衍捂着唇的衣袍里浸透鲜血,从衣袖边滴落下来。
“来人。”
陆安衍拉住想要喊人的小内侍,他躬身低咳,精神恍惚得让人眼花耳鸣,带着歉意扯了扯嘴角:“小公公,别、别喊,我歇一下就好。”
“可,将军您…”小内侍看着陆安衍那摇摇欲坠的身形,不安地想反驳。
陆安衍摇了摇头,他勉强压下上涌的血水,用袖子慢慢拭去唇角的血迹。好在本朝武将朝服是黑色,若不然这血染上去,衣裳不洁,如何面圣?
“走吧,陛下还等着。”
小内侍看着陆安衍平静的面容,仿佛刚刚呕血的男子并不是眼前这位,他迟疑地问道:“将军,您真无大碍?”
“旧疾罢了,无事。”陆安衍不在意地回道。
小内侍是曾听过陆将军数年前伤重濒死,可能是那时留下的旧疾吧。又端详了下陆将军,这才放心地在前领路。只是心中不断想着,不知刚刚那位大人和陆将军说了什么,竟惹得陆将军犯了旧疾?
陆安衍一路上都很安静,他的步伐还算沉稳,只是若细看,就会发现他的额上布满了细汗。那精气神,衰败得好似即将消散的亡灵。
“陆将军,陛下看了圣旨。”那位领路的小内侍低着头,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大概只有他自己和陆安衍可以听到。
陆安衍的心神一直在恍恍惚惚,最近他吃得极少,睡得也极少,纵然袁老给他用了些安神的药,但总也还是会被疼醒,加之刚刚的消息冲击,整个人都崩到了极限。听到小内侍的话,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告诉他,皇上因何喊他入宫。
陆安衍勉强露出一抹笑,压着声道了句谢。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御书房。小内侍默默地候在门外,看着陆安衍坦然进去。
陆安衍进了书房后,并未说什么,而是直接跪了下来,对着书案后的李明恪端端正正地三跪九拜。
李明恪漠然地看着陆安衍行了君臣大礼,并没有喊起来,就那样看着他跪在冰冷的地上,良久,才缓缓开口,道:“陆将军,朕有些话想问你。”
陆安衍没有开口,不喊起身也好,他现在很累,这般跪着,反而还少费点劲。他在等着李明恪的诘问。他知道李明恪现在心中定然是充满了愤怒。
“圣旨是你写的?”
“是。”
“那天你来请旨,是为了让朕拿出玉玺?”
“是。”
“你怎么知道朕要下旨的?”李明恪面无表情地看着跪着的陆安衍,眼眸深沉,不待陆安衍回话,就接着道:“这事里都有谁?禁卫?太子?或者说,是一处?”
陆安衍垂着眼,一开始他就知道瞒不住李明恪的,所以他就打算一个人认了这一切,本也就是他一个人做的,而现下,更该如此。他沉声回道:“没有,只臣一人。”
“呵,你一人?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动你,所以就如此胆大妄为?”李明恪的声音有些轻,他看着难掩病态的陆安衍,双眼微微眯起。
“陆安衍,在你心里,朕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很愚蠢?是不是很无能?无能到需要你来做主!”
陆安衍有些听不清李明恪的话,耳边轰鸣声时起时灭,所以他只能沉默地跪在地上,不断压抑着从心口翻涌上来的腥甜,五脏六腑里都像揉碎了一般疼着,眼前也是一阵一阵泛着黑。
“那天,本来朕是要去看你的。没想到,你倒先来了,”李明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是冷的,他将茶杯放在桌上,“阿媛的事,朕很担心你。”
他冷冷一笑,眼中带着一抹痛苦,表情露出几分狰狞,低低开口道:“可是,你竟敢瞒着朕,假造圣旨?”
李明恪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沁凉得,让人心都冷了。
“这算无遗策,你倒是都用在朕身上了!”
李明恪抬起头,脸色阴沉:“怎么?今日,你扛下这罪,是吃定了朕不会发作你?听闻这几日,你频频拜访朝中重臣。”
他缓缓道:“莫不是在收买人心?”
陆安衍抬起头,迎着李明恪的视线。
李明恪勾了勾嘴唇,将茶杯重重放在了桌上,一字一顿地道:“莫非陆将军是想试试万人之上的感觉?”
陆安衍闻言,心头一凛。他深吸了一口气,伏下身子,低声道:“臣不敢。”
屋里沉默了片刻后,李明恪忽然朗声笑了起来,“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不过是仗着朕的倚重,莫不是以为没了你,朕就无人可用了?”
他止住笑,带着几分恶意开口:“陆安衍,连姜徳音的死,你都能用来筹谋人心,你说她最后死的时候会不会后悔自己看错了人?她如果没有嫁给你,现在应该也不会红颜薄命。哦,不对,应该说,他们一家如果没有遇到你,大概现在都会活得好好的。”
李明恪知道陆安衍心中最爱的是姜徳音,最愧疚的就是姜家,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知道往哪里捅刀最痛。高高在上的他此刻看不到伏在地上的陆安衍煞白的脸色以及眼底的哀痛。
陆安衍微微颤抖着身子,双手握成拳,这话仿佛是压倒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本就强撑着的心神,在这一刻几近崩溃。胸口疼得几乎窒息,他紧紧咬着牙关,强烈的酸涩和痛感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语气低哑:“陛下。”
语调里甚至带着一丝哀求,陆安衍闭了闭眼,双唇微抖,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李明恪听到陆安衍的声音,心头忽然跳了一下,他有些狼狈地停下来,他在说什么?他都说了什么!可是道歉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明明错的是陆安衍,但是心底却在不断喧嚣着后悔。看着依旧伏在地上的陆安衍,他有些恼羞成怒,孩子气一般地别开脸,陡然提高了声音:“滚去外面跪着!”
“是,臣领旨。”
第九十五章 无处话凄凉
艳阳高照,明明是这般温暖的日子,可是对陆安衍来说却透冷彻骨。陆安衍穿着朝服笔直地跪在皇宫书房的回廊外,身上的寒气越发凝重。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他的身子在轻微发抖,一张脸瓷白得毫无人气,唇上甚至带着浅浅的淡紫色。从他假传旨意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明恪会生气。只是,他总要做点什么。
或许是麻木了,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身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折腾的疼痛。苍茫的天地间,就剩他一人,苟活数载,真是他最大的罪过!
他想阿媛了,可是……一股悲凉在胸腔里氤氲开,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很想笑。
他知道的,阿媛已经不在了。
但他,怎么还没死呢?
李明恪在殿里默默坐着,手中的茶热了凉,又换了一盏,热了凉,再换一盏。
洪老公公佝偻着身子,慢慢走了进来。这两年,洪老公公的身子大不如前,就让自己带的徒弟洪乐在御前伺候。
今日,洪老公公本来是在屋里休息的,却听得洪乐让人传来的消息。
“陛下。”洪老公公轻声喊了一声。
李明恪没有应声,他抬起头,看着走上前来的洪老公公,皱了皱眉头,道:“不是让你好好休养,谁又去打扰你了?”
洪老公公笑了笑,上前去给李明恪换了一盏茶,温声道:“是老奴想陛下了,听闻陛下午膳也未用,要是实在没胃口,就让膳房给陛下煮一碗三鲜面?”
李明恪的脸色微微柔和,洪老公公看着皇帝这模样,他低下头,笑着道:“老奴记得陛下少时并不爱吃三鲜面,不过后来……”
李明恪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着抱怨道:“哪里是我不爱吃,都是因为安衍煮的太难吃……”
他忽然停下话,脸上的笑也慢慢消失,沉沉地道:“可那时候,也只有他会给我煮。”
“老洪,你让他回去吧。”李明恪停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道。他想着,今日他是说的过火了,可是安衍都假造圣旨了,他还不能生气吗?过两天…就两天,他就不生气了,到时去和安衍道歉吧。
“是。”洪老公公笑着退了出去。
“陆将军,回去吧。”洪老公公走到陆安衍的身侧,低头说道。
陆安衍没有反应,他的意识空落落的,眼前都是模模糊糊,洪老公公的声音,他没有听到。
“陆将军,请回吧。”洪老公公提高些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陆安衍恍恍惚惚地转过头,看着人一张一合的说话,却怎么都听不清。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洪喜。
“洪公公?”陆安衍张了张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诶,陆将军,陛下让您回去了。”
“回去?”
洪老公公看着陆安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身子一歪,险些跌了回去。洪老公公急忙伸手扶了一把,手中冰冷的触感,让他心惊。要知道现在可是烈日灼灼,陆安衍在这日头下待了如此久,不仅未有一丝热气,反而是寒气逼人。
“陆将军,老奴扶您先去太医院歇歇?”洪老公公仔细端详着陆安衍,赫然发现此人情况很是不好。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容,此刻宛如寒玉,白得渗人,周身的气息阴寒不已,配上恍惚的神情,哪里还有一丝的人气?
陆安衍微微倾过身子,靠着洪老公公,缓过一口气,他收回手,摇摇头,道:“不必,谢过洪公公。陛下……”
他抿了抿唇,遥遥看过那紧闭着大门的殿门,自嘲着苦笑,极轻极微地道:“陛下,就烦请您老以后多看顾着。”
“陆将军?”洪老公公听着他这话,不知怎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
陆安衍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也不再看那殿门,只是脚步虚浮着往外走。
洪老公公看着陆安衍慢慢走远的身影,眼角微微发酸,只那单薄的身影,他看出了艰难二字,不由地呢喃自语。
“陛下,您待陆将军,并没有您以为的那般好。”
宫门外的李越等了很久,他看到扶着宫墙一步步走出的陆安衍,疾步迎了上去。
“少爷。”李越扶住陆安衍,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带着浅浅的鼻音。
陆安衍转头看向李越,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地道:“无碍,不过是陛下多留我谈了一会儿话。”
“李越,你先回府,我去荣府一趟。”陆安衍很是平静地开口。
李越扶着陆安衍的手没有放开,他低低地道:“我陪少爷去。”
“不必了,我去去就回。”
“少爷。”
“走吧。”
“是。”
李越无奈地应下,走的时候数度回首,却见陆安衍态度坚决,只得闷闷地独自回府。
看着李越走远,陆安衍捂着心口,微微躬身,靠着墙角闭目平息。不是疼,现在并不觉得哪里疼,只是心口跳得快,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待这会儿的心悸缓过,才站直身子走了出去。
到荣府的时候,下人对陆安衍很熟悉,知晓他和自家侯爷关系好,急忙将人迎了进来,而后便让人前去通报。
陆安衍坐下没有一会儿,荣铭就来了。
“陆安衍!”荣铭人还未到,远远地便喊了过来。
他大步走过来,三两个丫鬟将茶水端了上来。隐在云层后的阳光又缓缓钻出来,照在陆安衍的背脊上,金灿灿的。来来往往的仆从之中,陆安衍就坐在那道明媚的日光里,肃黑带着金光的朝服,他侧过脸,唇边的笑意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