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哪里有什么返老还童地灵丹妙药,那返香丸看似能保持青春,其实乃是一种禁药,其中所含毒素,侵蚀肌理沉积体内,让人表面光彩靓丽,骨子里却被腐化的千疮百孔。
美丽的代价,可是要拿身体的康健去换的。
可是,雨水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听这话意,也不是第一次吃了。
惊蛰看了一眼手里的盒子,抿唇不语,雨水一把拿过去抱在怀里,跟宝贝似的,“这东西可是我的,你别想着打它的主意。”
惊蛰微不可察翻了个白眼,“返老还童,连带着脑子一起返了吗?”
“这东西有毒,不能多吃。”他目光闪烁一下,又道:“莫非,返香丸能抑制食蓼?”
雨水点头,抱着东西下床,又放回了柜子中,“应当可以,我体内的食蓼没有发作,许是因为吃多了返香丸。”
雨水心底有些好笑,原本致命的东西,如今反而救了他一命,世事可真够玄妙。
见他眼下都能下床了,惊蛰沉吟半天,想起刚入渠门时见到的雨水,突然问:“你,多大了?”
“嗯?”雨水转过头,表情懵愣,“二十……多。”
“二十几?”
“二十……九。”
惊蛰:“……”
雨水说得不情不愿,末了还颇为怨念地撇了一下嘴。
顾璟浔绕到他身边,盯着他的脸打量,也不知怎得被戳中了笑点,噗呲笑出声来。
惊蛰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他六岁被带入渠门,那时候见到的雨水,看上去只大他一两岁的样子,可若说他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那岂不是当初已有十四?怪不得当时总觉得他不像同龄人。
他眼神微变,盯着雨水,“你进入渠门之前,就在吃返香丸了?”
明明是在问话,语气却带着笃定的意味,“你到底是什么人?”
十四岁的少年,样貌却如同七八岁,同他一起被带入渠门,就像是谋划好的一样。
惊蛰起身握住桌面上的刀,刀身出鞘,雪亮冰寒,他走近雨水,目光锐冷,“当年放走清明的人是你,如今叛逃而出颠覆渠门的也是你,还有这浮屠塔暗道,你怎么会知道?雨水,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雨水见他忽然拔刀,吓得蹦开一步,惊恐道:“你问就问,拔刀干嘛!?”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然刀光一闪,室内空间小,雨水已经贴到了墙壁上,身体还很虚弱,一时间无法避开,他闭紧双眼大喊:“别砍,我什么都说!”
预料的疼痛没有来临,耳边却是一声闷响,接着是惊蛰的咳嗽声,雨水睁开眼,就看见撞到墙壁上的惊蛰,勉强撑着刀站起身。再看对面,正立着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目光慈悲,语气温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雨水:“……”
什么情况!?
顾璟浔此刻亦是被震倒了,方才惊蛰拔刀,根本不是要杀雨水,而是发现了暗室有人闯入。
但当他倏然持刀攻向门口的时候,却被一股强劲内力给震飞,连带着顾璟浔也被震出去。
惊蛰撞到墙壁上,而她撞到了惊蛰的胸膛上。
三人同时看向突然出现的僧人,惊蛰错愕,雨水呆傻,顾璟浔却眼前一亮。
那僧人不是别人,正是了渊。
了渊从门口走进石室,看着警惕又惊愕的两个青年,微笑道:“施主不必惊慌,老衲并无恶意。”
惊蛰盗取雪作时见过了渊一面,沉默着将刀收入鞘中,抱拳回以一礼。
他自认打不过对方,了渊若想制住他二人,易如反掌,估计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雨水傻愣愣看着了渊,半天也回过神,下意识双手合十,回了一个佛家礼。
他在玄悲寺待了一段时间,看见和尚就习惯性施礼,施完又觉得怪异,悻悻放下双手。
了渊颇为慈爱地看着他笑,笑得雨水都不好意思了,尴尬地轻咳,“大师,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雨水有幸见过了渊几次,自然认得他,且心里对他还算尊敬。
佛家不喜造杀孽,了渊应当不会把他们怎样,就算他要怎样,雨水和惊蛰加起来也打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时候就该装傻卖乖。
了渊面向雨水,低眉,“施主在这玄悲寺中藏了两个多月,又将容候爷的副将带到这暗室中救治,前日离开,今日又回,老衲恐施主有恙,故而来此探望。”
雨水:“……”
他的眼神彻底变了,瞳孔紧缩,一脸惊愣。
雨水自以为藏在玄悲寺中无人得知,没想到居然被了渊尽收眼底,他就觉得,好似这两个月以来的事情,都格外的顺利。那日骗容长樽来见霜降,他已经做好了暴露准备,可整个过程却出乎意料的顺当。
不会是了渊暗中帮的忙吧!?
雨水看老和尚的眼神又变了,尊敬中多了几分诧异。
了渊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眼睛提溜转心思百般转,笑意不变,“施主如不介意,可容老衲把把脉。”
“哦。”雨水愣了一下,乖乖撸起袖子,把手腕递过去。
他们做杀手的,行走于刀尖,很少会这样将自己的命门直接暴露,但雨水早不在意这些,他这样的情况,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
了渊捏住雨水的手腕,缓缓闭眼,半晌,他松开手,“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施主年少历尽磨难,终有一日苦尽甘来。”
雨水直接听蒙了,讷讷问:“所以,我的毒怎么解?”
了渊:“施主体内的返香能压制食蓼,却不能相抵相消,若想解毒,唯有寻一味啖蔗散。”
他转身看向惊蛰,“这暗室不宜久留,两位施主不若随老衲一道出去。”
惊蛰闻言沉吟片刻,与雨水对视一眼,然后拿起桌上的蝉翼剑,朝了渊颔首。
了渊转身离开,雨水亦走到他身边,问:“大师,啖蔗散哪里可寻?”
了渊步履轻盈,边走边答:“啖蔗散乃无价之宝,唯有当朝天子的堂妹平洲长公主手中有一味。”
他话音落,被点名的顾璟浔突然抬起头,惊讶得小嘴微张。
她好像,确实有一味啖蔗散,可是……
雨水看向惊蛰,惊蛰亦望了他一眼,而后偏头,面无表情道:我去偷。”
顾璟浔:“……”
了渊:“……”
走在最前方的大师叹了一口气,居然没有出声劝诫制止。
这口气叹的雨水一激灵,忙道:“我听说那平洲长公主落水后,至今昏迷不醒,且她身边有不少身手不凡的护卫,我看还是算了。”
惊蛰睇了他一眼,“你想死,还是想活?”
“自然想活。”
“那你可有办法换取啖蔗散?”
“……没有。”
“那就去偷。”
雨水:“……”
他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惊蛰,半带苦涩地笑,“啖蔗散珍贵异常,当今天子尚且舍不得用,若是让你偷来用到我身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惊蛰蹙了一下眉头,觉得他磨磨唧唧,便抿唇目视前方,懒得与他交流了。
甬道已经快要走到头,了渊停下脚步,声音如空谷鸣钟:“万物有灵,王孙贵胄是一命,庶民百姓亦是一命,施主何必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顾璟浔和雨水听得一愣一愣的,而后颇为赞同地连连点头。
话说得是很有道理,但为什么感觉,了渊在鼓励惊蛰去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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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闲如啖蔗。——宋·苏轼 《次韵前篇》
第16章 传闻
三人一起离开浮屠塔,走入无人的山林,林中铺着石子路,看起来经常有人来打扫的样子,并无多少枯枝败叶。
惊蛰和雨水并排跟在了渊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两人倒一点没有避嫌的样子,顾璟浔莫名觉得,蛰哥哥的神色,仿佛比过去柔和的许多,整个人是放松的,那笼罩于身的阴郁之气,悄然退散。
在渠门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如阴云密布下的千里冰河,现在依旧容色浅淡,却逐渐有云开雾散,冰川初融的感觉。
雨水脚步轻快,很难得的有心情欣赏周围的景致,他偏头没看着身旁的青年,心下好奇,“你为何要救我?”
青年闻声,脚步一顿,下颌绷紧,眼睫轻抖垂落,又继续迈着步伐往前走。
在顾璟浔和雨水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青年头也不回,道:“死在我面前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声音如琴瑟低吟,轻飘飘的,穿过林间斑驳花叶,穿过刀光剑影记忆流沙,穿过十几载血色霜寒,同清风一同落于耳畔。
青年渐渐走远,雨水追了上去,“你往后,打算去哪?”
惊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枝叶遮挡不住阳光,细碎光斑洒在了面颊上,他眯了一下眼,而后低头,“还没想好。”
去哪里都好,原本就是孑然一身,没有渠门,处处都是他的归路。
雨水笑了一声,“往后当不会有什么惊蛰雨水了。”
他转头,“我原本姓霍,名时药,你还记得自己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惊蛰哑然片刻,孩童时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恍如隔世一般,他虽还记得,却觉得分外不真切。
“荆乞。”
“惊奇?”
“荆棘的荆,乞丐的乞。”
霍时药诧异,“怎么取这样的名字?”
“我吃百家饭长大,只知自己姓荆,同龄之人皆戏称我为乞儿,久而久之,大家便都这样叫。”
青年的语气平淡,仿佛再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霍时药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跟随了渊,来到一处花木掩映的禅房。
了渊指着北面的两间厢房,道:“二位施主可暂住于此,待霍施主毒解厄消,再择去留。”
惊蛰和霍时药同时抱拳施礼,“多谢大师。”
了渊将霍时药唤到身边,带着他进屋扎针去了。
惊蛰走近其中一间厢房,里面布置的十分简洁质朴,木榻上的被褥整齐叠放,墙壁中央雕着一个很大的禅字,旁边一顶方角柜,靠窗放着三屉的闷户橱。
惊蛰走过去,手指碰了一下橱上的茶壶,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他顺手倒了杯茶水饮尽,然后拿起其上的经卷,立在窗边翻看。
窗外飞花落叶飘落于地,阳光正好,青年低眸间眼睫如羽蝶轻震,光影斑斑。
顾璟浔绕到他身后,伸臂抱着他,下巴枕到他的肩膀上,眼眸轻瞌,任窗外温暖的光将两人笼罩。
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拥抱他啊……
许久,青年放下手中的经卷,抬步出了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边橙色余晖渐而浅淡,惊蛰走进东面的一间禅房时,了渊刚为霍时药扎完针。
霍时药从矮榻上下来,脸色总算正常了些,不是之前中毒那样的苍白,也不是刚吃了返香丸那样的红润异常。
他走到惊蛰面前,惊蛰便将蝉翼剑递过去,“我下山一趟。”
不等霍时药回答,惊蛰微退一步,朝了渊临行施礼,而后转身走出禅房。
玄悲寺离京城不远,骑马的话不过一个多时辰。
惊蛰身上的衣服在渠门时沾了血,还没有来得及换下来,到了城门口,他并没有即刻入城,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暂歇,托人买了新的衣物换上,第二天天没亮,便又离开了客栈。
天色刚蒙蒙亮,顾璟浔困得睁不开眼,挂在青年身上,生无可恋地任他拖着走。
这一路走得地方越来越荒凉,顾璟浔才总算清醒了些。
惊蛰不是要进城吗,怎么走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青年又行了一段路途,在一棵棕树旁停下脚步,目测了一番,然后蹲下身,开始挖地上的土。
顾璟浔:“……”
蛰哥哥不会在这儿埋了钱吧?
坑挖的越来越深,渐渐露出一个坛子来,惊蛰将坛子取出来打开。
顾璟浔赶紧蹲下身凑过去,差点被里面装的金子闪瞎眼。
还真是钱啊!?
惊蛰伸手掏了几下,抓了一把碎银,又取了几张银票放在身上,然后把坛子盖好,埋了回去。
他起身,也不在意棕树下的土被翻了新惹人注意,直接提着刀离开。
惊蛰身上一没户籍二无路引,京城城门打开之后,他便跟在一众商贩之间混进城中,穿过朱雀大街,往东进入其中一个巷子。
巷内只有一家镖局,时辰尚早,因而镖局中没有几个人。
顾璟浔眼瞧着牌匾上的标志,心情有些复杂。
惊蛰同门口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便请他进去,领着他到一间茶室中暂歇。
不多时便有一个中年镖师进来,惊蛰立在一张书案前,在一只木片上写了几个字。
顾璟浔趴近了去瞅,上面只有八个字:平洲长公主,啖蔗散。
顾璟浔:“……”
方才进门前看到标志她就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亲眼看见有人买她的消息,这场面委实诡异。
那镖师接下木牌,看到上面的几个蝇头小字,目光在前五个字上面盯了许久,眼皮跳动,神情难以言喻。
顾璟浔冲他翻白眼。
他这什么表情?难道她的名号真到了叫人闻之色变的地步?
镖师收起木牌,“两个消息,第一个五十两,第二个一百六十两,共计二百一十两,收你二百两。
顾璟浔在一旁听完差点没蹦起来,什么玩意儿她的消息还不如一味破药!
她小步跑到惊蛰跟前,抱着他的胳膊,气哼哼骂:“奸商,别给他钱,分明算是一个消息,他收你两份钱,蛰哥哥,跟他杀价!”
她话音刚落,惊蛰就掏出两张银票递过去。
镖师接到手中,笑出一脸的褶子,抖出荷包塞进去,“酉时末给你消息。”
他说完,人就离开了,惊蛰提着刀,随后走出镖局。
眼下时辰离酉时还早,惊蛰寻了一家客栈暂歇,一楼大堂有人说书,他便坐在最角落靠窗的地方喝茶,一坐就是一上午。
说书的先生口若悬河唾沫横飞,顾璟浔很荣幸的听到了自己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