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怀恨在心要杀他,谭随文想不出来,裴彻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将他骗到这里。
裴彻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破庙中央那已经损毁的石像,“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接着道:“这里是谢家的将军庙。”
屋外呼啸的风吹进一片断壁残垣间,裴彻适时回头,眼底流露出无尽讥讽,一字一顿:“当初多亏了你父亲,不然这将军庙,应当还如同多年前一样鼎盛。”
身后的墙壁,经年未修,冷风从砖缝渗入,密密匝匝侵透整个后背,谭随文止不住浑身颤栗。
“你……你什么意思?”
他的话,被风吹得颤颤巍巍。
“随文,你从来都不是蠢笨之人,当年,我父亲连郜洲都没去过,便是要陷害谢宪将军,手也伸不了那么远,你父亲可是谢将军的副将,九环山诛杀三千叛军的人,你难道就一点没有怀疑过?”
裴彻的每一句话,都比庙外呼啸不停的冷风还要刺人,若不是倚着墙,谭随文几乎要站不住。
“胡说八道!”
他下意识怒喝,朝裴彻的方向冲过去,却被影卫一脚踢跪在地,疼得半天站不起,便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石像前的人,咬牙切齿,“休要辱我父亲!”
裴彻冷笑,“你若非是信了,何故这般激愤?”
他蹲下身来与谭随文平视,慢慢放缓了声音,“随文,我今日带你来,就是应你父亲的请求,救你出京城,往郜洲与他团聚的,你我过去是好友,往后,就是盟友了。”
谭随文盯着他,失了魂一样,半天都没有说话。
裴彻正要再劝,面前的人猛地扑过来,掐住他的脖子。
“乱臣贼子,我岂会与你同流合污!”
他忽然动手,用了十足十的狠劲,连一旁的影卫都没想到。
裴彻被他扼得双眼发黑,等影卫将人撕扯开,他才狼狈地起身咳嗽起来。
谭随文被人拿剑架着,还发疯一般想要上前。
裴彻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眼底尽是阴霾。
谭随文的父亲,这些年已经隐约有倒戈的迹象,故而当初画舫宴,他才借渠门之手刺伤谭随文,再救下他与之结为好友。
此举的目的,便是在敲打谭正明,他的儿子,在京城天子脚下,也在裴家的眼皮子底下,杀他还是保他,对裴家来说,都易如反掌。
画舫宴事后,谭正明在信中做出了妥协,往后裴家举事,谭家定然相助,条件就是,待时机到来,裴家必须将谭随文安全带到郜洲。
裴彻知道,自己的父亲应当已经逃出京城赶往南襄了,当年谢家的事,是谭正明亲自动的手,有了这个把柄,谭家与裴家如今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只要他将谭随文控制在手中,赶往郜洲借谭正明之势,再与南襄里应外合,届时便是攻不到京城,裴家也能占下东琉半壁江山,自立为王。
许是也猜到了这其中弯绕关窍,谭随文忽然不再挣扎,而是仰着头,撞向那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
影卫被他不要命的样子吓了一跳,还是一旁的卫元茂,及时拦了一下,才没让他撞得身首异处。
裴彻脸色黑得已经不能再黑。
他同谭随文交好这么长时间,一直觉得他是个温吞之人,却想不到,性子如此的刚硬。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了谭随文,挑拨谭正明与朝廷的关系,可那是以前,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裴家处于劣势,需要求助谭家。
裴彻揉着被掐疼的脖颈,看到正拦着谭随文安抚的卫元茂,朝影卫使了个眼色。
影卫会意,长剑出鞘,直接刺向卫元茂。
荒庙中有暗器破空而来,将剑锋直接打偏,接着一声炸响,四周弥漫起呛人的烟雾。
一片兵荒马乱中,一道身影忽然闯入,拽着谭随文跑出破庙。
两人刚闯出庙门,四周便涌上来一群身着黑红劲装的持剑杀手。
那拉谭随文出来的人,正是容越,乍一看见这么多的人,他脸都白了。
小公子迅速拉着谭随文往别处跑,扭头便对上气急败坏追出来的裴彻等人。
他一僵,弯腰从地上扒拉出来两块砖石,随手扔给谭随文一块,恼道:“爷跟你们拼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杀手们便涌上来,直接绕开两人,朝裴彻等人围攻而去。
容越举着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与谭随文对视一眼,默默地往院门的方向退了一步。
庙里混乱的打斗中,卫元茂抱着脑袋冲出来,谭随文见有人趁机持剑伤他,忙将手里的砖扔过去,直将那人砸得头破血流。
小公子不甘示弱,又补了一砖,两人一起拽着卫元茂,迅速蹿出庙门。
容越跑在最前方,没跑几步又迎面撞上走来的两人,脚下一磕绊,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好在地方杂草多,他也没磕疼,只是下意识喊了一声,“师父!”
惊蛰:“……”
这两人,正是惊蛰与霍时药。
霍时药见容越这幅样子,忍不住发笑,扭头揶揄道:“你这徒弟收的倒不错,见面就行此大礼。”
惊蛰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竟上前一步,将容越给拽了起来,还伸手帮他掸去膝盖处的草屑。
容越瞪圆了眼,受宠若惊,等惊蛰绕开他走进破庙,他还眼神飘忽不敢置信。
直到谭随文过来拍了他一下,他才猛然回神,讷讷问道:“随文,你说,有了心爱之人是什么感觉?”
谭随文一愣,目露震惊,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道:“你……你喜欢你师父?”
卫元茂反应慢,听完谭随文的话,表情也跟着开裂,“你要跟长公主抢男人?”
容越听到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想到当初被女装春分骗碎的三观,脸上青青白白一阵羞怒,他性子来了也不管不顾,抡起拳头便朝两人揍过去。
“小爷豁出命来救你们,你们编排小爷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公子虽然在牢里瘦了一圈,但之前跟着惊蛰苦练武艺,普通人还真打不过他,更何况,谭随文和卫元茂也不会同他动手。
两人只能一边躲着一边讨饶道歉。
容越放下拳头,大冷的天气嘴边呼出成团的热气,“我是觉得我师父,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前,看着像随时随地要砍人的样子,你们看他刚才,他刚才扶我了,还帮我整理衣服,他跟顾璟浔好上以后,人都温柔了!”
谭随文:“……”
卫元茂:“……”
谭随文实在不想提惊蛰温不温柔的事情,毕竟他们三个大男人谈这种事本就不太合适,他轻咳一声,问道:“容公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这么一问,容越又来了劲头,劈头盖脸先把裴彻骂了一遍,骂完才同谭随文说明跟来的缘由。
他本来跟了一路,快到破庙的时候见卫元茂和那驾车的人把谭随文从马车搬下来,才觉察不对劲儿,但庙里明显还有人,容越并没敢靠近,只让随行的护卫回府报信。
直到里面传来谭随文的嘶吼声,小公子以为人出事了,这才闯进去,结果刚到门口,里面就炸起了一片烟雾,他正好趁机把人拽出来,撒丫子就跑。
谭随文听完,一阵后怕。
他还以为,那一阵烟雾是容越放的,现在想想,许是赶来的惊蛰等人。
这小公子还真是个愣头青,庙里都是裴彻的影卫,他就那么闯进去了,如果不是有人暗中相助,他们怕是都要死在里面。
谭随文想到之前因裴彻的挑拨,自己还怀疑过容越,心中不由愧疚。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庙内,惊蛰与霍时药已经出来了,几个黑衣的杀手缚着裴彻跟在后面。
不见裴彻身边的几个影卫,想也知道人已经被杀了。
一群人刚出院门,卫元茂便直冲裴彻而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父亲和妹妹呢!?”
“死了。”
被按住胳膊的裴彻,一身白衣早就脏乱不堪,脸色如浓云密布一般阴气沉沉,开口的话,讥诮森冷。
卫元茂一拳砸到他脸上,撕扯着他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这个畜生!”
他似无法接受,骂着骂着哭出了声,拳头如雨点般落到裴彻脸上身上,等打得没力气了,才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
霍时药全程都没制止,等卫元茂没力气动手了,才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父亲和妹妹没死,裴彻把他们打晕关进了你家的地窖,顾大人已经派人把他们救下了。”
卫元茂的哭声戛然而止,转过身胡乱抹着眼泪,“谢谢,谢谢……”
他从地上爬起来,刚要往回家的方向跑,又被霍时药按住了肩膀,“你还不能回家,你得跟我们去一趟大理寺,作证。”
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霍时药的眼神投向了谭随文,“谭大人也跟着走一趟吧。”
谭随文苦涩一笑,慢慢伸出了双手,边上的黑衣人得了霍时药的眼神示意,上前用绳索绑了他。
容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见人押着谭随文离开,他忙过去拦下,“你们绑他干嘛!?”
霍时药上前将人拉开,笑道:“等到了大理寺,容公子便知道了。”
容越被他拦着,眼看谭随文被人绑着走远,连卫元茂也被押着跟了过去,心里虽困惑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黑衣杀手押着裴彻跟上去,路过惊蛰时,裴彻挣扎了一下,视线紧紧锁着惊蛰的脸,被人推了半天也没有动。
一旁的霍时药,掏出袖中的短匕,拔出刀鞘,映着白森森的锋刃笑道:“裴公子这眉眼,生得倒真是不错。”
一声笑言,满是羞辱讽刺,裴彻脸色顿时铁青。
霍时药好似没看到他似冰如刀的眼神,手中匕首贴到了他的眼角,轻轻划了几下,见对方露出惊惧之色,才收了匕首,呵笑出声,“剜眼毁容这等阴毒手段,我可做不来?”
裴彻一震,缩了一下目光,紧咬着唇未曾出声。
当初惊蛰入诏狱,剜眼毁容的主意,是他身边的谋士提议的,他默认了。
一个低贱肮脏的杀手,却生了与他相似的眉眼,迷住了顾璟浔,他凭什么?
霍时药终于正眼对上他怨毒不甘的目光,冷嗤一声,“裴公子出身高贵,瞧不上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想不到有一日会载到我们手里。”
“只是不知道,裴公子是哪来的自信,觉得长公主殿下喜欢的是你?”
他此言一出,裴彻只是攥紧了拳头,依旧不曾言语。
霍时药见他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也没与他再多言,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人带走,这才转头朝惊蛰道:“裴彻当初可没少使阴招害你,你要不要一块去趟大理寺,审审他,出出气?”
惊蛰摇摇头,直接提着刀直接离开了破庙。
昨夜里霍时药找到立夏,拿到裴复与谭正明勾结的证据,立刻便派人去了谭府监视,暗卫一早发现行踪诡异的卫元茂,汇报给霍时药,他又立刻通知了顾璟连。
裴彻自以为借卫元茂之手骗出了谭随文,却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他们因此发现了他的行踪。
至于抓捕裴彻,惊蛰原本没打算过来,还是霍时药说这是顾璟连白给的立功机会,硬拉着他来的。
惊蛰回到皇家别院的时候,将弯刀收起来,放到了院里的小库房中。
他走到廊下,轻手轻脚地推门,结果推了几下才发现,房门好像从里面拴上了。
惊蛰一怔,马上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惹顾璟浔不开心了。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旁边的窗棂忽然发出了两声叩响。
惊蛰走过去,轻轻松松便推开了窗子。
屋里,顾璟浔正拥着被坐在拔步床间,惊蛰顿了片刻,利落地翻窗而入,又迅速关上窗,阻去屋外的凉意。
他没有及时近前,而是走到熏笼前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寒气散去,才快步走向拔步床。
床榻间的姑娘,将披在身上的被子放下,清了清嗓子,故意侧着身,觑眼看他,嘴角瘪出满满的哀怨,“你这冤家,有门不走偏走窗,偷腥都偷到我这儿来了。”
她说着,又从床上下来,到他跟前,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继续嗔道:“你趁早离去,今儿个我兄长归家,叫他看见你,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惊蛰:“……”
这话,好像在哪听过。
他余光撇到榻间扔着的翻乱的话本,额角不可抑制地突突直跳。
第83章 磨合
顾璟浔一边吓唬着他,一边推着他往窗边走。
惊蛰被迫后退,后背撞到窗户上,懵了半天,忽然一把将人抱起来,严丝合缝地拥住。
他低下头,薄唇偏到顾璟浔的左耳处,声音急促,细听却十足的生涩,“莫说是打断我的腿,再要见不着你,我的命都要没了。”
顾璟浔:“……”
她跟个小木头人一样,被惊蛰抱着往床榻上去,屁股挨着软衾才回过神来,手按着惊蛰的肩膀,挑眉问:“怎么就要没了命呢?”
“思汝成疾,药石无医。”青年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觉不出情绪,手却一刻不停地在顾璟浔身上四处乱摸,“殿下叫我抱一抱,续一续我的命。”
那一双微凉的手,已经摸到她的腋下,顾璟浔表情没绷住,咯咯笑出声,鱼儿一般从惊蛰手里滑走,抱着被子往里侧滚了一圈,“不玩了不玩了。”
惊蛰见她不闹了,默默收回跪在榻边的膝盖,弯腰将那散落的话本收起来,正要拿开,姑娘又膝行到他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手向上摸了一会儿又攀上他的脖颈,直接从床上跳到了他背上。
惊蛰怕她摔着,忙去勾她的腿弯。
“你什么时候偷看我的话本了?”
姑娘侧着头,半数墨发散落在了他的肩头和脖颈,惊蛰侧过脸碰碰她软嫩嫩的小脸,背着她往妆奁的方向去,“昨日看的。”
顾璟浔被他放到凳子上,又去扯他的衣袖,“你看了多少,有没有看到书架二层最左边的几本?”
惊蛰一僵,喉咙莫名发干,闷着轻咳了声,目光虚虚地没敢在顾璟浔身上停留太久,反而一语不发地拿起桌上的梳子,绕到了顾璟浔身后。
没听到回答,顾璟浔自然不满意,转过身抓住惊蛰的手腕,眯着眼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你看了是不是,记住多少,我亲自带你回顾回顾怎么样?”
惊蛰手一抖,梳子差点摔到地上。
那几本,实在不是什么好书,他每本只翻了一页便合上了,但还是知道了那里面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