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夫时常出入舅舅家,家人自幼也不称公主只称表姑娘,洛阳府里大家是心知肚明嘴上避嫌。这里看来是真的蒙在鼓里罢,刘红夫咳了两声,“什么表姑娘,里姑娘的,你们日后只称我左姑娘吧。”
大家互相瞅了两眼不知道她怎么又成左姑娘了,嘴里却都应下了。
耿恭也在外堂,问仆妇要了一盆水洗漱。刘红夫站在屏后看他,越看心里越喜,心下意外自己还有这番机缘,倒不妄在这里多住几天,打定了主意要同耿恭相识。
便让人捧饭来,自己大大方方出了门与他对坐,耿恭倒是避席往下首坐了。刘红夫拿着筷子递与他,“你怎么来这里找我的?”
“我实不是来找姑娘的,我马借给了姑娘,伯父让我再来马场挑一匹,不意近邻就是姑娘了,我昨日来拜会还想暂借几间屋子容身呢。”
刘红夫听了来龙去脉,情知他不是故意来寻自己的有点失落。不过想来几日间如此相遇,又岂不是天降的缘分?想到这里什么韩光和公主都不在心头了,笑说,“这是郭家送给沛王的园子,我堂姐因我年纪小特意让我住在这里的。”
“那就难怪了,他们都说是郭家的园子了。”
刘红夫让他先用饭,这乡间粗茶淡饭她吃得特别有滋味,耿恭看她津津有味,当着自己的面一点儿也不扭捏,自己倒老是拘束也不像,便也提起筷子吃了。
吃完放了筷子,门外老仆来寻耿恭,耿恭要去马场看马,刘红夫也要跟去,一路上耿恭问她,“还不知姑娘姓名呢?”
刘红夫思量着公主的闺名是寻常没人知道的,也不掩饰,“我叫左红夫。”
耿恭念了两边,“红夫,这名字难得,世间女子多红玉,红梅,红莲的,你却叫红夫,就不知将来谁是你的夫呢?”
刘红夫听他这话,心里又一凉,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来。
耿恭以为自己轻薄了,她恼了,闭着嘴不做声了,只看脚下的路了。两个人并肩走着,艳阳高照清风徐来,影子成双照在地上,衣襟也随风吹在了一起。不远地山峰上不知是谁家孩子放了风筝在天上,被风吹得摇曳。
刘红夫问,“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耿恭,恭者敬也。”
刘红夫也念了两遍,随即咯咯的笑起来。
耿恭见她又高兴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指着前面山谷的马群说,“我送一匹马给你吧?”
刘红夫看着眼前一个大山谷,芳草连天牧马悠闲果然就像在画里的一般,她发丝被风吹的大乱零落散在额前,耿恭从怀里拿了一方紫色的锦帕递给她“这里风大你把头发罩起来吧?”
刘红夫接过他的帕子,在手里仔细摸了摸,低着头说道,“我不要你的马,你把自己送给我吧。”
耿恭站到她面前替她挡了风,“什么?风大没听见。”
刘红夫努了嘴,“没什么。”将帕子对角叠了,覆在额前,两个角在后脑髻下面打了个结,耿恭看她本来就换的布衣布裙,此时又这样一打扮真的就像一个采桑女了。
空中又传来了嘈杂得鼓乐声,他们四下张望并没有什么人,听来听去像是山谷对面传来的,刘红夫拉着耿恭就跑到了山谷那头,仆人们打马铁的打马铁,搓草绳的搓草绳哪有什么鼓乐啊,刘红夫说:“这就奇了?”
老仆从马厩里出来,“姑娘找什么?”
“这鼓乐声哪里来的?”
老仆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这个啊,是对面山脚下的村民办喜事呢,敲敲打打的。”
刘红夫就想凑热闹的,问道,“那您认识他们村里人不?”
“怎么不认得,他们老送些吃食给我们,就为了这马粪挑回去种地呢。”
刘红夫扯了扯耿恭的袖子,耿恭不明所以,“什么啊?”
“钱啊,我们也去贺一贺。”
耿恭只得失笑了,幸亏他从府里出来都是带了钱的,从袖里拿出钱袋交给了刘红夫,刘红夫接过来在里面数了半天,抓出五十个铜钱,还有又放回他手里了,“用不了那么多,吓着他们村里人。”让老仆另外找了匹粗布,拉着耿恭的手就去了。
耿恭被她拉着手,心里头砰砰地跳,手任由她拉着一点劲儿也不敢使。这山路看着近,翻山越岭的走着却难。刘红夫渐渐走不动了,摇了摇耿恭的手,抱怨他说,“你怎么回事啊,走在前面也不使劲拉拉我!”
耿恭不好意思,这才敢用力握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刘红夫又走了一箭地,累的气喘吁吁,蹲在地上任耿恭怎么拉她也不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累了,走不动了。”
耿恭看着她也没有办法,只得在一边陪着她歇脚,问她渴不渴,想替她去接口泉水喝。她扯着手怎么肯放,“不行,不行,你走了,回头山里谁知道出来个什么?”
耿恭顺着她这话故意道,“听我家老仆说,偶尔也有马给山里的狼群吃了的。”
刘红夫一听这话立马站起来了,小心望着四周贴着他胳膊,“那我们快走。”
下山的路是不难走的,两个人牵着手如履平地下山了。果然有个小村落在山脚下,村民们吹吹打打正热闹呢,蒸的米糕,煮得大蹄膀肉,打得米酒,摘得瓜果,闻着一股香味,刘红夫走到村口,向一个大娘说,“我们是马场老伯的侄子,老伯听说村里办喜事让我们来贺一贺。”
周围早围了一群村民,“我们没少占他的恩,怎么还这样客气,快快,里面坐。”
一个大婶就上来替他们摆案倒酒,“你们是京城里来的吧,面色跟我们都不一样,别客气都是乡下的吃食。”
里面一位大爷被人指引着来了,向他们躬身行礼,“谢谢远客了,今日小儿成婚千万多用些。”
耿恭知道这是主人家了,忙把布和铜钱奉上,乡下人一辈子做几件衣裳?用几个铜钱,直道,“礼太重了。”
刘红夫说,“这是老伯的意思,说你们时常送东西给他呢。”
“哪里,哪里,我们田地里那些庄稼还指着他马场里的肥好丰收呢,千万请多用些。”
一面就几个村妇摆上米糕,木瓜,萝卜,酱肉,韮羹,板栗,红枣,那边一伙儿汉子还在吹打,刘红夫到处看着新鲜,拿了个枣子吃了,“嗯,真甜。”又拿了一个塞到耿恭嘴边,“你快尝尝甜不甜。”
耿恭看着她一脸的欢乐样子,只得张开嘴,“不错。”
刘红夫单手托腮,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他,“我说好吃吧?”耿恭的心都要甜化了。
改嫁
饭吃到一半,东南角的天上乌云压了下来。刹时天就黑了一半,转眼豆大的雨就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一阵。狂风大作,天空响起闷雷来,先几个雷也不怎么响,后来一个雷响桌上的碗都跟着震起来。刘红夫捂着耳朵,伏着身子可怜巴巴看着耿恭,耿恭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的。”
主人家出来说:“山路下了雨是没法走的,两位不如在家里住一宿?”
刘红夫已经被滚滚的春雷吓得瑟瑟发抖了。耿恭扶着她赶紧进了屋,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胜在干净,耿恭见就一张竹榻,回身要问再要床被子,主人家看了看他们两个,“乡下人家,没几床干净被子,你们夫妻就凑合一吧。”
耿恭只得叹了一口气,让主人家打了盆水,点了盏灯来。
耿恭拎好手绢递给她擦了一把脸,自己也掬了几把水冲了冲脸。
两人无声坐在屋里,看着灯影晃动。耿恭让她先睡,自己就准备在旁边坐一宿。
雨渐渐小了,只听得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敲着窗户。刘红夫坐在那里,来回踢着腿想心事。耿恭说:“你就放心睡吧!”
“那你呢?”
“自然在这里守着了。”
刘红夫抱着腿坐到了床上,心事重重的样子。
耿恭以为她是不放心自己,便说:“要不我出去吧。”
“诶。”刘红夫急忙叫住他,我问你一件事,“你有婚配吗?”
耿恭以为自己听错了呢,“这还用问吗?当然没有了。”
“那,那。”刘红夫咬了咬唇,“那你愿意娶我吗?”刘红夫问出这句话,心里也是深思熟虑很多遍了,她如果立志改嫁那父母也不会为难,只要耿恭愿意,她想这事也不难。她才十五岁,当然要和一个喜欢的人过一生,眼前的耿恭就是她喜欢的人。
耿恭良久默然无语,刘红夫变了脸,“怎么你还不愿意吗?”
“没有,我当然愿意娶姑娘了。”耿恭为难道,“我虽薄有家产,但是父亲早逝,我都没有见过他从小是伯父养大的,我母亲住在扶风老家,我祖父和叔伯们都很照顾我们,我想姑娘嫁我终究是寒气了些。”
“这有什么?”刘红夫满不在乎,“当今陛下不也从小父母双亡靠叔父长大吗?兄弟子侄原该如此,可见你家风好。”
耿恭听了大为感动,洛阳城里华盖如云,王公遍地,自己虽然出身名门,但比起那些贵戚王侯又算什么呢。
刘红夫招手让他过来坐,说给他听,“我这几日就要回京去了,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处理完了我去找你好不好?”
耿恭不知道她有何事让她如此为难……但是想来肯定是大事了,“你去哪里找我呢?我住在好畤侯府。”
刘红夫不认识外臣,也听不出好畤侯是谁,只答应道,“我到时一问就知道了。”遂满心欢喜让耿恭吹了灯睡觉,灯一黑她就面红心跳,盖着杯子蒙着头出气都不敢大声。等了半天,也不见耿恭有一点动静,她又有点生气了坐起身,“你过来,我一个人睡觉害怕,你听这山风兼雨的。”说着,一阵风就吹得树影缭乱映在窗上狰狞吓人,刘红夫躲到床边拿被子把自己捂得紧紧的。
耿恭过来想安慰她,她抓着耿恭的手死也不肯放,“你陪我睡吧。”
黑夜里也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耿恭沉吟了一会儿,“好吧,但是……”
“但是什么?”
耿恭也但是不出来了,他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火烧火燎的热,刘红夫靠在他肩上没一会儿就沉沉入梦了,他终究是个有定力的人,一夜和衣而眠一动也没动,听着耳边人的呼吸声心潮起伏罢了。
过了两日刘红夫果然要回京去了,千叮咛万嘱咐让耿恭千万等她消息。耿恭答应了,他多呆了半月另外挑了几匹好马一起带回了府。
一路上听了人们议论纷纷在讲馆陶公主养了个面首,驸马韩光也纳了个侍妾,夫妻俩个形容陌路。
又有人说,“什么面首啊,就是私通,这驸马也是有头有脸的,活的还不如一个村夫呢。”
耿恭听了这等八卦,也只得摇摇头,心想这公主果然是不能娶的,驸马也是不能当的,窦大哥如今等闲也不出门,看来也是家教甚严。
刘红夫去北宫先看了母亲,郭圣通见她
面有难色,“怎么了?”
“母亲,我要改嫁。”
郭圣通闻言愣住了,锦成看着她又看看刘红夫打圆场说,“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听公主说说。”
郭圣通觉得女儿这话太突然,“你和韩光怎么了?”
“我不喜欢他,我认识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我要改嫁。不然这一生岂不是都错了吗?”
刘红夫这一番话,听得郭圣通心里五味陈杂只得问,“那人是谁?”
“他说他叫耿恭,住在好畤侯府。”
郭圣通就如同被人在心口打了一拳,半响说不出话来,锦成赶紧给刘红夫使眼色让她先下去。
郭圣通一个人呆坐在案前,女儿的话天下人不理解,她也是理解的。错这个字的代价,一生一世都还不完,自己与刘秀是千丝万缕割舍不断了,但是女儿还年轻,当断不断?只是怎么偏偏又是他家的人?
锦成劝她说,“公主也许只是嘴上说说,一时意气。”
“不是一时意气还是日久生情吗?”郭圣通深知女儿此时的心境,简直感同身受,“按说她是公主,同一般女子不同,出嫁从夫这话也是不存在的。喜欢谁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儿,只是耿恭不是一般人,不是冯生之流,此事有些难了。”
锦成失笑,“能有多难,比要嫁宋弘还难吗?”
郭圣通叹了一口气。
刘红夫看母亲也没有当场发作,觉得此事也不是没有余地,说出来反而心里轻松了很多。
欢情薄
刘红夫信步出了北宫,韩光在门口等她,“见过母亲了?”
她心里终是有愧的,应了两声就上了车,一路上盘算怎么开口。
韩光看她心神不宁的,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吹风了?”
刘红夫深叹了一口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遂开口让车夫快一点。
“什么事啊?你急着回去?”
“我回去有话同你说。”
韩光看着她的神情似乎有什么大事似的,但是思来想去眼下也没有什么大事啊。
回了府刘红夫让下人都出去了,关了门请他坐,他更加不知是何内情。
刘红夫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我遇见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韩光哭笑不得愣在当场,刘红夫又说,“此事还求你成全。”
韩光冷笑,“还求我成全?殿下,婚姻之事不是儿戏啊!”
“正因为如此,我才开诚布公的与你说,咱们各自撒手岂不好?难道勉强一生错下去?你也不得好,我也不得好!”
韩光听了这话指着刘红夫哈哈大笑,沉声道:“对,对,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所以你说和我是错了,那你和他又相识几天?你就知道他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