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话的口气,与夏平并不完全相同,虽然都是结果导向型的,但是此刻交手的这位,更像是专门和钱打交道的人。
对于整盘棋,路菲看不太懂。但是架不住信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说到底是一个玄学的东西。
有些人,貌似掏心掏肺地对你,但是你始终存着一颗戒心。有些人,只是在很远的地方画一个饼,可你却心甘情愿为了这只饼暂时忍饥挨饿。
在国外做媒体这行,地位待遇没有在国内高。栏目合作的费用微乎其微,一月一期的频率,更是仅够温饱。加上电视台的零星散活,作为攒学分的实习经历,数量和质量差不多够用了。
按照学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本土实习项目,对学分增益最快的是跨境合作。拒绝了薛其的好意,相当于总体上减缓了趋近目标的速度。
有一天晚上,路菲把这个困惑,无意中写进了邮件。隔周,她收到了一份来自国内广播电视大学的邀约。内容正是关于“非主流文化在媒体的渗透”。
事已至此,吸引她注意力的,已经不是什么任何形式的合作了,而是邮件背后的人,能够将她的话每次听进去,并且随时变现的那个人。
“不正确”的决定
大学的邀约是一个专业论坛。这类活动路菲并不陌生。踏足公关行业后的第一个站稳脚跟的业绩,正是以素人的资质主持论坛。
如今作为嘉宾就更轻松了。她不需要掌握全局,只需要了解自己熟悉的部分。
小早一岁半了。说话迟,走路快。半年前断了奶,和大孩子一样正常吃饭。此时撇下她短暂回国,虽然心理上有点舍不得,形式上还是可以操作的。
机会难得,她马上研究了一下行程。
三月底,恰逢国内时尚界展会和论坛的密集期,不少院校和机构为了附庸风雅,通常喜欢从国外搬来一些专家装点门面。
费用太贵的又请不起。像路菲这种稍微有点名气,身价还没有贵到离谱的青年学者最受青睐。
她问过自己,也问过“邮件”,这算不算一种“变现”?邮件并没回复,也许是为了避嫌吧……
说到底,也不能什么事情都征求别人的意见。本来她也不是拿不定主意的人,自从有了邮件托底,好像习惯了什么都要先来这里报备。
直至这次,对方索性没有回复,她才一定程度上重新找回了清醒。
路菲给邀约方发了一封邮件,询问了关于论坛的几个问题,前面基本都是围绕主题和立意,还有案例方面的禁忌。最后顺带着问了一句传播形式。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这是一场校内论坛。学校本身不缺理论研究,嘉宾最好侧重于案例分析。至于论坛内容的报道,仅限于校刊和广播台。原则上没有从外面邀请媒体,连专业媒体也没有请。
路菲理解,这只是一场类似于讲座的论坛,她应该是海外客座讲师的身份,学术性大过话题性,影响力远远到不了“变现”的程度。
对方超出她的提问范畴,主动说起了此次出场的报酬,“十万”这个数字,倒是让她着实惊讶了一番。
这个数字直接否定掉了,她之前关于学校“花小钱办大事”的臆测。因为这个数字,足以请到五个专家,而且身份水平与之不相上下的。
这边沟通过于顺畅,让她又想起另一边。充当主心骨的邮箱,忽然不予理睬了,勾得心里痒痒的。
出来两年来,第一次回国,既紧张又兴奋。就是人们常说的近乡情更怯吧。必须安排一些具体的事情,才能够纾解紧张的情绪。
理智时间长了,再理性的人,也会感到压抑,偶尔想要冒失一下。就像上次突发奇想,希望邮件对面的那个人替她去看一眼老爸,对方什么都没问就真的去了,这一次她又想试一试。
于是,颤颤巍巍地打开电脑。
因为过于紧张,手指尖儿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每敲一下键盘,都像打滑似的。因此写完之后,检查了好几遍,生怕手滑词不达意。
实际上她也没写什么。对于不抱希望的事情,潜意识里也会潦草地对待。如此,即使结果不如人意,也好把责任归咎于没有认真对待。
其实是逃避责任的一种隐蔽姿势。
什么时候开始自欺欺人了?想想,也许就是从照片中看到“deerfly”的女主人是栾洋那一刻吧……
没人帮她求证这个细节。可她认定了所有信息都不是白来的,无论隐约的暗示,还是明确的指向。
果然,她被自己炮制的简单信息,潦草地治愈了。“回国后可以见你吗?”在后来的反复咀嚼中,她自认这种措辞,真的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们凭什么见面?我们可以见面吗?在不了解对方身份和处境的情况下,如此唐突的约见,就是一厢情愿的自说自话。
同时她还被自己的“情感天平”砸蒙了。
回国的主要目标,难道不应该是看望久未见面的老爸吗?难道不应该约小表哥和左伊他们聚一聚吗?难道不应该想办法验证一下小早的身世吗?
这些“正确”的事情,差点儿被一个“不正确”的决定,带入非主流的安排里。幸好对方没有回音……
她隐隐感到一丝羞愧,这些年的饱经世事凡尘喧嚣,终究没能让她成为一个全然理性的铁面人。
这一点感悟,给了路菲很大的启发。
本来还在头疼,带什么样的理论回国,这下子豁然开朗。非主流并不是感性的专利,而是经过感性的锤炼和沉淀,主动采取的理性选择。
生活像一个万花筒
论坛上下午不断档,晚间偶尔临时穿插了答疑。三天的日程满满当当,学校把路菲安置在教职工宿舍的一个单间公寓,省却了此间的舟车劳顿。
负责接待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是杜若兰。
最后一次跟夏小叶去温泉,正赶上出了那档子“意外”,她和杜若兰完美地擦肩而过。事后听小表哥“复盘”的时候,才得知有这么一号人物。
杜若兰的大名,路菲是知道的,原是比自己低两届的小师妹。想当年在学校,被白换礼一手带进学生会,后来又成为校广播台的活跃分子。
这类正统又文艺的女生,大学期间甭提多受男生欢迎了。后来巴巴地跟在白换礼身边,既像工作助手,又似生活助理,斩断了无数直男的情丝。
路菲虽然漂亮,但性格比较闷。如果配上杜若兰这样的性格,当年在学校也可以称得上“女神”了。
有些人在学校里出尽风头,进入社会反而平平无奇,像路菲这种在学校里闷声不响,进到社会厚积薄发的,属于另一种成长路径。
如今反过来,她成了杜若兰的现实偶像。
刚一见面,杜若兰就给路菲送上了西方式的大拥抱贴面礼。雨点般的亲吻,密密麻麻落在脸颊上,有几个险些落在嘴上。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路菲就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个姑娘的热情和活力。
小城市出来的姑娘,没有那股娇生惯养的气质,顺手把路菲肩上手上的行李挑大号的放自己身边。只留下一个小巧玲珑的手提袋归她本人保管。
嘴里也是闲不住的生怕冷场。还没等路菲开口问,为什么在这儿碰见她呢,人家自己就介绍开了。
“白导真够意思,看我在电视台啊,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头,离职之前推荐我到这里挂职读研,毕业以后还回原单位。算是带薪定向委培吧。路菲姐,你说,咱大师兄是不是特够意思?”
“真不错,你在哪个系?读什么专业?”
“新闻理论与研究。”
“这样回电视台,会不会学究气太重了?”
“是有那么一点。所以啊,我还选修了摄像和主持,对了还有自媒体运营管理。大部分都挺实用的,回去之后我打算当导演呢。”
“被白师兄洗脑了吧?”
“就算是吧……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呈现出来,像大师兄那样多酷啊……我现在理解很多演员,明明在幕前风光的很,为什么转做导演和制片了?公众平台上做到一定境界,表达欲根本是压抑不住的。听别人呼来喝去的太憋屈了……”
“那你还真是挺成熟的,电视台的小姑娘,趁着年轻都巴不得多出镜,你反而想着往幕后钻。”
“出境的现在都不是小姑娘啦……有的40多岁了,把着话筒和镜头不撒手,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早都熬成老阿姨了……我可不想那样,生活就像一个万花筒,什么角度我都想看看……”
“你跟白师兄还有联系吗?”
“必须的呀,你不知道吗?这次学校也请了他呢。”
“他一个人回来吗?”
“不然呢……”
“其实,也没什么。”
“你是想问夏小叶吧?恕我直言,上次温泉的事情也知道些,对你下手那么狠,这人能好到哪儿去?”
“那件事,跟她没关系……”
“路菲姐,你啊,就是人太好了!跟你说哈,我们台里的人,没有一个看好他们俩的……再说了,大师兄这么受欢迎,你觉得她能栓得住吗?”
“往一个地方走,应该心有所属吧。”
“据我所知,师兄早晚要回来的,夏小叶也想一起回来吗?我看未必吧……”
“听你这意思,对师兄觊觎已久啊!”
“路菲姐,你别多想,我们那是工作关系,师兄回来要开工作室的。万一电视台混干不下去了,还指望他收留我呢。有些人嘛就不一定怎么想了……”
说着说着,俩人来到了教职工宿舍楼下。
校园面积果然不是一般的大。出租车被拦在门口不让进,两个人步行走过来将近20分钟,都有些气喘吁吁,于是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叉着腰歇一口气,后面还要爬楼呢……
此刻,无意中抬头,眼前出现的一个人,把路菲吓了一跳。杜若兰对此,反倒不以为然的样子。
活成了印象
广播电视传媒大学名声在外,是仅次于北影和中戏的准艺术类院校。在这里遇见帅哥美女不是什么稀罕事。刚刚路菲一路走来,早已如领略校园风景一样,将活泼鲜亮的莘莘学子尽收眼底。
以为自己终于审美疲劳了,这一抬头还是把她惊到了。难不成学校请了许晴?转头一想,若真有这么大阵仗,杜若兰也不至于镇静如一潭死水。
三年没见,果然把一个人活成了印象。
只是眼前这张酷似许晴的俏脸,愈发粉嫩娇艳了。好似岁月于她,不过是一阵温柔的清风,感受到撩人的速度,却丝毫感受不到销蚀的力度。
“星妈,您不去歇会儿啊,下午任务那么重。”路菲的目光随之转向正在说话的杜若兰,不自觉地小声问:“你喊她什么?”
“星妈呀!你不知道著名的童星坨坨吗?就前一阵儿火得不得了的电视连续剧,里面扮演小男主的那个。”
不怪路菲闭目塞听。
美国看不到国内电视剧,只能看到数量有限的个别节目。除非坨坨上春晚,春晚在外面是看得到的。
看来,想回避也是回避不掉了。路菲索性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昂起头来:“好久不见,辛迪!”
“你好啊,路菲,你好像变了……”
“如果人人生过孩子,都像你恢复得那样好,也就不存在这么多演艺明星终身不育了。”
“哈哈,我是说,你变得更有风韵了。之前在嘉宾名单里看到你名字,还以为看见我装作不认识呢。”
见她俩好一顿虚套,杜若兰耐不住性子了:“说真的,辛迪姐,您那位御用化妆师还在吗?”
“在呢,我刚从那儿出来,没看我这个样子,白天特别奇怪吗?下午三点有个剧组请他,提前把妆化好了,不耽误后面的行程。怎么了?”
“太好了!借我们用用呗……路菲姐旅途劳顿的,时差也没来得及倒,必须好好拾掇拾掇……”
“没问题。203房间,上去吧。在我宿舍呢。”说罢扫了一眼表:“哎哟,剩不到40分钟了,抓紧吧。走的时候他会替我锁门,你们不用管。”
因为临时插入了这么一个紧急安排,两个人的尴尬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电视台是专门“漏水”的地方,不仅自己台里的消息传得快,外面的消息汇聚这里也能迅速形成飓风。
更何况,辛迪拍过不少广告,和白换礼还有一段人尽皆知的绯闻,其风云指数不亚于当红明星了。
“你跟辛迪很熟啊?”画完妆,两个人坐在房间里喝茶,路菲跟杜若兰,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不熟也得熟啊!人家搞不好要成冯太了!”
“冯太?”
“没听说吗?传媒大学名誉副校长啊。之前拍纪录片联获三项大奖,哦对了,坨坨那部剧就是他举荐的,若非关系不一般,这种资源哪能随便给?”
“辛迪不是在大集团做公关主管吗?”
“早不干了,给儿子当经纪人都来不及呐,交给谁不如交给亲妈,一手管生活,一手把财路。精明嘞!”
“你刚说,下午的任务?”
“哦,是这样。她在这里以进修生的身份,不是主修经纪人专业嘛,你看现在这活儿都是个专业了……既是这学校的人,又有冯院的关系,省得从外面请主持人了。刚才你也吓一跳对吧,好多不知情的以为我们请了许晴呢,你看多划算……”
“辛迪可是已婚人士,不避讳的吗?”
“离了!”
“当年跟大师兄那么好都没离,现在分手了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