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分开一宿,两人皆是无眠。
小早毕竟是孩子。回到大舅奶奶家,洗漱完毕躺在被窝里。路菲亲了她的额头,刚要熄灯出去,忽然被她喊住了:“妈妈,爸爸有多高?”
路菲扭过头来,迷惑地望了一眼,随即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宝贝,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我想长高个,将来当模特。”
“妈妈的个子你不满意?”路菲宠溺地开着玩笑。
“嗯,不行,妈妈的个子,当不了模特。”
路菲笑了笑,只当她是突发奇想:“快睡吧,宝贝,玩了一个晚上,这会儿还不困吗?”
“妈妈,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小早紧追不舍。
路菲怔了一下,她意识到,小早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是清楚,廖红并非亲生父亲这个事实。
可是她不想退缩。于是,钻进小早的被窝里:“今天是不是想跟妈妈一起睡啦?那好吧,妈妈就和你聊聊天,你觉得南南算不算高个子?”
小早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嗯,他比我小一岁,但是和我一般高。等到我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比我们班男生高多了。”
“对吧,就因为詹阿姨个子高,小朋友的身高都是随妈妈的。将来啊,你只会比妈妈长得更高。怎么样,这下可以放心睡觉了吧。”
听到这里,小早似乎暂时忘记关于爸爸的好奇,沉浸在未来身高的憧憬,不一会儿就恬然地睡着了。
路菲却睡不着了。
有件事她一直想和廖红商量,现在更坚定了这个信念。她想把不属于她的戒指物归原主。
彭小秋翻开的陈年旧事,曾让她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残忍。廖红亲口向她坦白了几乎所有的事实,唯独艾滋病这一项,是从彭小秋嘴里知道的。
她知道廖红重情义,本能地维护着他和夏平多年的友谊,同时希望她做忠于自己的决定,而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
这么多年过去,以沉淀后的理性看待,她不认为和夏平的距离,缘于任何疾病,无论显性还是隐性。
他们之间来来回回地,总是有一些重复出现的迹象,每当一个靠近的念头产生,势必无可避免地遇见强效阻力,到头来执念终究也是敌不过天意。
直觉告诉她,春雨的归来是一个机会。毕竟,多少人迷途中走散,便是此生不复相见。然而,上天给了她一张酷似栾洋的脸。
曾经我们的家
送完母女俩,廖红直接回公司了。李重最近升了职,负责集团大宗采购,出差特别频繁。这晚刚从山东回来,见老板这么晚还来公司,直接好奇地问了一句:“我妹呢?”
廖红没接他的话茬,一边往办公室方向走,一边背对着他说:“帮我查一下,小早幼儿园同班的卢奇侠,他父母是做什么的?”
“老板,怎么想起问他?”
“看着面熟……”
联谊会上,卢奇侠公然挑衅之后,扭身就去找他的父母了。廖红站在一旁观望,那个略微谢顶的中年男人,好像之前来过公司谈业务。
李重见廖红不想多说,应承着去完成任务了。不一会儿,他返回敲了敲老板办公室的门,端上一杯新沏的热茶,将查到的结果如实汇报。
此人是京郊一家葡萄酒杯生产企业的厂长。
廖红听完点了点头:“我说看着面熟呢……”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随后斩钉截铁地布置李重:“预定他家5000只葡萄酒杯,1000只留用想入酒吧,其余的发往各地连锁店。”
“老板,按规矩,酒杯都是在当地采买,这样可以节省运输费用,而且易碎物品,也不宜长途颠簸。”
“我说话不算数了是吗?”
李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他见老板和路菲近来感情稳定,不自觉地拿自己当大舅子看待。
“不是不是,您别生气,这不是给公司省钱吗?既然让我负责这摊业务,总得尽忠职守不是吗?”
“酒杯不是白买的。你就跟卢厂长说,他家公子和你妹妹的孩子在同一个班上。如此便值回来了!”
李重听罢,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没太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李重走后,廖红出神了片刻,拉开办公桌右侧最下方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红色的锦缎小盒,用拇指弹开来,端详安放其中的一枚精巧的戒指。
记得上次,“麋鹿含心”的胸针,最后竟闹出让人寒心的结果。这一次,他省去了所有的寓意,只保留一个朴素的心型。不想搞得花里胡哨了。
一艘“泰坦尼克”已经够了。路菲在这个无形构建的幻象中沉溺得太久,差点成为被淹死的那一个。
正看得入神,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有一条短信进来。他右手捏着锦盒,左手点开来看,是路菲发的:“做什么呢?想你了……”
廖红这才把锦盒收好,但他没有放回抽屉里,而是揣进了西服口袋。他两只手捏着手机,给路菲飞速地回了一条:“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吗?”路菲立刻反问。两个人来回了好几条都这种废话,那也是甜丝丝的。
第二天圣诞节,李重和高兰带小早去欢乐谷刷夜场。路菲千恩万谢了哥嫂,自己盛装打扮一番,开车去最爱的一家蛋糕店,订了一只挂着鹿角的粉色心形蛋糕。她希望这个夜晚甜蜜蜜的。
自由职业以来,时间宽裕了不少,做完这一切还不到五点钟。于是她一个人开车,先去南城小别墅等。想着到了再给廖红发信息。圣诞节当晚酒吧生意正忙,她想做一只乖巧懂事的小鹿。
临到门口,掏钥匙的一瞬,她忽觉有些异样。直觉让她扣了一下门把手。发现并没有打开,这才放心地用钥匙旋开。
可是刚一旋开,她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夏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子倚靠扶手一侧。左手拎着一只酒瓶,右手支着额头,看上去已经喝醉了。
路菲曾经无数次想象,与这个四年未见的男人,在某个场景下不期而遇,她是喜极而泣,还是无动于衷?想象永远不如现实更有冲击力。她发现自己不是两种状态当中的一个。
显然对方没感觉有人进来,仍保持前面的姿势纹丝未动。她放下手里的蛋糕,轻轻走过去,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将他手中的酒瓶,稍微使了些力气拉出来,放到茶几上的时候将他吵醒了。
这下被惊到的换作夏平。他本能地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好像刻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醉后的眼神愈发迷蒙,他又让眼缝眯得更窄些,仿佛是为了聚焦,将对面这个人看得更清晰。
“你怎么来了?”路菲先开了口。
“我,我……这是哪里?”路菲的反问让他迷了方向。
“不认识这里吗?曾经我们的家。”
他当然知道这是哪里。今夜的想入酒吧喧闹异常,而他孤独的心无处安放。他来此处是为了寻觅过往的记忆,却全然不知她为何也会在这里。
“别碰我,我有病!”
刹那涌上心头的温软,来自五年前的圣诞节。
说好他因公来纽约探班,老爸突发急症未能成行,终究失落抵不过感动,夏平独自摆平了一切,在公司瞒天过海,为她争取升职的时机。他曾是她唯一的依靠,那个最值得信赖的男人。
“小菲,真的是你吗?对不起,我喝多了,不敢相信就是你……我没打算遇见你的,只是想起很多年前的圣诞节,所以到这里,看看熟悉的地方……”
夏平口齿略微不清,话说得断断续续。看得出来他既惊又喜,但更多的是害怕。
原以为可以一直平静下去。听他诚惶诚恐的口吻,路菲有点担心控制不住情绪。她把头稍稍别过去一些,不敢看他迷蒙的眼睛。
此刻,不争气的是眼角流下的眼泪。
“对不起,打扰了……”她不知怎会说出这么一句。
“没有,小菲。你来,我也该走了。”说着,夏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起身到一半的时候,却又把住旁边的扶手,高估了当下的行动能力。
路菲见状,下意识地要去搀扶,被他一下子抖开了,神经质地说:“别碰我,我有病……”
他主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路菲索性不害怕了。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扶他坐在刚才的位置。然后转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一瓶苏打水递给他。
见他拧开喝了大半瓶,气息渐渐平顺了,这才缓缓对他说:“别想太多了。八年只是一个理论数字,四年都过去了,一定要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小菲,你不懂。时间不是问题,甚至生命都不是问题,是漫无边际的等待,改变了我的轨迹。”
“谁不是这样呢?谁能保证,我们兜兜转转了一个世界,回来还保持最初的样子?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好在一路上,我们失去了,也得到了……”
夏平的情志逐渐恢复。他将路菲精心布置过的客厅重新环视了一遍,感慨说道:“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心境不同了。”路菲语气淡淡的。
“可是,小菲,你不是因为舍不得才回来的吗?告诉我,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等我回来吗?”
来南城小别墅躲一晚清静,这是夏平临时起意的决定。有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人声鼎沸的夜晚竟然无处遁形。他不敢去招惹路菲,即使她离自己那么近,也从来不敢躲在远处看一眼。
他将心理时钟拨至四年后的某天,当他从疾病的埋伏中大赦抽身,必将洗去一身灰尘,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彼时若她肯接纳,他才是原来的他。
没想到,一旦见了面,情绪完全不受控。这些原本想都不敢想的话,此刻脱口而出毫无阻拦。
“我去弄水果……”
“不用……”路菲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
对于这场意外相见,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多年未曾产生交集的人,忽然没有距离地靠近,总有回光返照的感觉,纵使情话听上去也像是赠别。
两个人同时被尴尬的气氛镇住了。
“想知道栾洋的事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今天什么都告诉你……”夏平率先自乱阵脚。
“别说了,我不想听。”路菲的情绪也有些激动。
她只觉得他们之间有陌生感,从来没有发现他竟然不懂她。
“再给我一次机会,小菲。四年我们都熬过来了……对了,你有孩子,你离婚了,一个人很难,对不对?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还剩四年的时间,让我好好地疼爱你……”
“别再说了!这些年你去哪了?之前为什么有事情不能一起扛?现在,凭什么觉得我可以和你一起?”路菲听不下去了,从提包里翻手机,想给廖红发信息。
夏平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猛然本能地扑过来,碰撒了她手里的提包,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小菲,我不是故意的……”说着他蹲下身子,将散落的物品逐一放回,无意中拾到了那一枚,不能再熟悉的戒指。
他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收拾一半的包无心打理,里面的东西复又撒出一些。看见这枚戒指,他仿佛冷静了点。毕竟,不是为眼前这个女人打造的专属。
路菲低头看见,觉得这样也好。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晚上,一次解决那么多问题。既然事情撞上来了,再没有躲闪的道理。
她自己蹲下身去,把整理到一半的包全部收拾好,重新坐回沙发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将语气调回正常:“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吗……”
绝望是一个好东西
在想入酒吧盯到晚十点,主持完最后一轮现场嘉宾抽奖,廖红的心已经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前段时间怕夏平冲动做傻事,给他的手机装了一个定位系统。圣诞节这天从黄昏开始,定位指针不断向南城移动,最后落在了最忌惮的地址。
圆圆看见廖红,远远地躲着走,生怕他问点什么,廖红也没理会。他知道,圆圆并不想让夏平走,可她抓不住这个男人的心。
他给自己设了一条底线,过了凌晨12点,如果路菲还没给他信息,他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接近12点的时候,圆圆终于主动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咖啡,笑说:“廖总,您提提神儿吧。”
“大半夜的,那么清醒干嘛?
“我看您是有心事,待会儿怕是也不能睡吧?”
“乐队怎么样?客人有反映吗?”
“有一说一,这是咱们酒吧请来最好的驻唱乐队了。可是,廖总我就奇怪了,台上那个大提琴手,不好好拉她的琴,中场休息老问夏总干嘛呀?”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不是她该问的……”
廖红喝了一口咖啡,其实不喝也精神的很。他摇摇头笑了笑:“圆圆啊,你可别给自己树敌了。”
“为什么会树敌?哦,我明白了,就知道她不怀好意,这是哪儿请来的乐队呀?刚见了夏总一面就这么犯花痴,以后可不敢让她来了。”
“放心吧,你请人家常来,人家也不会来的。”
“怎么廖总,您真的认识这女孩子吗?她看上去好漂亮,不像是乐手,倒像是演员呢。不会来咱们酒吧体验生活吧?顺便傍大款儿……”
廖红深知夏平在女孩子中的好人缘。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对此他从不妒忌。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除外。
廖红一面和圆圆聊着,近来酒吧的经营和客流情况,一面暗自看着手表。指针打到12点的时候,他毫无先兆地一跃而起。圆圆本能将身子撤后,瞪圆了眼睛看他,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