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一会儿开始觉得眼前有光了呢?
好像就从姑娘的眼睛复明了开始,也好像是从那个奇怪的盆儿开始。
砖石屋舍也建起来了,虽然简陋些,好歹也能遮风挡雨;府里也陆陆续续开始给姑奶奶发月钱,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出来了,到后来竟然还能有些闲钱,那就给八九岁的姑娘再买个丫头,这不,青缇就来了。
芳婆想到这儿,又高兴起来,把石臼里的糕粉团拎出来,撂在桌案上揉擀。
“再难,您也领着咱们蹚出来了,往后还能有什么难事?”她笑说,“姑娘一向在府里头名不正言不顺的,这回太主殿下发了话,顾家认下了姑娘,往后说亲的门第也能高上几个台阶。”
顾南音听着她说,眼睛里就多了点子迷茫。
“大约我是和离过的人,就觉得这盲婚哑嫁什么的最不靠谱,濛濛嫁了谁,我都不放心。”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眼下这状况,也不知是好是坏。从前能说走就走,这会儿可就难了。”
她若有所思,“太主娘娘今日认下了濛濛,咱们这里是喜忧参半,在别处,会不会有人坐愁行叹、吃不下饭呢?”她又顿了顿,摇头自语,“依着那人的性子,应是不会发愁。”
芳婆一怔,不明白姑奶奶的意思,再想问清晰,姑奶奶已然站起身,回房去了。
这一头,斜月山房里升斗小民的忧虑,只在明日今朝;而那一厢掌管天下刑名的刑部衙门里,却关乎民生世情。
刑部新上任的直隶清吏司郎中杨维舟负手站在廊下,只望着院外那两列刀枪剑戟的铁架。
昨夜凌晨,巡夜的衙司来报,有人连夜将一名案犯送入了直隶清吏司的衙门,杨维舟将将从登瀛知县的位子升任直隶府清吏司郎中,又没什么家累,自是第一时间赶至到了衙门。
只是乍一见那名摘去黑布的案犯,整个直隶府清吏司衙门都面面相觑,怔在了当场。
案犯肩背及臀,都受了棍伤,口鼻也肿胀不堪,好在伤口被处理的很好,故而虽整个人形容狼狈,仍能看出大概样貌。
饶是如此形状,此人却仍凶恶着神情,唔哝不清地说着话,时不时大喊大叫。
将此案犯押送而来之人,黑衣黑面,面对这一位杨维舟杨大人,不卑不亢,吐口清晰。
“此人名叫程务青,乃是刑部上个月下发缉捕令里的案犯。还请杨大人审度。”
一句话交代清晰,杨维舟登时明了。
这宗案子很棘手,棘手到上一任直隶清吏司郑严律告病致仕,他杨维舟临危受命,实则赶鸭子上架。
程务青是当朝一品大员的亲外孙。
“行首案”一出,直隶清吏司的人以为抓了几个纨绔定罪便能结案,岂料那两名投河自尽的行首的至交好友,同为秦淮行馆的暮云姑娘,在朱雀门大街敲登闻鼓,以柔弱女儿身生受了金陵府衙门里的三十杀威棒,状告程务青为此案首恶。
此事在金陵闹的朝野上下,人尽皆知,金陵府衙的官员们束手无措,最终只能上报刑部审复。
程阁老明面上笑说一派胡言,老夫家小行事磊落,尽可去查。背地里却将程务青藏匿半月之久,又因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他湖阜一党的同僚及门生,只要刑部衙门捉不到程务青之人,此案便会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谁也不曾料到,今夜会有这等棘手的收获。
杨维舟在地方上,名声极好。
他任登瀛知县时,当地官僚勾结倭寇,纵倭寇上岸侵扰。杨维舟到任后,不计生死,捉一人解不了倭寇之苦,那便全捉。到末了,那登瀛府衙衙门里能站着的,竟只剩下几名官员,其余的全部押解进京受审。
他能被调任京城掌管直隶府清吏司的郎中,泰半是因了他秉公的执法手段。
“行首案”里两名受害的行首,虽是投河自尽,可尸首被打捞上来时,浑身布满伤痕,鞭痕、灼伤的痕迹、身体更是遭到非人的侵犯,在生前遭遇了什么,难以想象。
偏这些纨绔,第一日被捕归案时,他们的爹娘竟还轻飘飘地托人来递话,左不过就是那些。
“两个妓子,饮酒作乐时失足跌入秦淮河,还能牵扯到我们家孩儿?”
“若当真有人状告,赔几个钱结案便是,何至于兴师动众的,把孩子拘进衙门里?”
纨绔们归案的第一日,有家里权势滔天的,便被领了回去,那程务青就是那一日被保了回去,到今夜才归案。
杨维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
清吏司的衙役将程务青关入了刑部大牢,专派人守着,杨维舟下令万不可泄露此人消息,第二日的晚间才收拾齐整,从刑部衙门踱出,慢慢地往太平堤后的官邸而去。
朝廷的重要衙门大多设在正阳门左近,唯有三法司皆在太平门外,其旁便是钟山,大抵是因着刑部大牢里常有嚎叫之声,在城中的话怕会惊扰街巷。
杨维舟今年不过而立。他是山东人,有着一张英武的面容,和高大的身躯,此时缓缓踏上太平堤上,身影伟岸地像一座山。
此时钟阜烟晞,玄武湖的夏荷初开,湖堤有一段向上的高岗,杨维舟慢慢向前行,心头萦绕“行首案”的细枝末节。
此案人证、物证、乃至两名行首的遗体都已剖验取证,桩桩件件都指向此案的首恶程务青,若是寻常纨绔犯案,怕是早已被缉拿问斩,可此人是程务青,当朝一品大员、太子太师程增寿的亲外孙。
此时,程家一点动静都无,怕是还不知晓程务青的下落,而黑衣人能将程务青送来直隶清吏司,怕也是相信公权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