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说的话,令随国公心安不少,他知道这个儿媳向来不打诳语:“你称我一声父亲罢!可惜了你,若是个男儿身,这天下你说一谁也不敢说二。”
伽罗上前叩首:“父亲谬赞,伽罗在此立誓,我和将军有生之年,保杨氏一门无妄无灾,子孙满堂!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怒!”
门外有侍者传话:“宫里有口谕,让普六茹将军和夫人一同进宫复命。”
普六茹和伽罗只好嘱咐了几句,乘车架离去。
杨正依然愤愤不平:“一个野小子,也配和咱们平起平坐,父亲收留他,不过是看在他肯卖命,能给我杨家带来军功罢了,父亲莫不是糊涂了,居然还让他承爵!”
杨赞道:“二哥稍安勿躁,父亲这样安排必有他的道理。何况此事也并非父亲第一次提起,早在几个月前父亲就曾提起过此事,他说普六茹绝非久居人下之辈,有朝一日,咱们兄弟必然要受他的福泽荫蔽,且此人厚道,咱们杨家若想名垂青史,就看此子了,父亲还说,虽然明着看是他袭了爵,实则朝堂上文武百官必将所有矛头都对准他,还有皇上,固然仰仗功臣,也素来忌惮功臣,普六茹战功赫赫,皇上满腔心思对付他,咱们兄弟只管乐得自在。”
杨正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转而一想又觉得父亲高看他了:“父亲莫不是还指望他有朝一日能登上大位?咱们杨家已经显赫如此,除了天下,还有何福泽值得父亲如此厚望?”
杨赞低声道:“不瞒你说,父亲说坚儿远不止登上大位,只怕大陈也要被他收入囊中。”
杨正闻言一跃而起:“这又是听哪个江湖术士胡乱鼓吹的!你说说,他一个野小子,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些蛮力,杀了三五贼寇,就敢妄言天下?简直是笑话!”
杨赞制止他:“你轻声!父亲英武一生,难道还能被江湖术士骗了?想必你也知道这伽罗的来历,传言她本为南陈大王陈粟之妻,本名白玉楼,南陈传言,得白玉楼得天下,她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非要找个黄毛小子,你道是为何?”
杨正说:“这个女人是个狠角色,确实不能小觑。”
“好了,快进去守着父亲罢,想必也就是一两日的光景了,咱们尽一尽孝道,不要忤逆了他老人家。”
略算起来,伽罗已有近一载不见皇后,她满心里是挂念,不知她是否安好,临去丰州之时,伽罗赠与她一本《黄帝内经》,并告知她如何用来书写密信,自己一直不曾收到来自长安的书信,想必她是平安无事的罢!
宇文皇帝细细问过随国公的病情,装模做样惋惜了一阵,又犒赏了一番普六茹的部属,至于普六茹本人,皇帝这样安排的:“此去丰州你们以两万敌十万,大获全胜,朕欲复你定州总管之职,加俸五百石,你看如何?”
伽罗有些想笑,这种赏赐像极了背信弃义。普六茹倒没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麻木不仁地谢了恩,叩头在地上不肯起来。
宇文皇帝一门心思看着伽罗抿嘴而笑,忽而扭头看见普六茹叩头在地,忙问他还有何事?
普六茹回道:“启奏皇上:我父亲垂危,眼下正在弥留之际,可否恩准末将守在父亲病榻之前,略尽绵薄之心。”
宇文皇帝连忙掩饰下自己的深思飘忽:“哦,这个自然,朕叫你们来也正是你父亲随国公一事,朕知道定州总管你没看在眼里,可随国公的爵位,朕是属意于你的,恰好国公也有此意,由此来看,朕倒省去一番思量。”
伽罗心中暗自不屑:“你明明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普六茹仍是波澜不惊:“一切全凭皇上和国公做主!”
宇文皇帝开口留下伽罗:“姨妹许久不曾进宫,去瞧瞧你姐姐罢!她时常念叨你!”
伽罗确也记挂皇后,不知道她在百善的手段下,是否安然无恙。
途经云起宫,伽罗闻到一阵桂花的香气,时下正是桂树开花的季节,这宫中并不曾有桂树,何来的桂花香气?未儿深深嗅了一鼻子,后知后觉地说:“姑娘,是桂花树,像这宫里传出来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伽罗不理会,只管往前走。
一个内侍过来叫住了她们:“普六茹夫人,皇上请您在云起宫略坐坐,他即刻就到。”
未儿问道:“皇上,咱们刚刚才见过了皇上呀?是皇上打发我们去皇后宫里回话的,内官您不是记错了吧?”
内侍为难地说:“姑娘别为难咱们,皇上的确有吩咐。”
伽罗飞速盘算一番,道:“未儿,不得冒犯内官。既然皇上有请,我自然要去,敢问内官,百善昭仪的宫殿在哪里?还请内官带我前去,她托我从丰州带了一件要紧宝贝,想来是盼了许久了,即刻便回。”
内侍不明所以,带着她便去了。一路走一路说:“百善贵妃早已不是昭仪了,如今她取代了德妃的位置,位列四妃之首。”
伽罗淡淡地说:“那真是好手段。”内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并不纠正,反而继续说道:“皇后娘娘没少被挤兑吧?”
内官尬笑:“夫人真会说笑。”一边在想:刚刚还说给百善带了要紧宝贝,这会儿说起是非来,明摆着不给贵妃脸面。贵妃在宫里横行霸道,普六茹夫人在这宫里举足轻重,他谁也惹不起,只管低头带路。
进得百善宫中,迎面一池睡莲,池边一个水晶鱼池,煞是夺目,她想起在平南之的府中见过这样的鱼池,只是没有这么大,从这个鱼池就能看出来百善的受宠程度,这个宫殿极尽奢华,东边一整面墙上雕龙砌凤,绘彩镀金,比皇后宫里奢靡多了。可见皇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伽罗气得咬牙,从池中摘一片莲叶,命未儿拿着,待会儿有用处。
内侍说:“这里就是了,夫人稍后,容奴婢去通禀一声。”
伽罗道:“不用了,你在这里候着,哪里也不许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左右,我随你去云起宫候着皇上,你的差事就算完了。我保证你毫发不伤,否则就难说了。”
内侍年轻,没见过这样的主儿,吓得站在宫外一动不动。只听普六茹夫人进去,里面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继而一阵骚乱,普六茹夫人带着未儿出来了。
“走!”内侍不敢问,前面带路又将她送回云起宫。
“伽罗!”宇文皇帝迎过来,“我听闻你喜爱桂花,你瞧瞧,这宫里尽数种上了,这是我让他们从南边运过来的,瞧这新鲜的树根,还带着建康的泥巴呢!”
伽罗提裙款款坐下,宇文皇帝命人拿了酒:“你尝尝这桂花米酒,”又把面前一碟糕点送到她面前,“这是桂花蜜糕,我亲自看着他们做的。”
伽罗甜甜一笑:“皇上费心了,伽罗有一样好东西送给您,”说罢,手指轻轻覆上他的眼睛,宇文邕只觉得面上一阵温热,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钻进鼻子,使他毫无知觉地全然听从摆布。
伽罗使眼色,让未儿将宇文皇帝的酒盅倒满,随即将酒杯送到他唇边,绵软的声音几乎令他瞬间酥倒:“这一杯,伽罗敬皇上,这些桂树,真是花了一番心思呢!人家喜欢得很。”
宇文皇帝自下而上,升腾起一股热流,他觉得自己的花招凑效了,急不可耐进入下一步,抬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虽然味道怪怪的,他还是悉数咽下,难怪陈粟痴迷到愿意牺牲十万大军,只为见她。这个女人往常都是冷若冰霜,今日一反常态,娇媚柔情,就是十个陈粟,都不够她斩的!
第143章 是非精倒台
伽罗拿开手,远远地正襟危坐,静静地微笑着看着他,仿佛刚才那个哄他喝酒的狐狸精另有其人。
宇文皇帝脑海中的剧情,戛然而止,看着那个冷若冰霜的伽罗又回来了:“伽罗,你……”
伽罗接过未儿手里的荷叶,将剩余的鲜血洒在地上,直呼其名:“宇文邕,我也不瞒你,这是你的爱妾——百善贵妃的鲜血,也是解蛊的良药,怎么样,你喝下去有没有神清气爽?”
宇文皇帝晃晃头,又眨了眨眼,的确,眼前不再模模糊糊,他仔细打量对面这个女人,如同水葱般的手指,覆在他面上柔弱无骨,她面若桃花,凌厉的双眸与之极不相称,宇文邕看得一股正气油然而生。
“你……你……刚才说什么?朕没听明白……”宇文皇帝捋了捋思路。
“皇上,不好了!”一个内侍几乎是扑进来的,“贵妃娘娘被人所害,此刻伤重,大殿里到处是血,求皇上去瞧瞧!”
宇文皇帝有些懵:“哪个贵妃娘娘?”
内侍道:“就是百善贵妃啊,您最喜欢的娘娘啊!昨夜您还在她宫里过夜的。”
宇文皇帝想起来自己的确对那个百善宠爱颇多,只是这些仿佛是陈年往事。
伽罗看了一眼理不出头绪的皇帝:“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皇上最喜欢的是贵妃娘娘,昨晚还恩爱缠绵,今天一起床竟然忘了个干净,传出去怎能叫人笑掉大牙?平常人家尚且知道宠妾灭妻乃是律法不容,您这后宫之中,连内侍都知道皇上最喜欢贵妃娘娘,可见皇上平日里没少冷落我姐姐。还有你,”伽罗目光犀利如剑,指向内侍,“胆敢品论后宫主子娘娘,妄言皇上的喜好,岂不是上行下效、无法无天?”
内侍不明白,昨夜里还和贵妃颠鸾倒凤,形影不离,为何一夜之间,皇上就像忘了这个人一样,是相当诡异了。
内侍忙磕头认罪道:“奴婢不敢,只是,皇上好像忘了贵妃一样,奴婢提醒皇上而已。”
宇文皇帝不耐烦地说:“怎么了?说清楚,这后宫里守卫森严,什么人能谋害妃嫔?”
内侍看了一眼伽罗,不敢详说,只求着皇帝去看一眼。
伽罗道:“皇上那就去看一眼吧,未儿,你跟着这位内官去请皇后娘娘来,这后宫里出了事,娘娘主持六宫,一定要出面的。”
皇后见到未儿,知道伽罗回来了,一时间声泪俱下,未儿忙扶起她:“娘娘,好了,不哭了,往后再也没人给你委屈受了!姑娘让我来请您,是叫您去看一出大戏。”
皇后抹干了泪,紧随未儿去了百善宫中。这个宫里,她从来不曾来过,一则皇上不许她来,二则她不敢来。就算她不来,百善还三天两头找上门,给她一顿羞辱。
“伽罗!”皇后扑过去搂住伽罗,一门心思地哭泣。
伽罗在耳边轻声哄她:“好了,姐姐!我用百善的血,解了皇上的蛊,这个蠢女人,想将这些歪门邪道带到中原来,她打错了算盘!今日你只要看我替你出一口恶气!”
“谢谢你,伽罗。”皇后看见百善狼狈地躺在地上,檀木桌上一片狼藉,地上血迹斑斑。伽罗取她的血时,百善就知道皇上一旦解蛊她的气数也尽了,可是她不甘心,不服气,她堂堂沙漠公主,月氏全族宠爱的小女儿,全族人都要指望她在中原为月氏带来荣耀,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她如何回去交代?别说回去,若是能留下一条命也是好的,若是不能,能牺牲在自己保住月氏那也算她死得其所了。
皇上总还是有些心软的吧?往日皇上的恩爱缠绵,总还有些许情谊,只要让皇上见她,他一定不忍心看她受伤。
“皇上!有人要杀臣妾,救我!”百善从榻上跌下来,艰难地在地上爬过来。
皇后和伽罗冷眼瞧着,看这女人还要怎么演,看皇上对她到底有没有真情。
皇帝皱了皱眉,吩咐内侍:“满地脏污,还不去打扫干净?”说罢满脸厌恶地看着浑身是血的百善伸出手,往后退了一步,“后宫森严,谁人敢刺杀嫔妃,你别在这里危言耸听。”
百善见皇上不吃这一套,气得疯了一样举着一个青铜烛台冲着伽罗过来:“就是她!这个狐媚的妖精,她嫉妒臣妾的美貌,嫉妒臣妾得普六茹将军相救,又得了皇上的心,所以刚才进来不由分说,拿刀就砍!”
就算不能扳倒她,也要让她容貌尽毁。
可惜她失算了,就算一对一,她已不是伽罗的对手,何况此时还轮不到伽罗出手,宇文皇帝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在场但凡清醒的人都能分辨,这大殿之上,普六茹夫人的美貌若是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嫉妒你未免贻笑大方,宇文皇帝心里还是有数的:“别在这里撒泼了,堂堂一个贵妃娘娘,一副市井泼妇的样子,叫人看了笑话。”
百善不依不饶:“皇上若是不信,只管问这个女人!”她有点小聪明,摸准了伽罗敢作敢当的性子,与其在这里自圆其说,不如让伽罗自己认了。
皇后惟恐伽罗获罪,抢先说道:“皇上,我看这个女人定是疯魔了……”
“姐姐,皇上,”伽罗不等皇后说完,跪在二人面前,“回皇上、姐姐,此女所言也并非全是妄言,伽罗的确伤了她,伽罗所作所为,乃是救人心切,事后,伽罗已为贵妃敷好伤口,至于这大殿上为何一片狼藉,还要问百善娘娘了。”
“救人?”宇文皇帝隐隐觉得她所所说的救人是指自己,却又不得头绪,“百善你来说。”
百善哪里肯认,一顿胡编乱造,说伽罗如何要置她于死地,她又如何逃脱。
皇后和皇帝几乎异口同声:“一派胡言!”
宇文皇帝又说:“伽罗要置你于死地,你还能逃脱?简直痴人说梦。”她毕竟没有见识过伽罗的身手,她在朝堂上处置寒烟,一出手就是杀招,丝毫不留给对方喘息之机。
百善又道:“皇上,您是被她蒙了心,前些日子宇文大人还告诉您,他们在丰州招兵买马,私藏兵器,您还说要处置她呢,您这么快忘了这回事,您不要被她迷惑了去!”
伽罗闻言大惊,宇文直果然发现了端倪,想必他们也在谋求对策,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们还不敢动普六茹,所以,前番种种赏赐,皆不过是安抚。
皇后道:“你这个女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蛊惑皇上,还要污蔑功臣,你是何居心?”
伽罗迅速冷静下来,她蛊惑皇帝,杀不杀全看皇帝了,但百善是将军府送进宫,倘若她认错,那百善就难逃一死:“百善,蛊惑皇上这一条,就足以将你灭族了,说,你是不是月氏派来祸乱中原的?”只要帽子扣得够大,就足以令她方寸大乱,让她无暇对丰州之事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