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幽僻,一如往常。
湖面被微风吹皱,骄阳在上面洒下一层金粉。
临水阁后绿林深深,鸟叫声,虫子声,不仅不显聒噪,反让这个地方比别处更显寂寥。
胖老头、珊蓝他们沿着湖堤慢慢地走,仿佛在欣赏沿途的风景。
然而在他们心里却正默默盘算着:此时烈日当头,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甚,阴气最弱的时候。这临水阁中和白脸男勾缠的鬼多半已与别处的鬼一样,躲在阴深幽暗处,不敢轻易露面了吧?
就算不是如此,也是这鬼鬼力最弱的时候……
尽管盘算如此,他们也没有轻易进入临水阁,而是站在楼下仰着脖子叫白脸男的名字。
可是他们憋足劲儿轮流叫了几番,叫得后山的鸟都被惊飞了,白脸男都未应和一声。
他们面面相觑,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对小伙伴的担忧终究战胜了对鬼的本能的心里发毛,他们推开门,走了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态的关系,阁中原本年复一年始终光洁鲜亮的摆设今日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叫做‘岁月’的布,变得陈旧黯淡了。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暗色的空气中形成一条条金黄的,倾斜的光柱。光柱中有无数细小的微尘在飞快跳动,繁华又荒芜。
楼道在最左侧,又比别处更暗上几分,也更凉快。
往日里小蛇妖们最喜欢横七竖八地躺在这里纳凉,可是今日,这些让他们喜欢的‘暗’和‘凉’却格外让他们胆颤心惊。
他们哆哆嗦嗦地走上楼梯的转角平台,便听见先前装聋作哑始终不曾回应他们的白脸男刻意压低,但尖锐而焦急的质问声从上面传下来。
至于质问的对象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耳朵怎么变透明了?肩臂也往下耷拉?舌头不准跑出来,赶紧给我塞回去!还有,你……你别过来,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就算不说事也不许动手动脚,啊……”
然后是身体撞到重物,重物又砸到地上,一连串的响动。
胖老头和珊蓝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挤出惨淡的,似哭非哭又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他们仿佛与彼此交流着‘要不还是走吧,改天再来?’
‘对对对,反正白脸男已经被鬼缠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于是他们开始小心地,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什么同气连枝的革命友谊,什么朝夕相处一百多年不是亲人甚是亲人,在这关头,都被他们怂怂地给抛弃了。
“还笑,笑什么笑?什么都不记得的大傻子,只知道笑。还有,你感觉不到现在是午时三刻吗?阳气最盛,你一个阴物飘来飘去的做什么,还不进去躲一会儿……”
上面又响起了白脸男的声音,接着他好像打开了一个类似于柜门的东西,停顿片刻,再重新合上。
胖老头和珊蓝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往后退的脚步不自觉停下来。
‘那鬼被关起来了?那么听话?’
‘都被关起来了,看不见了……’
早被他们忽略了个彻底的小尾巴赤尾竹叶青小叶让他们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堵在楼梯上的行为搞得失去耐心了,尖着嗓子嚷道:
“你们到底还要不要管白脸男叔叔了?不管我就走了,昨天东院的几个人类幼崽还约我抓瞎子呢!”
嚷完也不等胖老头和珊蓝反应,转身叮叮咚咚地跑掉了。
胖老头歪着脖子一脸丧气:“还是小孩儿好哇……”
小孩儿永远没心没肺,天塌了都有大人顶着,噢不,是胖胖的糟老头子顶着。
小叶还没有彻底跑出临水阁,另一个更重更响更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楼上直逼而下。
是白脸男下来了,不知道是终于察觉到胖老头和珊蓝他们的存在,还是一早就知道他们回来了,只是现在才终于得以脱身。
这一次胖老头和珊蓝他们未再犹豫退缩。
废话,鬼都被关起来了,他们还怕个什么?
他们坚定的站在那里,等待小伙伴的到来。然后了解小伙伴被鬼迷住的前因后果,解救小伙伴脱离苦海,最后圆满大结局。
白脸男下来了,穿着半旧的熟赭色圆领缺胯衫子,腰间革带系得松松垮垮,看着比以往更消瘦些。
他脸色也不太好,印堂暗沉,但双目炯炯,似有光。
看得出来,不管别人认为他的境况如何不好,至少于他个人而言心情还是不错的。
“你们怎么了?”到了跟前,白脸男问。
见他身后果真空空如也,胖老头和珊蓝又松了一口气,他们与白脸男几乎面对着面,珊蓝还拽着白脸男的一边手臂正欲开口。
突然,另一个脑袋穿过白脸男的脑袋,另一张脸从白脸男的脸上浮了上来。
那脸石灰白,没有一丝血色,五官刀劈斧凿,还能看得出曾经的俊朗。
只可惜一条血红的大舌头从嘴里吊到胸口,活脱脱地破坏了所有美感。
呸,鬼有什么美感可言?
这是标标准准的吊死鬼形象。
一瞬间,胖老头和珊蓝仿佛被定住了,和身体几乎重叠在一起,脑袋一前一后的白脸男和吊死鬼无声对峙着……
“鬼,鬼啊!”珊蓝的气息由弱转强,由低变高。
“老了,跑不动了,跑不动了……”胖老头一边说着,一边僵硬转身。
然后两个尖叫声同时响起,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两个身影风也似的卷出了临水阁。
“扑通!”
“扑通!”
大概是跑的太快,冲的太急,转眼又双双跌落湖里。
蛇在水里会更加灵活,他们变回原形,幽幽潜入水底。
见他们反应这么大,白脸男也追了出来。
他蹲在岸上,直对着水下的两条小蛇,还是那句话:“你们怎么了?”
你说气不气人?
珊蓝憋着一口气儿,‘哗啦’一声窜出水面,只在湖中心,离白脸男还有好一段距离。
她指着白脸男控诉:“鬼,有鬼,你身上有鬼……”
可是话没说完,又“咦”了一声,看白脸男身后又什么都没有了。
22
珊蓝抬头望天,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整个世界都被烈火浇烧……
这样的天气,别说鬼这等阴物,就是人和低等的妖都有些受不了。
缠在白脸男身上的鬼再厉害,也不敢跟出来直面这样的太阳吧?
在阳光下,珊蓝的胆量渐渐回归,她朝着白脸男游过去,胖老头和还没有真正离开的小叶也跟了上来。
珊蓝难得这么认认真真地看过白脸男。
有人说太阳是检验美丑的最终标准,除非完美无瑕,否则任何一点小缺陷都会在阳光下显露无疑。白脸男大概属于前者,脸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依然白皙如玉,细小的绒毛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晶莹,毛孔细到几乎看不到……
好一张吃软饭、小白脸的脸!
但一往下看,矫健的筋骨,结实的肌肉,脖子以下身上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体毛也很旺盛,因为天热,还长了不少的粉刺……脸和身真是极大的反差,先前的美好又都幻灭了。
珊蓝不知为何后槽牙又酸又痒,低声道:“阁楼里有鬼,让你得了失心疯的鬼。”
白脸男惊讶却不意外:“你们也能看见了?”
“呸!”珊蓝啐了他一口,“我们不想看见,谁他娘的想看见?”
早知道简单关心一下小伙伴要付出这代价,还不如让白脸男被鬼吸干阳气好了……
这时胖老头摆出长者的派头:“既然我们也看见了,便告诉我们吧。”
白脸男回首望着阁楼,静静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又才转过来:“好吧,回去我告诉你们,这事说来话长。”此时阳光炽烈,他们的本体是蛇,蛇天生喜欢阴凉的环境,这样直接暴露在烈日底下会很不舒服。
可是,胖老头、珊蓝连同小叶三蛇突然齐齐说道:“我们不回去,我们爱太阳,就在这里讲……”
南越古林里,白脸男和他们朝夕相处百来年,彼此早已熟悉到对方屁股一撅便知道放什么屁,是闷屁?响屁?还是臭屁?都知道。看他们那怂样,便知道他们如何突然能够见鬼,定然跟弥弥有关。
反正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倒不如讲出来,或许心里还能痛快一些。
小蛇妖们在湖边围成一个圈,头顶烈日,整体都蔫蔫的,胖老头气喘吁吁,珊蓝和小叶也都虚汗不止……
谁都不好受,但阻止不了他们吃瓜。
况且白脸男这一次讲的和他们以往知道的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脸男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枫杨,树杈上有一只彩色的小鸟在跳来跳去,不过他的目光有些空。
他道:
“……那会儿我与芃师兄在台上一个唱花旦,一个唱武生,时日久了,情谊自是比旁人要亲厚几分。但亲厚归亲厚,却也只是兄弟、亲人般的,从无半分逾矩。
后来戏院里来了一位豪客,那位豪客极懂戏,可媲美一些行家里手,出手也阔绰,与平日里我们见过的顾客都不一样,一身气势迫人,我看着他就有些腿软……
我那时年纪小,还未察觉到自己与别人不同,也不懂得隐藏心思,什么情窦初开这些统统都不懂。
有一段时间他日日都来听戏,我常唱着唱着便不自觉的瞟他一眼,若见他微微颔首,便心花怒放;若见他嘴唇轻抿,就颓丧自责,觉得自己唱砸了……
越是如此,以至反倒唱得不如往常,甚至频频出错,虽然很多时候师兄总能帮我圆过去,寻常观众或许不曾察觉,但怎么骗得了极其懂戏的他,以及我们的班主?
那天,我被班主狠骂了一顿,便躲到后巷哭鼻子……”
说到这里白脸男突然笑了,含而不露温柔婉转的那种。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才接着道: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日的天气和今天完全不同,阴风,晦暗,好像随时都会下雨似的。他发现我的时候说他是有事经过那里才无意碰见哭成个小花猫的我,可那条后巷又窄又乱,住得也都是穷苦人,马车和轿子都进不去,他一个豪商会有什么事不得不经过那里?
不过是个借口。
他那天弓着腰夸我是他见过的最有灵性的男旦,说我把那些陈词滥调都重新唱得鲜活了……
他夸得我不好意思,只知道傻兮兮的笑。脸颊也滚烫滚烫的,把流下的眼泪都烧干了,头也挠得乱糟糟的。
他可真好看啊,鼻子挺拔得像山一样,眼窝很深,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像是他的眼里只有你,你就在他心上,视若珍宝。他的下巴中间还有一个竖着的小小凹槽,和别人都不一样……”
“等等!”珊蓝从不觉得白脸男的口才能这么好,夸一个人能夸出花儿来,她怕再不打断他,等他们都被太阳烤成蛇干了,白脸男的故事都还没有讲完。
珊蓝提问:“那为什么我们以前听胖老头说你是因为恋慕同台唱戏的师兄,受了情伤,才醉酒现出原形的?还有后来被那些道士、法师追得屁股尿流的时候,你那豪客去哪儿了?他难道也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接受不了你蛇妖的身份,甚至反过来同他们一道要将你赶尽杀绝?”
不得不说珊蓝一击即中,直指要害。胖老头和小叶也纷纷点头表示应和。
白脸男既是跟他的豪客搞断袖,为何要诬赖自己的师兄?
那个男人若是真那般好,以至于到今天还能让他念念不忘,为何当他身陷囹圄时,却不护他、帮他,反让他一路逃到深山老林,最后和他们一道避世隐居?
白脸男像是泄气的皮筏,慢慢颓丧下来。
他能解释清楚为何师兄当了冤大头,当年班主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镶金嵌玉的带钩,带钩是贵族和文人武士所系腰带的挂钩,是身份的象征,自然不是低贱伶人能够随便拥有的。又因为是腰间之物,所以足够私密,没有人会轻易送出去。所有班主怀疑,白脸男要么是从哪里偷来的,要么就是背着他和某个尊贵的客人暗通款曲?
若是偷来的,依照戏院里的规矩,白脸男浑身上下都得脱一层皮;若是私下里与人暗通款曲,班主会根据对方的尊贵程度,大张旗鼓地把他送出去,并趁机敲诈一笔。
前者,当年还是少年身形的白脸男哪里受得起。后者,有身份的人最在意脸面,时下虽多有贵族子弟有这方面的癖好,但毕竟不是个好名声,大家都捂得紧紧的。
所以情急之气,与白脸男在戏台上搭戏的芃师兄主动将这件事抗下来。说带钩既不是白脸男偷的,也不是哪位尊贵的客人送给他的,而是芃师兄的祖上之物,是他送给白脸男的。
芃师兄的祖上是前朝旧臣,今上将他们贬为下九流,世世代代都只能做下九流,但没有人会怀疑他身上不会还藏有一些值钱的物件儿。
虽然芃师兄说他是将白脸男当做亲弟弟,故而才送他带钩。可是人人都一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仿佛在说‘既是当做亲弟弟,什么不能送,偏要送寓意暧昧的带钩?’
所以白脸男和芃师兄的绯闻便是这样传出来的。
可是后来他不小心现出原形,走到哪儿都被人喊打喊杀,被道士法师追得屁股尿流的时候,那位送他私密带钩,令他倾慕的豪客是否背叛他、抛弃他?这些他也解释不清楚了。
“那些日子,我害怕极了,每日里不是藏就是躲,脑子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的风府和现在不一样,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找上门来时,那人却不在家。然后就遇上大师(西域苦僧)了……”白脸男曾经以为那人也和戏院里的其他人一样,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惧怕他,憎恨他,然后背弃他。可是当他在一百年后重返人间,才知那人后来终生未娶,甚至收养了几个戏院的孩童作为后人。
也许当年的事并不是表面的那样,可是时隔百年,当年的戏班子倒了,戏院里的故人都死了,芃师兄也死了,那人变成了吊死鬼,还是一只傻兮兮的吊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