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祭台周围被官兵层层把守着,陆续有远近百姓前来看热闹围观,或提着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纷纷朝那祭台上掷去……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但只要一听到妖,便觉得该杀。与妖勾结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同情。
人们在云间山脚下看热闹,梓城里也同时出现了热闹。
那是一个一身双头的丑陋怪物,听他俩说是来寻人的,寻一个脸蛋儿雪白俊俏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一个妖娆妩媚的妇人,一个虚胖矮短的老头,一个愣头愣脑的孩子。
怪物看着吓人,口音也古里古怪,是人是妖不重要,反正仅怪物一条就已经人人喊打了。
可是怪物怎么会乖乖站在那里任他们随意打骂呢?也不会像几条被下了‘天沉罡’的小蛇妖只能束手就擒。他起先只是逃跑和避走,后来被挑起怒火,愤而大开杀戒起来。
不出两日,梓城之中便血气冲天,人人闭户不出,唯恐被那凶残的怪物抓住咬死。
26
双头蛇兄妹俩从来没有到过人口聚集的城市,别说城市连人口稀少地处偏远的小山村也没有去过。
要知道他俩可是在妖的地界都混不下去的异类,又怎么敢面对毫无‘见识’的人?
没有谁愿意被说成怪物,所以双头蛇兄妹俩尽量避开一切人或者妖。他们就像瓦砾下滋生在阴暗潮湿里的臭虫,见不得光的。
在南越古林里,胖老头珊蓝他们离开后,面对灾后的一片狼藉,双头蛇兄妹俩开始用自己的双手重新建起一个‘家’来。
他们用石块码墙,却不知道如何稳固和保持平衡;用树枝盖顶,下雨天漏雨,刮风时整个房顶都被掀翻;排水未做,朝向也不合理,热的时候热死,下一场雨便要积水许久……
可就是这样,历经几个月的时间,拆了建、建了拆,双头蛇兄妹俩没日没夜地在一次次失败和不足中逐渐总结和完善,最后在冬至来临前一座不倒、不漏雨、不积水、不背光的房屋终于落成。
可是躺在自己一手搭建起的‘家’里,双头蛇兄妹俩并没有高兴多久。夜里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使他们明白,有房子不是家,有房子有家人才是家。
所以冬季一过,他们便循着胖老头他们留下的记号,一路找到了梓城。
无论去哪里总要留下记号以防万一,这是小蛇妖们在南越古林共同生活百来年养成的习惯。
双头蛇兄妹俩在梓城城外转悠了好些天,白日里他们不敢进城,只有等到没有月亮,连星星也不怎么明亮的夜晚才敢摸黑潜入。
可是等他们绕开贴了封条的风家大门,翻过外墙,偌大的风家好房子好景好安静,各院门窗砸的砸掉的掉,家具器物东倒西歪,细软绫罗扔的到处都是,曾经被养做宠物的猫猫狗狗们凄凄地叫……
当然,也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穿着夜行衣却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双头蛇兄妹俩听见他们说‘不偷白不偷’。
胖老头他们在临水阁里留下的气味最浓,可是记号却从这里中断了。
双头蛇兄妹俩不由得怀疑,他们的小伙伴儿可能出事了。
他们找了一个窄而暗的小巷子,半边身子隐在小巷子里,半边身子朝外,问一个在街边卖吃食的阿婆,“东边最大的一座宅邸里的人都去哪了?”
阿婆让双头蛇重复了好几遍才听清他问的什么,脑子转了转才反应过来东边最大的一座宅邸不就是梓城首富风家吗?于是长长地“哦”了一声,瞬间打开话匣子 。
阿婆果然是阿婆,从风家祖辈说到风家小辈,从几十年前风明带着‘凤凰火’上京到去岁风昌半路遭遇土匪到小少爷勾结妖物等无不一一道明。
“可惜喽,好好的富贵人家偏要去勾结个什么妖物,几百口人呐,死的死,散的散,据说几个当家的爷们儿还被押到什么山间山脚下和妖物一道祭天。好像就在初二那天,那天我就不做买卖了,也去瞧瞧……”
“云间山在哪儿?初二是哪天?”人间的东西双头蛇兄妹俩大多不懂,阿婆的话自然也听得糊里糊涂,但他们知道他们的小伙伴儿果然是出事了。事情跟云间山和初二有关。
双头蛇兄妹俩不加掩饰时容易一脸凶相,恰好听说小伙伴儿出事自然心神不宁,不经意间露出凶相,又凶又丑直吓得阿婆磕磕巴巴说话不利索。这时一个钻巷子的小孩指着双头蛇兄妹俩大叫“啊,他长了两个头!”
然后转身就跑,边跑边哭。
原本就怕怕的阿婆闻声亦歪着身子一瞧,也大叫一声,吃饭的家伙都扔下不管了,也赶紧跑掉。
双头蛇兄妹俩算是有幸见识人类两条腿的极限,不过几个瞬息,整条街就都没人了。
而‘怪物’一词在梓城的大街小巷也飞快流传开来。
一开始,与其说人们惧怕双头蛇兄妹俩这个怪物,不如说双头蛇兄妹俩更惧怕人类。
可是从第一人开始朝他们动手,到好些人朝他们动手,他们自然也不会乖乖挨打。
当梓城人人都追着他们喊打喊杀时,他们不仅会抵挡,还会主动攻击。
年少时特殊的成长经历使得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是非观或者善恶之分,在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里,无论遇上什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活下去才是唯一真理’。
以前,是其他的几条小蛇妖给了他们温暖,同时也带给他们约束。
如今,其他的几条小蛇妖不在,也就没有什么约束了。
做好人或者做好妖一定不容易,作恶却肯定很简单。
双头蛇兄妹俩杀着杀着就杀红了眼,见人就杀,人人都杀。
故而很快就出现梓城中血气冲天人人闭户不出的场面。
、
吊死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过他什么都不记得,谁都不认识,神智也不全傻啦吧唧的,又能知道什么呢?
仿佛是他的心,或者一种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力量牵引着他离开白脸男的身体,然后沿着一条由金银宝石铺成的路,一直走啊走啊,然后来到这里。
这里于六界之外,也在六界之中,大多数时候则是浮在大海之上,也不知是谁最先称呼它为‘极乐之地’。
极乐之地的上空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要么同时在天上,要么同时不在天上。
这里没有东升西落,没有春夏秋冬,没有阴晴雨露,没有电闪雷鸣,连时间都是永恒而静止的……
极乐之地有一座黄金城,城中无所不能买,无所不能卖,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大多来到这里的,不管一开始是因为何种原因,到了这里以后往往会被眼前望之不尽数之不竭的金银财宝迷花了眼。
不过吊死鬼倒是个例外,他还嫌脚底下的东西膈人呢。
到了黄金城,城门不推自开。
城中‘人’倒是不少,但无论男女都穿着同样制式的衣衫。
他们全都低埋着头,基本看不出长什么样子。
他们彼此之间也不说话,更忙各的,有条不紊。
吊死鬼一走进城,便有一对男女接待他,然后为他引路。
沿着中央大道一直走到底,他们终于来到一座类似于宫殿的地方。
宫殿不多,孤零零的一座,但比人间任何一个朝代的皇宫甚至九重天上的天宫都要贵和奢华。地砖、台阶、柱子全都是纯金的,内饰摆设也全都是各类珍宝制成,绝对保证其中找不出任何一样不值钱、不珍稀的。
大殿高九丈,顶上有一个似龙又非龙的金色虚影在不断飞腾翱翔着。
吊死鬼走到大殿的正中间便不自觉地跪下来了。
殿上有一‘人’,穿着红底黑边的袍子,头顶金冠,正半倚在宝座上,用袖子遮着脸,不知是在小睡还是在做什么。
吊死鬼一跪下去,那‘人’便仿佛知道了似的,缥缈而沉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来者何人啊?”
吊死鬼身体一抖,却没有回答。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早忘了该如何说话。
久久不见他出声,上面的‘人’终于拿下袖子,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好像颇有些意外:
“怎么是你?”
吊死鬼抬头,定定地盯着那‘人’额间的眉心坠,眉心坠是红宝石做的,艳得像血。
若是胖老头他们在此,定然惊呼“弥弥?!”然后一连串的问东问西。
可是吊死鬼却连声音都不会发。
弥弥终于从宝座上起来坐好,她似笑非笑的对吊死鬼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以为我还能再救你一次?”这个地方不是随便来的,来的过程中亦是一种消耗。很显然,吊死鬼是消耗不起的。
“难道……你也想与我做生意?”弥弥又问。
这一次吊死鬼好像听懂了,然后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弥弥有些纳闷:“可你并无东西可拿来与我交易呀?”
吊死鬼确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做交易,连唯一的魂魄都弱得随时都可能魂飞魄散了去。
吊死鬼又抬头看了一眼弥弥,然后不住磕头,不住磕头……
弥弥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被一只虚弱的鬼为难。
“唉……”弥弥从上面下来,走到吊死鬼跟前,大袖一甩,便见吊死鬼的喉咙处接连重复地浮现出几个大字,‘救他们,救他们,救他们……’
“他们?”
能与死了几十年的吊死鬼有关的莫非是白脸男他们?
恰在这时,弥弥突然猛地精神一振,她感觉到好多好多浓郁而疯狂的欲望啊。
简直就像是有一座欲望之城。
弥弥突然俯身一把擒住吊死鬼的下巴,以她之眼去看吊死鬼的眼睛曾经看到的。
她看到在一座山脚下,十二阶四方祭台,祭台正中间摆祭桌,桌子上摆满了马、牛、羊、鸡、犬、豕等祭祀用的‘牺牲’。
台下四周围满了人,不远处树荫下还搭了一排棚子,棚子外面官兵把守,里面有歌姬婢女进进出出。
台上……台上立着好些根柱子,柱子都是事先用黑狗血染得通红的,柱子上面捆了人和妖。
人都已经被烈日烤成了腌菜,歪着头要死不活,每隔一会儿便有士兵上去给那些人几个巴掌,然后灌几口水下去,不让他们死。
妖就没这待遇了,妖基本上都已经现出原型,但到底没人那么容易死,不用灌水。
最后,弥弥终于找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风念兹,他瘦成了一把骨头,眼皮上、睫毛上、头上、嘴上,满到处都是苍蝇。那些士兵给他灌水的时候也不替他赶走,嘴唇一动,苍蝇也就随着嘴唇的动而动……
27
弥弥猛地一口气提上来。
好,很好,她看上的人还没有得手呢,竟有人敢如此糟践?
她虽自诩不是普渡众生的佛陀,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但却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护食!
看着手上逐渐透明的下巴,吊死鬼整个已经轻无二两。
你相信灵魂有重量吗?人类死亡以后,身体会立马轻上一些,无论胖瘦,轻的都是同样的重量。
弥弥将吊死鬼团吧团吧团成一个雾白色的球,用手托着,对其道:
“你怕是不能好了,但看在你拼死前来报信的份上,本城主欠你一个人情。现在还你一个人情,你是愿意像殿外的那些‘行首走肉’一样留在我这黄金城里不老不死不灭呢,还是……”
这时,小雾球在弥弥的手心里滚了滚,仿佛在说:“不了,不了,你这哪像是在还人情,你这是与我有深仇大恨。”
弥弥会意,淡淡挑眉:“你也别太贪心,离开这里,你便只能做那天上的一片云、一点星光,或者白脸男胸口的一颗痣。”
这话乍一听来,小雾球肯定会选‘白脸男胸口的一颗痣’,可弥弥却觉得有必要提醒它:
“天上的一片云、一点星光是相见不相亲,白脸男胸口的一颗痣是相亲不想见,你可想清楚了。”
这次,小雾球一动也不动了,想必是在伤心绝望的同时真的认真思索起来。尔后它轻轻地往右偏了一下,弥弥便明白它的意思。
它终究还是选择做白脸男胸口的一颗痣,哪怕永生相亲不想见。
、
有人说,天地生万物唯欲望不死。
弥弥能突然精神一振,是因为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欲望。
有趣的是,每逢天灾祸乱反感觉不到什么欲望,等到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却成了滋生欲望的温床。这时弥弥便会有不少的生意可做。
可这一次的生意,却并不能让她高兴。
初二已经到了,在梓城中大开杀戒的双头蛇兄妹俩终究还是被人类的军队给逮住了,然后被毫无例外地灌了‘天沉罡’,也一并押送至云间山脚下,在祭台上绑成个粽子。
这天,天还未亮,梓城大部分的人或远或近,从城里、从乡村,坐马车、轿子,赶牛车、骡子,往云间山下赶。
这样的热闹可比唱大戏还要吸引人,毕竟唱大戏每年都有,妖怪却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一回。
不到巳时,云间山脚下以四方祭台为中心,方圆一公里内到处是人,人一多,攀亲戚的、兜售货物的就都出现了,吵吵嚷嚷熙熙攘攘,使得本就酷热的九月更加煎熬难耐。
有些钱势的还好,能早些占个位置,甚至搭个棚子什么的。穷苦的就只能干干晒着、挤着……
个别不经事的老人和孩子甚至没能等到开始行刑就两眼一翻往后晕倒了去,中暑可不是好玩的,家人也顾不上看热闹了,赶紧背的背、抱的抱,送回家去……
将近午时,官家请来的‘大师’开始焚香请神,为接下来的‘祭天’做准备。
突然,一阵狂风大作,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乌云铺天盖地地朝这边涌过来。
台上的‘大师’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手上浮沉抖个不停。毕竟是妖,可不比两三下就被糊弄住的人,万一还留有后手专门等到人最多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呢?或者还有其它同类赶来救命,只一个,轻轻松松弄死个他肯定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