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终于她重新落在祭台上,化作人形的样子,脸上的面具不翼而飞,换甲时留下的疤痕也都消失了,秋波流转,黛眉微蹙,惊心动魄的美。
  她抚着自己的半边脸颊,温柔道:“可惜你没见过我这个样子,真的不丑。”
  她没有哭,也从未有谁见她哭过。
  其实她是不会哭,连眼泪都不会流。
  再难过也只是五官动一动,接下来便是无能为力。
  她拥有很多别人不能够拥有的,一些别人拥有的她也没有。
  你看,总是公平的。
  黄金城里除了弥弥,便是‘行尸走肉’。
  有时候,连‘行尸走肉’也不待在黄金城里,宁可跳进四周黑黝黝、无边无底的海水里。
  有时候,弥弥会摸进宫殿后面的一个狗窝里,蜷成一团睡在里面。
  虽说是狗窝,却只不过是金银堆里随意扒拉出来的一个坑,但这坑一直存在,坑沿上还有一个制作精美的狗牌,狗牌上有两个字——弥弥。
  原来弥弥不过是只狗的名字。
  她的名字金银簿上有写。
  她的名字叫岸。
  佛家说回头是岸,你回一下头,看是否有岸?
  岸将双头蛇兄妹俩的魂魄随手丢在黄金城外的暗海里,并对他们说道:
  “随便吧,随便做一条鱼、一个海葵也好。”
  然后她又再次蜷回她的狗窝,把那匹凤凰火当做被子,仰头静静地望着天。
  你见过大海上的星星吗?
  密密麻麻,格外大,格外亮,像是就在身边,手一伸就能碰到……
 
  1
 
  
  几百年后。
  当然,这个时间是相对于岸自身的成长来说的,毕竟黄金岛上无时间,而她每次离开黄金岛后去的地方时间和空间又都不一样。
  这一次,她们去的地方叫逻阳。
  华灯初上,玄武大街的中道上,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往前行驶着。街道两旁酒楼瓦肆林立,妓馆勾栏开门营业,这十丈软红的热闹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这个时候,这个朝代,逻阳城的主要几条大街都是三道并行,公卿尚书走中道,一般行人只能走左右两道。若是窜道而行,是会被巡逻的官兵抓起来关进刑狱大牢的。
  可是却没人对这辆未挂族徽,但奢华的有些过分的陌生马车抱有怀疑,仿佛它天经地义就该走中道似的。
  马车内,岸一身月牙白的男儿装束,头顶金冠,也不知从哪里染来的一身胭脂气,这会儿正眯着眼睛,半靠在一旁的小丫头身上,摇着扇子,唱着靡靡之音:
  “羞羞羞,冤家头并头;红酥手,轻解罗衫扣。蓬莱顶上峰,巫山云雨透,事到其间不自由;似喜非喜,似愁非愁,半推还半就……”
  “咳咳咳……城主啊城主,你可别再唱了,咱们小鱼儿可都还没有成过亲呢……”说话的是一位头发稀疏,顶上扎个小揪揪,小揪揪还随着马车一晃一晃的瘦小驼背老头。
  这老头名叫‘龟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的那种海龟精。他是被岸从黄金城外的暗海里抓上来的。龟叟记账从不出错,但特别唠叨,永远都是慢慢吞吞的。
  此时他担任的是马车夫的角色。
  而他嘴里的小鱼儿则是马车里正被岸半靠半搂的小丫头。小丫头眼睛圆圆,脸蛋儿也圆圆,樱桃小嘴粉嘟嘟,穿的也鲜嫩,别提有多可爱了。
  小鱼儿是小丑鱼精,是当初双头蛇兄妹俩中的妹妹的转世。
  至于双头蛇兄妹俩中的哥哥则变成了海葵精,他现在正骑着一匹红鬃烈马和车厢保持着齐头并进的状态,一身窄袖胡服,身高腿长,腰板挺正,面容也冷肃。
  大家叫他‘葵’。
  当初岸将他们随手扔在黄金城外的暗海里时说:“随便吧,随便做一只鱼、一个海葵也好。”
  然后他们就真的变成一只鱼和一个海葵了。
  只是他们变成小丑鱼和海葵以后,性格也随之发生改变,一个整天傻兮兮的只知道乐,一个属木头的,三天放不出一个响屁来。
  倒是也得了些好处,那就是其面相在不改变原本特质的情况下,好看了不知几百个度。
  “是没成过亲,就是情郎都换过好几茬了,且个个都是负心汉!其实不是咱小鱼儿听不得,是你这始终开不了花儿的龟老头听着心里难受吧,理解理解……”岸吊儿郎当地接上龟叟刚刚的话道。
  她这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同时得罪两个人,不,是两个妖。
  小鱼儿长相幼齿可爱,可人家到底活了好几百岁了,期间看上个小情郎什么的实属正常,只是每次都因为不能真正长久的停留在她的小情郎的世界而告吹,说起来算是因为异地恋而引起的分手。
  至于始终开不了花的龟叟则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就头发稀少出老相,老了就更是如此了。其实总结一句就是‘自己丑还嫌别人丑’,活该找不着对象。
  所以岸这是一针同时戳到两妖痛处。
  两妖痛不欲生,决定反手回戳岸一针。
  小鱼儿随手抚平岸衣服上的一处褶皱说:“奴婢自是比不得城主,谁敢负我们城主?从来都是我们城主负人。”
  前面车儿板子上的龟叟亦仰面做回忆状:“岂止哦,咱城主每一百年一次发*情期,要不跳寒潭生扛,要不宠幸一个弄死一个,上一百年那位还是青丘的吧,当时想着好歹是个仙狐的身份,能遭得住摧残一些,谁知死相最惨,连狐狸皮都被给扒了……那一回,咱黄金城可是赔了不少家当,城主还跟个上门女婿似的被困在青丘小半载,来来去去不知满足了他们多少无理要求……”
  “混账!那男狐狸不是你这糟老头子给本尊找来的吗?”说起这事儿岸就憋屈火冒,尽管事情都过去很久了。她手一松,手里的扇子就穿破纱帘,敲在龟叟头顶上的小揪揪,然后再返回到她手上。
  她这一敲不要紧,龟叟小巧摇晃的小揪揪瞬间从头顶脱离,随风飘落到车水马龙的逻阳大街上。
  这可不得了,龟叟天生发量少,每一根都宝贝的很,留这么小巧可爱的一个小揪揪容易吗?
  “我的天啊……”龟叟一下子从马车上翻下地,用有生以来最快,但还是很慢的速度追赶着他随风而逝的小揪揪。
  “你的天在这儿。”岸从小鱼儿身上起来,右手握着扇子,往左手心上敲。
  旁边的小鱼儿哑然,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城主好像生气了。
  城主是否真的生气呢?
  马车外,小鱼儿的哥哥葵依然稳稳当当地驾着他的红鬃烈马,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下。直到龟叟眼见就要追上他的小揪揪,才微乎其微的挺了一下脖子,显露出他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
  龟叟终于抓到他的小揪揪了,可刚一到手又突然变成手指头大小的一粒金子。若换成旁人,宁可要金子不要小揪揪,可龟叟随手就将金子扔在脚下,‘呜’的一声,开始哭天抹泪:
  “城主,你怎么能连个尸也不给老奴留呢?以后缅怀都没个凭证?”
  说完,习惯性地往头顶上一摸,咦,他的小揪揪不是在头顶上好好的吗?
  龟叟脸上挂着泪,又是疑惑,又是劫后重生的喜悦,最后回到马车上只剩下一句:
  “城主真是学坏了,越来越坏了……”
  简直就是耍着老头子玩儿。
  “呵!”岸讽刺一笑,她什么时候好过?
  据说大千世界,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有些不承认自己是个坏人,有些不承认自己是个好人,岸属于第二种。
  “男狐狸那事是谁的过?”在岸这里,先头的事还没有过去。
  介于自己脑袋顶上的小揪揪才刚刚假脱过一回,怕待会儿再真脱一回,龟叟只得违心认错:
  “是老奴的错,老奴不该体谅城主的不容易,想找个出生好,模样俊俏,还本事大的男子给城主。那男狐狸说他见过城主一回,倾慕已久,老奴看他又符合条件,便擅自做主领进了黄金城……”
  岸到了百年一次的发*情期其实是不大认人的,脾气也格外暴躁,那男狐狸也算是当得起他们狐狸精一族的名号,美得那叫一个冒泡,脑袋不清醒的岸当时差点被他迷了心智,可问题就在……
  “城主,老实说,老奴实在想不明白,青丘一族的狐狸都长成那样了,你真看不上?可老奴记得,当初在后殿第一次相见,你的眼珠子放在别个身上就没再挪开过,当时老奴还以为你极是满意呢,谁知几天后打开殿门,你连人家一身漂亮的皮毛都给扒了……当初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好歹也是一仙狐,怎么与那凡人一般不经事?”
  这些年龟叟并不敢这么寻根究底地问岸的私密事,可如今又一百年过去了,今日听岸唱起那妓馆勾栏间的艳曲,龟叟心里就是一慌。
  可他没想到这事在岸这儿,他若早问岸就早回答他,他若晚问岸就晚回答他,他若不问岸就不回答他。
  实则也没什么非要隐瞒的,不过有点小小的狗血和尴尬罢了。
  岸身子后仰,一手盖在额上,有些闷闷地问:
  “你们说狐狸精身上都有些什么特质?”
  旁边不需要再降低存在感的小鱼儿立刻抢答:“美貌、聪明、有情趣儿……”
  “还有狐臭啊!”岸无奈道。
  谁能想到,当年那男狐狸穿着衣服时把岸迷得五迷三道,衣服一脱,一动情,那味儿熏得本就情绪不稳的岸头盖骨直痛。
  早已成年,走的又不是什么康庄大道,没有师傅、父母自小引导的岸,不知道在蛟的发情期要如何疏导和平息自己的内在欲*望,于是整条蛟都有点失控,某些时刻甚至是没有意识的……
  她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她是怎么把那男狐狸给扒了皮的,大概觉得他那味儿就是从他身上那张皮里发出来的吧?可能是不受控制的身体本能的反应……
  “嘘……”不仅龟叟,小鱼儿和葵一时都唏嘘不已。不知道该感叹那男狐狸死的冤枉,还是该感叹老天造人或者妖时,总没有完美无缺的……
  “待办完逻阳这两桩生意,你们即回黄金城,我去北地雪域待上几年,这一次咱别再残害众生了。”
  龟叟心里一慌不是没有道理的。
  岸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在开始发生变化,她不知道要如何挣脱这种命运带来的枷锁,但这活着,总该不死便不屈。
  “那城主我们现在去哪儿?”小鱼儿问。
  岸回:“城外西郊,大柳树湾。”
 
  2
 
  
  城外西郊,大柳树湾。
  这是属于逻河下游,一个依山傍水,仅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落。
  这里的农户基本上都是以种植瓜果蔬菜然后运到城中贩卖为生。
  所以虽说也是农户,却比别处的要丰衣足食的多。
  在村子的中间位置,门前有棵大核桃树,三间大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偏房,前院有鸡有鸭,后院有牛有羊的人户姓桑。
  桑家本也是士族,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旁支到他这儿就只是个较为富足的普通农户了。
  今日,桑父没有进城卖菜,桑母也没有去田间地里劳作,嫁到城里的大女儿才刚刚回了娘家,外加还没有出嫁的二女三女以及小儿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坐在正堂屋内,正商议着什么大事。
  “阿父,昨日郎君归来,说当今圣上决心兴利除弊,从今年开始不再是只有郡国、公卿推举的举子才能够参加明经科考试,才能够出仕做官。圣上说,只要有真才实学,不问年纪,不问门第乡品,皆可到中正那里去登记,然后参加明经科考试,择优录取为官。郎君还说阿弟聪颖,精于心算,若再明习五经,将来定有一番造化。”大女儿连母亲刚刚端上来的,煮得今年的新茶都顾不上喝,便急急说道。
  桑父端起茶杯的动作一顿:“真有此事?”
  大女儿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上,侧着身子面向父亲,点头:“嗯。”
  二女三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她们还有些不懂。
  桑母没有出声,默默坐回桑父身边。
  过了小片刻,桑父突然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家的一个机会。可是如今朝廷为官者都是些上品门阀,就算我等庶族有参加明经科考试的机会,可若考官一看不是相熟的世家子弟,不与通过,随意判决怎么办?万一考官一看是相熟的世交子弟,更甚至就是自家晚辈,便徇私偏袒怎么办?这样一来,我等庶族参不参加明经科考试,又有什么区别?”
  “阿父,这话我家小郎(小叔子)也问过,郎君说圣上圣明也想到了这一点,为了避免有些官员偏袒族中子弟,阅卷时还会采取‘糊名易书’的方式,就是把参加考试的举子的姓名籍贯用纸糊住,再由专门的书吏全部誊抄一遍,最后才交由考官们阅取。郎君说,这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一次革新,从今以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大女儿的夫君在一大官府中做幕僚,故而知晓些朝庭中事,又因知晓岳丈家有一极其聪慧的小舅子,据说五岁时帮助村人分肉,无有不均,无人有异。于是连夜赶回家中,让其妻带话给岳丈,可培养小舅子读书,再过几年说不定能成为天子门生,光宗耀祖,介时他这个姐夫也能有所裨益……
  “好,好,好!”桑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涨得通红,眼圈也通红,活像是饮了半斤酒。
  每年族中祭祖,像他这种旁支的旁支只能去一个当家人,且在最偏远的位置。出身决定了他的位置却挡不住他的眼睛,那些众星捧月的嫡系子弟,虽前呼后拥衣冠雍容,可是在他看来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小儿的。
  他的小儿自幼聪慧闻名乡里,虽也跟着他学了点诗书礼仪,算学方面更是一点即通举一反十,可是十二三岁的年纪,那些出身好的孩子早已拜师求艺研习五经,然而他的小儿却只能帮着母亲在田间地里忙活,或者在月末岁末时帮城里的一两家酒楼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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