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同一个地方,刚刚那个是人的世界,现在这个是鬼的世界。”岸解释。
  七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鬼力最强,他们能够给自己构建出一个与生前别无二致的幻境。
 
  4
 
  
  倒是鬼虚构出来的世界反倒比人真实的世界富丽堂皇和有人气儿的多。
  此时,一个鬼穿着天青色绣墨竹的圆领长袍,腰系丝绦,气度泱泱地从里面走出来。
  门前车马早已静候在侧,老仆忙不迭地把脚凳搬过来摆好,随从小心地搀扶着主子上了马车,那天青色的袍摆微扬,像旧画里一朵静默的花,随着骨碌碌的车轮声陷入灯火辉煌的长街。
  一个鬼出来后,另一个鬼也相继而出。
  这只鬼和先前的那个鬼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气质却不同,一身枣红色镶银边的窄袖胡服,长裤、革靴,显得身姿格外的挺拔和修长。
  可是再往上看,这鬼却几分浪荡几分戾气,眼神散漫仿似对什么事都不上心,薄唇轻抿却又好似隐忍着什么,坚持着什么。
  总之,矛盾的很。
  这鬼从门房手里接过马鞭,长腿一跃,便利落跨上马背,他垂眸对门房说道:“若我哥比我先回来,你可知道怎么说了?”
  门房躬身唯唯诺诺:“知道知道……”
  门房话声未落,后面这鬼也打马飞驰而去,紧接着他的小厮才从大门里追出来,然后身子侧转又朝主子离去的方向急急慌慌去追……
  此二鬼便是前朝镇北将军勾辕的双生子勾知白和勾守黑。、
  先出来的是哥哥勾知白,博学多才,尔雅雍容,虽出生将门,却可与世代公卿家的公子相媲美,算是逻阳城中闺秀们心目中的几大佳婿人选之一。
  后出来的是弟弟勾守黑,与哥哥截然相反,诗书不曾读几卷,武艺也不精,整日里走狗斗鸡,借着镇北将军府的势,和皇帝的小舅子南后的胞弟整日混在一起,‘烧杀掳掠’中除了‘烧’其他都干了个遍,人送‘逻阳双害’之一。
  双生子,一生双胎,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比体重、比哭声、比听话,甚至比吃*奶,等长大了能比的就更多了,读书、习武、御下、处事……无所不比。周围的人还不是故意、刻意去比较的,而是潜移默化、不自觉去比的。
  比较的人乐此不疲,被比较的人如何就不知道了,至少被比得一无是处的那个肯定不会痛快。
  这种不痛快长久地伴随着勾守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甚至必将伴随着他的整个人生。
  曾经至亲至密,而今互相憎恨。
  或者说,不能恨,因为是至亲;不能近,因为彼此怨憎。
  ‘醉生梦死’在西大街上,是整个逻阳最大的妓馆兼酒楼。
  在这里不仅有名满天下的名妓,还是容止绝世的小倌,文士才子、名士风流皆在这里。
  这里也是最大的销金窝、英雄冢,奇怪的是当朝从未有谁或者哪个家族因为族中子弟来过这里而引以为耻,连皇帝都隔三差五地光顾一番,别的又敢说什么呢?
  勾守黑到了大门前,从腰间取下一枚金叶子随手抛给接待的老妈妈,接着便被引进事先预定好的包间。
  “今天无需人伺候,上一壶好酒,几个小菜即可。”勾守黑将伺候的下人们都遣出去,终于追上他的小厮自觉走到包间门外站好,充当守卫的角色。
  今年年份不好,雨水多,自端午过后各地时有洪涝的消息传入京师,连这百金一壶的九转乾坤酒也受年份的影响不若往年香醇,勾守黑举杯小小地呡了一口,便瘪着嘴放下了。
  所幸不到一刻光阴,还不到考验他耐性的时候,他要等的人便披着一件孔雀蓝的连帽斗篷从外面赶来。
  两人见了面,也没说话,只相互揖了揖,隔案相对而坐。
  “查得怎么样了?”勾守黑问。
  来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春花秋月般容华矜贵的脸,看向勾守黑的目光有些幽深,也未说什么,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勾守黑手里。
  勾守黑赶忙拆开来看,那信上的字来来回回看了两三遍,眉头渐锁,脸色转沉,但似乎又有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呵!”勾守黑冷哼一声,握紧的拳头似蕴藏着千顷之力,仿佛随时都能将身旁的几案砸成粉屑。
  “勾兄切莫冲动。”来人劝道,然后又反过来问勾守黑:“勾兄这边查得如何?”
  勾守黑仰面闭上眼睛,胸口几个起伏,这才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信封,用如常的语气回复:
  “我试探了南之郊(皇帝的小舅子,南后的胞弟)几次,确定他家每逢中秋、新年,必有从北疆和南疆而来的物资特产方面的孝敬,同时也在他父亲的书桌上见过他父亲与军中往来的密信,确信魏郡公(南后的父亲,当今国丈)确实斗胆包天,企图插手军事。”
  “魏郡公如今在朝堂上可谓只手遮天,南后又深得陛下的宠爱,除非人证物证俱全,时机正当,否则不仅不能一击即中,打草惊蛇不说,反徒遭构陷。”来人再次劝告,不仅为好友担忧,还有对朝局的愤慨和不满。
  勾知白和勾守黑的父亲镇北将军勾辕一直奉命镇守战事最多,地理位置也最重要的北疆。和别的上阵父子兵不同,多年来北境六城百姓只知有勾家军不知有当今皇帝,皇帝也并不完全信任勾家,于是勾家双生子从出生起就一直留在逻阳,以做牵制。
  于是镇北将军府的大公子勾知白弃武从文,也就没那么不能理解了。
  今年初夏,朝廷送往北疆的物资粮草走到并县时,被敌军的小支队伍抢烧干净。而此次的押运官却正好是镇北将军勾辕的妻弟,也就是勾知白和勾守黑的小舅舅史瑜。
  出了这么大的差错,按军法处置,史瑜的脑袋肯定是保不住的。
  可是镇北将军勾辕此生只有一妻,生下双生子勾知白和勾守黑后就撒手人寰了。
  其妻有一兄一弟,兄长在北地追随和辅佐勾辕多年,弟弟留在逻阳,舅代父职,精心照顾外甥勾知白和勾守黑长大。
  于情于理,镇北将军府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史瑜被军法处置了。
  于是,难免上书向当今皇帝求情。
  向来不着五六的皇帝说了一句不着五六的话:“可以呀,反正丢的是朝廷拨给北疆的军用军资,只要镇北将军府自个儿把丢失的军用军资一分不差地补上,或者镇北将军带领着部下节节衣缩缩食把这一年忍耐过去,史瑜活罪不可免,但脑袋嘛,就暂且让他在上面待着吧。”
  皇帝的话说得直白又无赖,但却让人无法反驳,至少对镇北将军府是这样的。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个‘要钱还是要命’的问题。
  可问题是,命,镇北将军府要;钱,镇北将军府又掏不出那么多来。
  那可是北疆十几万大军一年的军用军资,除了汇集天下赋税的国库,谁家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来?
  若是能拿出来,御史们怕是该好好参一参了。
  这些天,勾知白在忙什么?勾守黑想准是跟筹钱有关。
  勾守黑在忙什么?
  他想一时半会儿这钱肯定是筹不齐的,倒不如另辟蹊径,从那批物资粮草在并县被烧抢干净这事上查起。
  这一查,果真查出了好些怪异的地方。
  譬如往年朝廷拨往北疆的军用军资总是一拖再拖,而今年却按时按需交付了。
  譬如南后的父亲——如今大权独揽的魏郡公在各军中都安插有自己的人。
  譬如此次史瑜押运军用军资北上时,队伍里的一个副手曾经在郡公府上做过门客……
  林林总总,如今勾守黑已经能确定并县军资烧抢案不是他们舅舅史瑜的疏忽,也不是意外,而是朝廷这边有人私通外敌,陷害他们勾家。
  可是就如好友劝告那般,要想洗刷他们舅舅史瑜身上的冤名,将魏郡公通敌叛国的罪证昭告天下,求皇帝主持公道,这件事实在太过艰险。
  搞不好他们镇北将军府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史瑜,甚至整个勾家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勾守黑和好友一直商议到早子时才从包间里出来,两个人心里像是灌了铅,身体四肢却是紧绷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有点像野外夜里盯着猎物随时准备冲上去的狼。
  “郡公,先请。”
  尽管今年的九转乾坤酒不如往年好喝,但大事压心,勾守黑和朋友还是不知不觉饮了许多。但饮酒再多,他也能在一瞬间便分辨出他哥哥勾知白的声音。
  在走廊上,另一个包间门口,他哥哥勾知白正一手前伸,恭敬地请身旁的人先走。
  那人身形高大,肚子圆挺,眉毛横凛像两把黝黑的棕刷,左边一个绝色美女扶着,右边小倌鲜嫩,端的是艳福不浅。
  那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当今魏郡公,南后的父亲,南公闾。
  “哈哈哈,勾辕粗野莽夫,却生了你这么个不错的儿子,不错不错,哈哈哈……”魏郡公昂首挺肚大笑离去,狂傲不可一世。
  勾知白一直微弓着身,一直到魏郡公走到走廊的尽头下了楼。
  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后面的勾守黑和他的好友。
  勾守黑脑门和太阳穴刺刺的痛,眼睛也刺刺的痛。
  全身血液翻涌,里面仿佛也掺了根针,从胸口一直到四肢百骸,无处不刺痛。
  魏郡公,弄权奸佞,在朝中可谓只手遮天排除异己,如今谁不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声张?
  他的大哥竟然和这样的人走到一处,甚至谄媚至此。
  甚至,这人极有可能就是要置他们勾家于死地,通敌叛国的罪魁祸首……
  勾守黑几乎要冲上去,一拳揍向勾知白的脑袋。
  他的好友死死抓住他的臂弯,至少不能在这里动手。
  这‘醉生梦死’背后的老板是皇室中人,恐惹上更多不该惹的麻烦。
  突然,像是有心电感应,勾知白回头看到正怒不可遏的勾守黑。
  他眉头微凝,有些意外。
 
  5
 
  
  “喔喔喔……”
  雄鸡一叫天下白,鬼的世界消失了,人的世界才刚刚开始苏醒,并逐渐迸发出勃勃生机。
  运水车和收夜香的在城门□□汇,而后一个入城,一个出城;
  卖菜翁挑担赶往菜市,厨房阿婆提篮迈出家门;
  小娃娃咿咿呀呀被晨尿憋醒,父亲更衣准备上朝;
  更夫收起铜锣,在早点摊前吃下一碗阳春面,抱着满肚子温暖回家倒头既睡……
  可是这一切一切的热闹都与‘蚌中沙’巷无关。
  这里面像是积了一潭千千万万年的死水,半点波澜也无。
  这里面好些人怕是早已分不清人的世界和鬼的世界,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人不自救,天难救。”连鬼都还在挣扎。
  岸呼吸着‘蚌中沙’巷冰冷而绝望的空气,抬脚正往外走。
  龟叟的话总是比谁都多。
  突然,一阵风,不知从何而起。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片半枯不黄的落叶,飞到岸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叶障目,很快又落下,然后眼前陡然出现了一对主仆,一高一矮旧衫单薄,却如石山顶上的迎客松,优雅和强硬兼俱,当是大袖盈风一身风骨。
  小鱼儿在岸身侧,立刻察觉到她的呼吸声中止了。
  直到那对主仆退至一旁,礼貌的让他们先行。
  岸亦微微颔首,浅浅地笑,像朝阳打在冰雪上,草丛下小溪静悄悄地流,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又好像若无其事,他们擦肩而过。
  “叟……”
  岸道。
  “叟……”
  岸又道。
  龟叟受宠若惊,“诶,诶”应着,连不迭追上前去:“城主怎么了?”
  岸回首,停了一下,也仅仅只是一下,万般心绪转瞬即逝。她说:“没事了。”
  然后又接着往前走,不觉步伐加快。
  龟叟一头雾水,意欲再问,可岸已经走远了,小鱼儿和葵正赶忙去追,这可为难他的一双小短腿儿了,更顾不得纠结其他了。
  谁知,前面小鱼儿和葵正嘀嘀咕咕。
  小鱼儿:“奇怪,城主什么时候对人这么笑过?”
  葵看了她一眼,以沉默作答。
  “没有。”
  、
  农历七月十五。
  天阴晦暗,黑云压低,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这一天,人们不仅要准备一些菜肴、酒水、饭食、金银衣纸祭拜祖宗,还要到路口去祭拜鬼神。
  除此之外,信佛的还要供养十方僧众,信道的还要超度亡人……
  可是天一黑,野外、街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按照老人的说法,这是为了避免冲撞鬼神。
  鬼的世界。
  镇北将军府内的校场上,四周空荡荡,黑黝黝,唯中间一点仿佛被天投下了一束光。
  被光束笼罩的地方,勾守黑倾身一把揪住勾知白的前衣襟,五官狰狞,正愤然质问:
  “以往你如何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我不管,可南公闾那老匹夫是谁?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贼子。满朝文武公卿,但凡心中还有点公义的,就算不能正面敌对,也都敬而远之。唯你如苍蝇扑屎,做尽奴才相。你对得起北疆焦头烂额的父亲吗?对得起大狱里正受苦受难的舅舅吗?”
  “还是说,你去找南公闾借钱了?他愿意借给你?还是答应帮舅舅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勾守黑手上紧了松,松了紧,脑子转得飞快,也不管勾知白如何回应,噼里啪啦旺火炒豆子一般。
  他信‘什么都不知道’的勾知白会去找魏郡公南公闾借钱,或者求他在皇帝面前周旋。但他不信魏郡公南公闾真的会借钱给他们,或者真心替他们在皇帝面前求情,除非后面又憋着什么坏水大招……
  他生怕勾知白被南公闾给蒙蔽利用了,至于勾知白本身是否有问题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只是极短暂的一小下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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