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父的一辈子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虽也怀疑过,但终究是认了命。
可是同样的事情再轮到他的儿子身上,他便万万不能接受,仿佛有些苦他可以吃,他的儿子却绝对不能吃。
如今好了,朝廷取士不再只问门第乡品,嫡子庶子,士族庶民,皆可参加朝廷的考试,用农户的话说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的小儿、他们家都有翻身之日了。
桑父突然紧捂着眼睛涕泪滂沱,他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天,几步疾奔出门,跪在自家的院子里,腿边还有一粒鸡屎,朝着皇宫方向,双手举过头顶大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堂屋内,桑母也在抹眼睛。二女三女开始抢着问她们的大姐。
“阿姐的意思是说,以后小弟也可能做官了对吗?”
“只要认真读书,在明经科考试中取得好成绩,便可取士做官。”
“阿姐,小弟以后可以和王谢子弟一样,读同样的书,拜同样的师,同室,同路,甚至同朝为官吗?”
“以后不管姓王还是姓谢,姓刘还是姓桑,大家都是一样的,凭学问做官,大学问做大官,小学问做小官,大家凭本事奔前程。”
……
“好哇,真好哇……”桑母看着几个儿女感叹。
这时,桑父已从院中回来,对老妻和几个儿女吩咐:
“从现在开始,地里的活桀儿不能再插手了,城里的差事也要辞去,为父亲自去给管事们致歉。家中之事,老二老三多帮着你们母亲一些,老大回去找女婿,他门路广,看有没有才高德昭又不那么在意门第的经义之师引荐……从现在开始,桀儿只要用心读书便好……”
“可我并不擅经义,也不喜欢经义。”
火一般热烈的氛围内,事件的当事者,大家嘴里的希望,桑家小儿桑桀突然冒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桑父还有诸多安排顿时都齐齐卡在喉咙里,桑母外加三个姐姐或吃惊或疑惑,像是他数典忘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望着他。
他顶着头皮弱弱地说:
“踏云楼的老板聘了我做帐房先生,每月万钱,十斛粟,半匹帛,待再过两年,还会再多。”
说到后面,他几乎已经没声了。
桑父的眼圈又红了,这一次不是激动,是气的。
“你家是穷得吃不饱饭穿不上衣,还是父母卧床需要你这万钱来买药救命?小小年纪竟掉进钱眼里去了,全然不顾他日前程……”桑父嗓门儿大得几乎能掀翻房顶。
桑母还有三个女儿,见势不对赶紧出了堂屋,怕邻里听了笑话,桑母出来后还将大门从外面合上。
里面的争吵大概持续了半炷香时间,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声茶杯摔打在地上的声音……
最后桑家小儿桑桀打开堂屋门,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子似的冲到了出去……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回来。
大柳树湾地处逻河下游,到这里河道两岸尽是白细柔软的沙子,沙子上长着高大的垂柳,沙子下撅一铲子,便见小小的贝类或者螃蟹,水会慢慢地溢上来……
这是桑桀自小玩耍的最多的地方,也是他难过不开心的时候的疗伤之地。
今日,他在河岸上挖了一个又一个洞,把稍微大一些的贝类捡成一堆,然后再全部放进一个他特意用石块圈起来的洞里。然后养着,等他下一次再来看……
他默默地做着这些事,直到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双手也和他做着同样的事。
他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看到了一张亡国祸水般的脸。
他小时候听周幽王褒娰、楚文王息妫的故事时,脑袋里想象的褒娰或桃花夫人大概就长这个样子。
奇怪的是,面对着这样的一张脸,他既没有痴迷,也没有惊诧得大叫,反而是一股委屈莫名涌上心头,他像是对着好友一般的倾诉道:
“我不擅经义,也不喜欢经义。明明几个字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偏要绕来绕去翻着花儿的使人不明白,如此才能显出自己的能耐来。那些文人雅士在酒楼里高谈阔论,公卿大夫在朝堂上引经据典,他们说着全天下最漂亮的话,可他们知道普通农户一月的开销有多少吗?一年的产出又有多少吧?一只鸡能卖几钱?一颗菜又能卖几钱?一个县一年的赋税是多少?百姓的收成除去吃饭穿衣、人际往来又剩多少?是否交得齐赋税?是否勉强交完赋税之后便要节衣缩食,生病了就只能等死……”
[桑桀,逻阳人,精通算学,能举一反十,十四岁时闻名市井,光帝特召入侍宫中。历任侍中,大农丞,治粟都尉,大司农……大旭时期政治家,理财专家,光帝顾命大臣之一,为后来的开明盛世奠定了物质基础……]
岸想着史书上对于眼前这个小小少年的记载,难得倾心一笑,她摸了摸桑桀的顶发,像个大姐姐般的温柔道:
“你是对的,回去吧。”
桑桀便起身返回家去,尚显稚嫩单薄的背影浸入夜色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城主,我还以为……”以为你要与这少年做交易。
龟叟和小鱼儿、葵以及那辆无比奢华的马车以及马一直都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只是少年桑桀看不见。
“谁说我不是与他做交易?”岸道,然后看着桑桀离去的方向又慢慢显露出桑父和桑母相携而来的身影。
岸说:“父母和儿女想的、想要的总是不一样的……”
3
这一次,龟叟他们就留在岸的身边看着桑父、桑母。
岸不管他们,但仍不许他们显露人前,因此桑父、桑母也是看不见他们的。
桑父、桑母来到岸跟前,带着仿佛做梦一般的迷蒙感。
岸笑眯眯地问他们:“你们想要什么呢?不想要什么呢?”
桑父松开桑母的搀携,朝岸一揖,诚然道:“惟愿我儿能够体谅父母的良苦用心,勤奋读书,经考题名,将来能在朝廷谋一官职,上慰祖宗,下荫妻儿。不愿他整日与算盘、账簿为伍,难登大雅,一身铜臭。”
桑母亦是连连点头,极是赞同她家老爷的话:“账算得再好、再快又有什么用?又做不了官?再怎么算,别人家的依旧是别人家的,自己家的也依旧是自己家的,又不能把别人家仓房里的东西算到自己家仓房里来……”
“如果……”岸动了动手指,“如果帐算得好也能够做官,只要足够会算便能将别人家仓房里的东西算到自己家仓房里来呢?”
桑母张大着嘴,显然是被岸的话给震惊到了。
桑父也是一样,虽然反应没这么直接。
他想了想,略带质疑道:
“可是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过有谁因为帐算得好而被封侯拜相的……”
“与我做交易吗?用你们儿子的‘精通算学’换他以后对经义之学的喜好和专研,让他顺父母之命,考经学,取士为官,修身齐家,不辱门楣,往后还能照拂上头的三位姐姐、姐夫。如何?”岸振一振袖子,背过身去,显然已经没有先前的耐性了。
桑父、桑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深陷在褶皱眼眶里的棕灰色瞳仁慢慢迸发出光来。
桑父拱手,哆哆嗦嗦道:“换……换”却被桑母突然打断。
桑母仿佛一下子被智慧星降临,拥有女性独有的细致的精明,她按住桑父的手:
“既是要换,何不直接用桀儿在算学方面的天赋换取一朝廷官职好了?”
是啊,能够直接获取的东西又何必苦心专研?先不说读书苦,世事变化莫测,谁敢保证他们儿子读出来以后就一定能够在经学考试中脱颖而出?就算脱颖而出,就算上面说的再公允,谁敢保证就一定没有人敢铤而走险?所谓富贵险中求,历代都有贪官污吏被抄家灭族,可不也屡禁屡现,屡禁不止吗?
桑父被桑母这么一打断,也稍稍冷静些许,他望着岸的背影,好商量道:
“要不这样吧?桀儿是我儿,为人父母者本应为儿女牺牲奉献,您看看我这身上有什么贵重之处,可取之给桀儿换一个好前程?”
“放肆!”岸兀的一下转过来,桑父、桑母亲眼所见原本逻阳河边垂柳深深的大背景转瞬间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
殿中,岸坐在宝座上,下手位坐着好整以暇的瘦削小老头龟叟,小鱼儿在岸身侧剥冰葡萄喂到……自己嘴里,葵立在殿室一侧,盯着手中剑柄……
岸有时候会反思她是不是太纵着这几个家伙了?完全有损黄金岛的严肃和威严。但她还是很威严地对桑父、桑母道:
“你们以为这是逻阳西市的菜场吗?允许你们出尔反尔讨价还价?”
桑父、桑母尚来不及好奇这胜过人间金銮殿的宫室,便被岸的这一怒震得双腿发麻,然后双双跪倒在地。
岸的声音仿佛就在他们的耳边萦绕,又直击内心。
这话是专对桑父而言:“贵重,是既贵且重。你阳寿不高,生性庸钝,忧患常扰,为人无所显,做事又无所长,除了你儿,你有何既贵且重的东西?”
“算了,算了,就用桀儿的‘精通算学’来换,就这么换,我们换!”桑母飞快抬头,而后又埋下。仿佛生怕与岸的交易做不成似的。
关键时候,桑母当家女主人式的精明又冒了出来。
岸唇角轻勾,仿佛一朵红到艳丽的花开在唇角。她语气和缓,至上而下:
“一切如你们所愿。”
桑父、桑母后来不大记得他们是怎样在一本漆黑的册子上签下血淋淋的字,但他们的心里美滋滋的,如来时一般,相互搀携着从逻阳河边的柳树林返回他们家中。
到家时黎明将近,宁静的农家小院内几个孩子睡了,牛羊也睡了。院门口巨大的核桃树投下一大片阴影,鸡圈里的鸡已经开始打鸣了……
倒是龟叟有些难过,沉沉叹了口气:“一代计相竟这般陨落了,这可是个能兴天下,利万民的主。唉……”
岸手里转着扇子,从殿上下来,一边往殿外走一边无所谓道:
“叟,走遍大千世界,你难道还没有看透吗?天下兴亡百姓苦乐,与你我何干?与黄金城何干?”
再说,在桑桀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有一句话叫‘父母之命,莫敢不从’,还有一句话叫‘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的君主历代以孝治国,强调的是‘子从父,臣从君’,别说父母干预儿女的前程,就是打死儿女,儿女也不能反抗。
他们的孝是什么?是顺,顺则孝,不顺则不孝。
“城主,城主……”小鱼儿朝着岸追上去,探着身子,歪着头,瞅岸的脸色:
“婢只好奇一件事,那桑桀真的还能再做官吗?”
岸停下,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当然。黄金城城主从不妄言,也从不失言。桑桀几年后会做乡里游徼,此生终止于田曹尚书,官场中碌碌无名之辈。然一生贤良方正终得一个善终。”
“那……那我们现在又去哪儿?”岸又走,小鱼儿又追上去。
岸道:“去人间过鬼节。”
还是逻阳。
农历七月十四,傍晚。
传说每年农历七月初一冥府的地狱之门便会打开,把无人奉祀的孤魂野鬼放到人间享受供奉,让终年被禁锢在地狱中受苦受难的冤魂厉鬼获得短期的游荡,直到七月三十才关鬼门,所以七月又称‘鬼月’。
其间,十四、十五、十六这三日是鬼门开到最大,人间鬼最多,鬼力也最强的三日。
岸他们来的是一个叫做‘蚌中沙’的窄巷。
光听名字,便知此巷不同寻常。
此巷临近北宫,左右宽不足半丈,两侧墙垣却极高,每隔五十步便有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门大多都是破烂的,摇摇晃晃的,也没锁,一遇上刮风下雨天就四处响个不停,听起来怪渗人的。
不过,就算不是刮风下雨天,这里面也是阴森恐怖的,阳光照不进来,外面的热闹、一切美好都进不来,这里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传说这里面住的都是些犯了重罪的皇子皇孙,当然也有跟过来的极少数的女眷和忠仆。
‘蚌中沙’有进无出,除非死了,用一张席子卷住,请人抬到乱葬岗去埋了。
因此当朝那些因为各种原因犯了罪的皇子皇孙宁可被处死,也不愿意进这‘蚌中沙’。
传闻‘蚌中沙’里十人九疯,还有一个迟早要疯。
岸他们正好碰上一个迟早要疯,但暂且还没有疯的。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内监服,大概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身体有些嶙峋,于是就显得脑袋特别大。
他鬼鬼祟祟地来到巷口,和一个早等在那里的类似于屠夫的莽汉交换了什么东西,然后裹藏在衣衫内,留下一句“明日送些新鲜果子来,主子最近胃口不好”便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无论是这小太监,还是小太监背后的主子,还知道吃,在意吃,便证明还没有疯。
再看那小太监穿得虽旧,却洗得干净,眼睛里也有光,证明他心里还有希望,这希望八成是他主子给他的。
但小太监瘦成这样,又长得脑袋大身子小,想必是在这‘蚌中沙’待了些年岁了。
可是待了这些年却既没有疯又没有死,可见其性格坚毅,其中主子尤甚。
这里面的人只要不疯不死不万念俱灰,绝对有极其强烈的欲望,倒是黄金城的好客户。
可是龟叟正准备抬脚往里面走时,岸却抬手阻止了他:“等等。”
说完,岸大袖一挥,眼前的世界便像一张被撕裂的纸,从中间碎散开来。
虽然也是晚上,但见阴森破败的‘蚌中沙’慢慢换成了一处气势恢宏的‘镇北将军’府,朱漆大门上方悬着御赐的匾额,两侧各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还有全付武装的士兵站岗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