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坐在凉棚下太师椅上的郡守大人,也及时发现了天上的异象。他抚了抚微微跳动的右眼,随即向身边的守卫吩咐道:
“去,让张天师继续施法,不准停。同时让宋都监领几位杀将过去,先杀了那些妖物再说,人倒是不急,要快!”
临近雨季,若真是天气变化还好,怕就怕在妖物作怪,再让它们逃脱,先不说会不会伤害围在四周的梓城百姓,就光他派人将妖大张旗鼓的抓了,坐实一系列罪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让妖给逃了,立功不成反失职,回京之事估计就彻底不用想了。
“是,大人。”护卫领命,飞快离去。
乌云压顶,转眼风也来了,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从天上打下来,祭台下的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一些人在推搡中倒在地上被踩个半死;一些人一边大叫一边跳脚;大姑娘小媳妇儿不知被谁占了便宜;孩子哭闹着牵错了娘……
因为混乱,都监领的几位杀将动作更快,长剑锋利,手起刀落,一下接一下,生怕不能将几条小蛇妖捅成筛子。
“呼呼……”狂风起。
“轰隆隆……霍嚓!”滚雷和闪电像是要把天劈成好几块。
“哗啦啦……”暴雨冲刷着人心,冲刷着整个世界。
有人见过却从来不会说出去,仿佛无所不能却永远与黑暗为伍的弥弥到了。
有生以来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生气过,她站在云层上,手从大袖中伸出,仿似有什么神兵利器即将出世。
不费吹灰之力,她便能让这些狂妄自大的人类为他们的蠢和毒付出应有代价。
几条小蛇妖虽不长进,但认识了她便轮不到别人来欺负,何况区区人类?
“你不能那么做!”说时迟那时快,一声仙威赫赫,突然有仙者拦在弥弥面前,一尘不染的袍子,虚伪面善的很。
为何会面善?弥弥一时想不起来。
“让开!”弥弥阴沉着脸,毫不客气。
仙家享人间香火,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这种时候自然是要拦一拦她的。她理解他们的立场,却不代表她也会像人一样听任他们摆布。
却不曾想这位仙者倒是个好磨缠的性子,也不因为他的仙威受到挑战而愤怒,反笑眯眯地对怒发冲冠的弥弥劝道:
“是为了那几只小妖吗?你合该知道他们早就寿元将尽。一百多年前他们机缘巧合从一西域苦僧那儿得了诸般好处才能修行至今,甚至那小竹叶青从一懵懂走兽脱胎换骨变成如今有灵识的妖。这些是多么的幸运啊,可他们贪心不足,一百多年后在明知自己诸般机缘已尽的情况下不顺应天道法则,反幻想着能如当初一样再攀上一位大能,再白白捡些好处,再继续无忧无虑的逍遥下去……”
说到这儿,仙者轻轻地摇了摇头,既是对几条小蛇妖的不赞同,也是对弥弥的不赞同。
他像是在教导自家的小辈,无奈叹息:
“想必打一开始你便知道他们接近于你、讨好于你的目的其实并不单纯吧?”
“那又如何?”弥弥在仙者说教的时候已经悄然冻结了整个梓城,此时的梓城便如她的极乐之地、她的黄金城一般,时光不流,万物不生。
“那又如何?”仙者感到诧异,他没想到弥弥会丝毫不在意几只小妖对她的欺骗和利用。
“那又如何!”既如此,弥弥就再次明明确确地告诉他,她就是什么都知道却完全不在意、不生气。
不仅她一早就知道小蛇妖们的私心,小蛇妖们来梓城风家后也感觉到她已察觉到他们的私心。
可在弥弥看来,天地生万物,万物皆有私心。这啰嗦仙人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能活着谁愿意去死?能健康谁愿意生病?能富裕谁愿意贫穷?能享福谁愿意吃苦?能放纵谁愿意憋着?能站着谁愿意跪着……
捷径呀都想走;长寿呀都想有;财富呀多多益善;欲望呀何来止境……
这些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小蛇妖们走过捷径还想再走一次捷径,寿元将尽却巴巴的舍不得死,这在弥弥看来并无什么过错。
再说他们伤害他人了,或者伤害他妖了?以伤天害理龌鹾阴私之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都没有吧?
那么带着目的的讨好于她,心心念念的想给自己找个靠山,她这个当事者都不在意,那么其他的更无资格置喙。
“劳驾让路。”弥弥勾着唇,似笑非笑的地对仙者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天上的神仙,除非与她做生意的,她大多不愿意招惹。
主要是神仙们看着清高的很,其实最爱抱团,这一抱团很多事情就复杂了,也就容易没完没了了。
仙者从弥弥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出,他若再不让路弥弥便要先与他动手了。
先不说谁打得过谁,好像他压根儿就不想与弥弥动手。
他从弥弥身前让开,却在弥弥与他擦肩而过的瞬息,用仅有他们俩才能够听见的方式传音入密:
“即便是黄金城城主,也不能为所欲为,有些苦头难道还没有吃够吗?”
弥弥心中一悸,那些暗无天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记忆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像无数恶魔的触手,要将她从身到心从里到外地的撕碎再撕碎。
她转头,眼睛里几欲喷火:
“汝该死!”
这仙者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仙者还是不见生气,也无惧,反露出一脸痛色:“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28(后面补了八百字)
的确是事实。
可笑世间可怕的从来都不是虚假,可怕的恰好是事实。
弥弥心中的那股力量慢慢卸下来,她不能随意干涉人间之事,好人不能伸手去救,坏人不能顺便杀,哪怕天灾祸乱皆与她无关……
可她呀倒底也不是个纯良的货色,像某些个束手待毙的孬*种,她也是学不来的。
弥弥突然莞尔一笑,若天真无邪,若鬼魅狡黠。
仙者心口突突地跳,转眼便见弥弥越过他,落到下方祭台上。
几条小蛇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灵魂呆呆的立在被捅成血筛子的身体旁,和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傻。
因为是妖魂,鬼差反应很快,已经到达被她冻结的梓城外面。
弥弥一边打开缺口让外面的鬼差进来,一边对几条小蛇妖们的魂魄难得说的比往常多些:
“你们这几个家伙,活着又没干过什么亏心事儿,死了也不过到鬼界去走一遭,稀里糊涂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你们修行了这么多年,往后福报不会差,投胎往生才是大道,跟着我是万劫不复,不搭理你们,你们还不懂得惜福……”
期间,弥弥还往白脸男怀里扔了个什么东西,那东西一挨着白脸男的胸口便瞬间没了进去,白脸男只觉得胸口仿似被突然烫了一下,刺痛而灼热。
鬼差已经快到了,弥弥骤然来到双头蛇兄妹俩的魂魄前,金银薄从胸口飘出,但见她问:
“与我做生意吗?把你们的魂魄卖给我,免受地狱煎熬之苦。”
双头蛇兄妹俩和其他几位不一样,他们所造杀孽太多,有太多无辜之人因为他们而枉死。地下的那帮家伙可不会管你是否事出有因,是否无辜,十八层地狱怕是都要熬穿。
变成鬼魂的双头蛇兄妹俩彼此终于完全分开了,哥哥在左,妹妹在右,齐齐朝弥弥跪下来。
弥弥提笔即书,交易达成,然后将双头蛇兄妹俩的魂魄收进自己的袖笼。
这时两个鬼差刚刚到达,一个手持钉魂棒,顶上铃铛“叮铃叮铃”响,一个拖着脚链手铐,“叮哐叮哐……”
两个鬼差仿佛与弥弥相识,彼此稍作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弥弥背过身去,不去看鬼差如何拘起几条小蛇妖的魂魄,然后带走……
她不常与谁相交,还未学会告别。
“小香包?”
弥弥猛得想起她通过吊死鬼的眼睛看到的风念兹的惨像。
虽然郡守大人对待人不像对待妖那样因为害怕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必杀之而后快。
但她的‘小香包’身娇肉贵,哪受得住这般无道摧残?虽然她早已看过对方的命格,知道风念兹是个多福多寿的,但也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风家的几个人被绑在祭台靠山脚的那一边,不像小蛇妖们那样几乎被捆成个粽子,身后的柱子也没有涂黑狗血,但他们因为人类本身的脆弱以及士兵们的折磨反倒比被捅之前的小蛇妖们还要更惨烈些。
但风念兹的狼狈又与他人不同,尽管弥弥事先通过吊死鬼的眼睛看过,但此时直观所见,仍胸口一阵闷紧。
风念兹本就天生白发,往日里白归白,却还有些光泽,现在什么光泽也没有了,乱蓬蓬的狗啃过一般,像是被别人用手生生扯断的。两边脸颊都肿起来了,上面青紫红三色斑斓,嘴唇已然开裂,正在流着血……
弥弥走过去的时候,他似有所感应,睁开眼来却又像什么都看不见。
身上的袍子已经脏到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一个又一个脚印,个个就像踩在弥弥的神经上。
“抱歉,我来晚了。”弥弥声线有些颤抖,轻轻的,生怕吓着风念兹。
她变走捆在风念兹身上的绳子,对方落叶一般飘落到她怀里。
风念兹终于确信真的是弥弥回来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不停抖动,可那瞳孔像是被蒙上一层灰色的脏布,他真的已经瞎了。
“没事,我带你回去,我是谁?还能治不好你?”说着弥弥便欲起身。
可是风念兹却一把抓住她的腕子,力气大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鼓胀。
弥弥顺着他的力道又蹲了回去,语气宠溺:“怎么了?”
风念兹像是不会说话一样艰难开口,且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团火红色的东西。
他道:“你走后我便后悔了,是我自己犯了贪妄,奢求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天上哪里会掉馅饼?不过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等价交换。若想要,便该用同等的努力去争取,而不是想着,以你我的情分便让你偏私于我。这样的我显得卑鄙又龌龊,也侮辱了我们之间的情分。弥弥,对不起。”
“不,”弥弥摇头正要开口,风念兹及时打断她,将从怀里掏出来的那一团火红色的东西放到弥弥手中。
那东西轻如鸿羽。
“你走后,我在临水阁里翻阅大量大伯生前的手扎,里面有一句话‘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超越生死,能涅槃重生的情感方能织出‘凤凰火’。这句话我们风家有不少人看过吧?我成了闲人后便日日研究那‘凤凰火’,想证明自己对你的情感不比曾经大伯对他的爱人差,可我次次都失败了,直到我确信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就那么喝死算了,然后一口心头血喷在梭子上……原来‘凤凰火’是万念俱灰时的一口心头血啊!”
说到这儿,风念兹开始不住咳嗽,越咳脸上气色越无,弥弥已经开始感觉有些不大对了。
“凤凰火美丽绝伦,我不想把它……把它留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我只想送给你。”风念兹握着弥弥的手稍微一扬,那团火红色的东西便瞬间展开,借着风力浮动,果真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于猎猎火焰中一只凤凰于飞,甚至好像能听到凤鸣……
弥弥抬头,出神地望着空中的凤凰火,火的烈是锥心刺骨的痛,凤凰的重生是再世不忘。
突然,她感觉怀里猛地一下空了,低头去,风念兹不仅肉身消失无形,连个灵魂都没有。
弥弥兀的一下慌了,站起来四处张望:“他的魂魄呢?他的魂魄在哪里?”
她问天上还未离去的仙者,仙者亦摊手对她摇头。
虽然他站得高看得远,可还真没看到那人类小伙子的灵魂去哪儿了。
能同时避开黄金城城主和他这个神仙的视线,要么就是大有来头,要么就是这人类小伙子压根儿就没有灵魂这个东西,或者只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这些不仅是仙者的猜测,弥弥也约莫想到了……
可她现在不想猜来猜去,她只知道她的小香包没了,连个灵魂也没有剩下。
没有灵魂便没有轮回转世,她要如何再去寻他?
她突然就那么一屁股坐在祭台上,仿佛梦中自呓:“我不杀人,一个也不杀,保证明天梓城上方的太阳还和今天梓城上方的太阳一样,保证明天的梓城官员、富绅、百姓也都和今天的别无二致。”
接着莞尔一笑,若天真无邪,若鬼魅狡黠。
然后,梓城解冻了,又重新活了过来。
可是雨愈大,雷愈响,狂风呼啸,人们基本上已经睁不开眼去看见什么了。
但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他们会指着天上乌云滚滚雷鸣电闪之处,大声吆喝:
“龙,好像有龙!”
在昏天暗地的混乱里,好些人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接下来前途美好,心想事成。
所以当风雨过后,太阳从乌云的裂口露出一个残影,郡守也好富绅也罢,还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至少有近一半的人都笑呵呵的像是失了魂,他们转身回到自己的岗位或者生活中去,仿佛已经忘了他们原本是来做什么的了……
“你看,我不杀人,一个也没杀,是他们自愿与我做生意的。不知道吧,凡拿出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来交换的,是万丈深渊开了路;敢拿不值当的东西糊弄于我的,是当即失魂。总之都没有好下场……”
弥弥早已现出原型,是一头巨大黝黑的蛟。她在云雾中翻腾,刚刚那些被自愿卖掉的魂魄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她已经饿了很久了,尽管都是些寻常货色,但好歹果腹。
“你,你故意激起他们的欲望,趁他们迷离时达成协议,你这样自己又会有什么好下场?”仙者焦急道。
“什么都不做就会有好下场了?我违反规则了吗?黄金城无所不能买,无所不能卖,等价交换,童叟无欺。就是你们天君来了,也不能奈我何。仙君,你要与我做生意吗?哈哈哈……”弥弥大笑,只要她遵循黄金城的法则,大千世界谁也不能拿她怎样,谁也不能对她动手,这是黄金城的法则,也是天地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