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四叔的事是你吗?”
  这话没头没脑的,但相关的人一听即明。
  弥弥抬起头来看他,他脸色虚白,眼下暗沉,不过短短几日就瘦了许多,长衫空荡荡的挂在身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弥弥回答:“是,他有所求,我有所图,等价交换,买卖既成”
  “他要这风家的主事权,用什么换的?”风念兹又问。
  弥弥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语气漫不经心:“二十年阳寿。”
  “二十年阳寿换风家主事权,大手笔。四叔他今年三十又九,就算健康长寿,减去二十年寿命,还剩下多少?他还真舍得……”风念兹颇为自嘲地笑道。风四叔用二十年寿命换风家主事权,他当初亦用一段好姻缘来换取无价之宝,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赌徒。
  “我已经给了他他最想要的,至于能拥有多久,结局如何,与我无关。”弥弥淡淡道。
  赌桌上十赌九输,想要不劳而获的赌徒瞪大了眼,急红了眼,以为自己能够搅弄风云,实则步步都在庄家的算计里,最后的赢家只能是庄家。
  “我也愿意,哪怕付出一切代价。”白脸男突然插话进来,膝行几步上前。他双目通红,情绪迫切,也像一个赌徒。
  如果弥弥不愿意帮他,那么他也愿意与弥弥‘银货两讫’的做生意。
  可是弥弥却似笑非笑地讽刺他:
  “风盛(风四叔)至少还有寿命,你有什么呢?”
  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不仅白脸男,连胖老头、珊蓝、小叶等几条小蛇妖也都齐齐朝弥弥看去,脸上都是一副颓丧至极的神情。
  他们有什么呢?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比这人间的普通人都还不如。
  “不!”白脸男突然惊乍起,双手捧于胸前,做出一个承奉的动作:“就算什么也没有,我还有灵魂,我把我的灵魂献给你,只求你救他!”
  这时,屋内所有的眼睛都看见在弥弥身边突然有华光萦绕,不知她是气得,还是太激动。
  弥弥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有些远,不带丝毫温度。
  她道:“情为何物?值得你连灵魂都可以舍弃。那人因为执念死了之后再次投生风家,也因为执念两世记忆勾缠混淆,差点被自己活生生逼成了个神经病,最后终究是受不了折磨才跑到临水阁中上吊自杀。可是吧,死了变成鬼仍然不肯离去,亏得也终究是等到了你。可是等到你又怎样?他一个阴物,长久留在这阳间,魂魄日日受那阳气侵蚀,别说失去记忆,谁都不认识,还没有魂飞魄散都得益于整个后山的风水格局聚阴。他因为忘不了放不下,福祉散尽,不把自己折腾个魂飞魄散便誓不罢休。你因为心有不忍,便甘愿自己献出灵魂一命换一命。可是灵魂是何等的重要,你们一个个的都值得吗?”
  弥弥辗转世间几百年,只知道从来苦多乐少,所有美好的,都是脆弱的,短暂的,它迷惑心智,使之堕入地狱,尔后痛苦万分。只有痛苦才是长久的。
  用极为短暂的美好去换长长久久的痛苦,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可是,白脸男却腰杆挺得笔直,气沉丹田的来了一句:“值得!”
  “好,成交。”弥弥对白脸男道。
  她自认为不是普度众生的佛陀,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既然执迷不悟那就执迷不悟下去好了。
  只见她五指成爪对着白脸男的天顶盖一抓,白脸男整个身躯都扭曲起来,有如刮骨抽筋之痛,转眼便见一个雾白色的类似于灵魂的东西从白脸男的身体里抽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到弥弥的手心里,然后消失不见。
  白脸男像是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似的,瘫到地上,半天不见动静,死了一般。
  剩下的几条小蛇妖还有风念兹都目瞪口呆的,直到前一秒,他们还不相信弥弥真是会取走白脸男的灵魂,没有灵魂的生命如何而活,可是结果却让他们失望了。
  特别是风念兹,他走到白脸男身边,蹲下去,将对方的身体翻过来,试探其鼻息以及心口处是否跳动,事实证明白脸男果真已经死了。
  他往后瘫坐在地,眼睛红通通的像兔子,晶莹的泪流了满腮。
  他对弥弥道:“一切都是交易吗?因为的我的名字上不了金银簿,所以母亲病重时我来找你,交易不成。因为四叔能与你做成生意,所以一夜之间,我便一无所有了?”
  风念兹的眼泪让弥弥愣了一愣,但她还是道:“是,不然我以何而活?”
  “那我呢?”风念兹问。
  你可曾想过我?
  弥弥反问:“这样不好吗?”
  你的母亲活着也是活受罪,她既牵挂你的父亲,倒不如了她心愿,你父亲过世不久说不定还能在阴间碰上。你四叔心心念念想做家主,那便让他做好了,从今以后日夜操劳的是他,殚精竭虑的是他,唯你养尊处优,一世富贵,这样不好吗?
  可是风念兹不能接受弥弥所说的‘好’,弥弥也不能理解对于风念兹来说什么才是真的‘好’。
  风念兹指着小蛇妖们:“他们是你的朋友啊……”可你却见死不救,最后救的代价是收走白脸男的灵魂。
  他又指着自己:“我……我是……”
  风念兹终究说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最后只极小声的在喉咙的咕哝:“我什么都不是。”
  胖老头说弥弥不懂情,是人情世故的‘情’,也是男女之情的‘情’。可是她却懂得失望。
  她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此时此刻风念兹对她很失望,小蛇妖们也都对她很失望。
  他们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个罪大恶极的恶人(蛟)。
  她本就伴随着罪孽而生,依着罪孽而活,他们难道不知道吗?
  弥弥突然冷冷地笑了,张狂肆意又充满了邪气。
  她对风念兹以及剩下的小蛇妖们道:“我从来这般冷血无情,只做生意唯利是图,从来乖僻邪谬落落难合。”
  说完,她便现了原形,从窗户一跃而出,转眼便掉到临水阁前的湖泊里。
  这个过程太快,快到大家仿佛只看见一个巨大黝黑的尾巴从眼前一晃而过,以及咸腥的仿佛一缕海风从脸庞吹过。
  这种时候,反倒是小叶反应最快。他追到窗边,朝下刚好看见临水阁前的湖泊里出现了一条由黄金宝石铺成的路,弥弥走到那条路上朝不远处‘摩天碍日的琼楼玉宇,金银堆叠的连绵宝山’而去,她身上的装束也变了,是他们曾经在幻境里见过的那样,危危金华冠,锦衣华服。
  这样的弥弥是真正的陌生,离他们很远很远。
  这样炫目的景象也转眼消失了,只留下平静无比的湖泊,以及一如往常的后山。
 
  25
 
  
  弥弥离开了。
  走得突然决绝,不带丝毫留念。
  风四叔做了家主后,风家也没有像风念兹所担心的那样,陷入鸡飞狗跳的混乱中甚至从此走向没落。
  不仅如此,以前经营的生意照常盈利,以前不曾涉猎或者没能突破瓶颈的,现在也开了新路愈发蒸蒸日上。
  风家从风昌(风念兹他爹)北上遇害后,经历短暂的不睦和低谷,又重新兴旺发达起来。
  仿佛只差一匹‘凤凰火’,风家便和几十年前风明(风家大爷)还在世时的鼎盛时期别无二致了。
  在这期间,做了家主的风四叔不再像以往那样毛躁和刚愎自用,也不被风三叔挑拨唆使,仿佛他身上的那些‘贪嗔痴恨恶欲’在弥弥收走他的二十年阳寿时也一并被收走了……
  可是‘贪嗔痴恨恶欲’这些不好的对弥弥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呢?
  但不管怎样,成了富贵闲人的风念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风家从来都不是非他不可!
  同时,拿灵魂与弥弥做交易的白脸男,原本已是死相,小蛇妖们都开始讨论是将他的尸首运回南越古林安葬好呢,还是在梓城找个地方安葬和老情人离得近些好呢?谁知当天晚上他竟重新活了过来,不是诈尸,而是心脏重新跳动体温回暖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活过来。
  至于他舍弃灵魂也要救的,临水阁上日渐虚弱的吊死鬼,小蛇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他已经进入到白脸男的身体里,却不是借尸还魂,而是成了‘共生’关系。
  小蛇妖们发现,同样的一副身体,呆呆傻傻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就是吊死鬼;疑惑深沉,时不时冒出一句‘我真的是没有灵魂了吗’的,就是白脸男自己无疑了。
  白脸男从识海里得知,吊死鬼的魂魄在他的身体里得到了休养,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有他活着的一天,吊死鬼的魂魄就不会散。
  亲密无间同生共死,这仿佛已经是有情人能够拥有的最好结局了。
  弥弥离开的第一天,风念兹和小蛇妖们愤愤不平。
  弥弥离开的第二天,风念兹和小蛇妖们依旧闷闷不乐。
  弥弥离开的第三天,风念兹和小蛇妖们开始动摇和怀疑。
  弥弥离开的第四天,风念兹和小蛇妖们已经确信,有些东西也许并不像弥弥所表现出来的、他们看见的那样……
  可是其中内情,各中怀疑,却再也找不到当事者来验证。弥弥离开了便是离开了,从来都是弥弥能够瞬间找到他们,而他们却找不到弥弥。
  这一次,连胖老头卜卦也失灵了。
  、
  农历七月初八,立秋。
  这天晚上,风念兹在临水阁上为小蛇妖们举行送别宴。
  小蛇妖们之所以离开风府,一是因为他们等不回弥弥,并且怀疑弥弥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二是就如同鬼不能长期留在阳间,他们妖类也不能长期留在人类的世界。
  特别是后者,他们可都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有些伤痛如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
  再说,与风念兹勉强扯得上关系的弥弥离开了,白脸男的老情人吊死鬼和他共用一个身体了,如今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长久的留在风府呢?
  “干。”
  白脸男又替风念兹满了一杯酒,风念兹稍稍举杯,便仰头一饮而尽。
  自弥弥离开后,他便学会了饮酒。不仅学会饮酒,连面部轮廓也脱去以往的稚嫩温润,渐渐显露出一些棱角来。
  他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下巴上长着胡青,约莫有点落拓的纨绔子弟的意思。
  宴会上,无论人还是妖个个都不痛快,因为心不痛快了,所以饮酒便饮的格外痛快。
  不到亥时,临水阁中便醉倒一地,大家横七竖八地滚做一团,小叶甚至不小心现出原形,细长的碧色尾巴勾缠在风念兹的一边胳膊上,风念兹也不觉害怕。
  想想几个月以前,风念兹第一看到弥弥的尾巴时还吓得当场晕倒过去,接着便大病一场。
  对比如今,恍如隔世。
  午夜子时,风家后山突然火光大作。巨大的,整齐划一的,军靴踩踏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栖息在后山林里的若干鸟类。
  火把的光芒映红了临水阁前的湖泊,水与火相照,黑与红交汇,透着森森诡异。
  梓城郡守亲自领兵捉拿藏在风府后山的妖物,以及与妖物勾结的风家众人。
  小蛇妖们起身准备反抗时,却发现连站都站不稳,妖力尽失不说,连人的形态都难以维持。
  ‘天沉罡’——无色无味,由得道高僧圆寂后的舍利子,以及一些法咒外加□□雨,一起化符水而成,寻常的妖只需一滴便会妖力尽失,当场现出原形。
  当年珊蓝在京都侯门里日日夜夜深受折磨时,那些达官显贵给她灌的便是这个。
  这东西并不容易获得,可见对方盯上他们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风念兹朝人群里望去,那个从五岁起便跟在他身边的半大贴身小厮,正躲在一位将领身后,探出头来对着他一边流眼泪,一边不住摇头。仿佛在说他有多么的不得已,如何被人胁迫威胁,才做了这背主之事。
  果然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能给你致命一击。
  风念兹闷声苦笑,押人的士兵将他猛地一推,手被捆在身后的风念兹顿时踉跄了一大步,向前扑倒在地。
  曾经恍若仙人临世般的玉颜不仅沾上了泥土,且被碎石磨伤,好不狼狈。
  这一晚,延续百年的风家,近三平方公里的宅邸,四十多个院落,可谓哀嚎声震天……
  即便是妖,要逮捕也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何况其中牵连到百年风家。
  小蛇妖们以及一众风家人在贴满符咒的地牢里待了好些天才得知天降横祸的真相。
  原来早有人发现风府里有妖,可这些妖一不害人,二不作怪,只待在风家后山,比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妖不出门又如何,只要头顶着一个‘妖’字,那便是让人忌讳害怕,预示着天灾祸乱的存在。
  从京城外放,在梓城为官整整数十载的郡守急需一个大的政绩,好让今上想起他,将他重新调回京城,与家族妻儿团聚。
  梓城西边有一座云间山,山上有几十棵百年老茶树,其茶以美貌妙龄少女采之,冲泡后茶汤碧澈犹如宝石,入口清香醇和甜味悠然。
  人常道喝一口便是神仙也不换,故而此茶名为神仙茶。
  神仙茶从几十年前便成了贡茶,又因为产量极其有限,每年只供给宫里的皇帝太后以及几个最尊贵的皇亲王侯。
  特别是当今太后,据说最爱神仙茶,一日无神仙茶便吃饭不香神思不属。
  可是从去年开始那几十棵百年老茶树便突然死了一大半,今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小半,看守神仙茶的姜氏一族便是抄家灭族,也平息不了至孝的当今圣上的怒火。
  郡守急需政绩,姜氏一族想要嫁祸偷生,其他的乡绅谁不想从风家分走一杯羹?一拍即合几方合作,便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几条小蛇妖扣上了一顶‘毁坏百年老茶树、为祸一方百姓’的帽子。而风家则是纵妖作恶,违逆当今朝廷的帮凶。
  因为是妖,甚至不用押送上京秋后问斩,直接在当时当地行刑即可。
  农历七月二十三,处暑。
  这一日天上出现了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日全食。
  小蛇妖们连同风家几位嫡系成年男子一道被押运到产神仙茶的云间山脚下,被绑在四方祭台上,据说要暴晒九天九夜,然后插鼻、割舌、掏心,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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