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河里,不是每一件事都有机会寻根究源,不是水落必定石出。
再说,他再想知道真相又如何?
真相到底怎样又如何?
那人是负心也好,是误会也好,又如何?
事情已经过去一百年了,如今阴阳两隔,结局已定,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其他蛇都还在伤感,小叶却咬着手指大惑不解:
“可是我听过厨房里的老厨娘们聊天,说这后山包括临水阁都是一百多年前风家的老祖宗还在世时修建的,而风家的老祖宗是病逝,做鬼也该是个病秧鬼,而不是吊死鬼。若是吊死鬼,那应该是几十年前在临水阁中上吊的风家大爷。”
几十年前的风家大爷怎么可能是白脸男的恋人?
那时白脸男和他们一道在南越古林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从未出来过。
从时间上算,白脸男曾经的恋人只能是一百多年前的风家老祖宗?那个从北方而来的神秘人。
除非……
“除非一百多年前的风家老祖宗和几十年后的风家大爷是同一个人。”珊蓝最近看了很多人间的话本子,思维放得很开。
胖老头也跟着弱弱猜测:“转世轮回?”
“问鬼!”突然他们齐齐向白脸男道。
是不是同一个人的轮回转世问问当事人(鬼)不就知道了嘛。
白脸男捂额,这真的是‘问鬼’。
那鬼傻啦吧唧的,话不会说,人不会认,一问三不知,问他有个鬼用?
“那他为什么不投胎呢?”一不小心小叶又真相了。
珊蓝、白脸男、胖老头顿时愣住,对哦,他为什么不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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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不投胎?
鬼不投胎难道就没什么影响吗?
这些已经完全超出了小蛇妖们的认知。
使他们不由得想起南越古林里那个由西域苦僧布下的法阵——他们的家,一夜间便被夷为平地,在天地大道面前,差点死于换甲期的弥弥,小有妖力的他们,即将圆寂的西域苦僧,人或者人死后变成的鬼,尽都渺小如微尘……
鬼与他们,他们与鬼,并无什么不同。
鬼也并不可怕,可怕的不过是心中的胆怯。
小蛇妖们抬头望去,那个缠着白脸男的吊死鬼此时站在背阴处的窗棂前,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那鬼比先前‘正常’多了,也不吊舌头,安安静静的,像个身姿挺拔的端方君子。
可惜这样的‘正常’并没持续多久,很快,那鬼的面部和耳廓又开始变得模糊甚至透明,舌头也好像有些控制不住,掉出来又被他塞回去,塞回去再掉出来……
看来鬼也知道他这样是不体面的。
“他起初不是这个样子的,不会变得透明,也不会吊舌头,脖子上一点痕迹也没有,根本看不出来是怎么死的……”白脸男声音微颤,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很是惊恐。
胖老头双手撑着腿,诚恳中带着谨慎:
“去问弥弥吧。”
弥弥是大妖,且是不同寻常的大妖,只要她愿意,好像没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也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办到的。
“对对对,还有我们这‘天眼’,赶紧将它关上吧,此等‘见鬼’的本事,我们可高攀不起……”珊蓝也赶紧道。
对于这个,其他几位纷纷点头表示附和。
看,别说人,就是妖,无不想要通天的本事,或者高高在上的位置,可却都不愿意承担相应而来的责任,或者因此带来的痛苦。
下午,小蛇妖们商量好了,一同前往惊蛰楼,可是才一走出后山便察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对。
好像整个风家的气氛陡变,丫鬟仆从们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做起事来有规有矩从容不迫的,而是有些着急忙慌的跑来跑去,有些脸色沉重,有些年纪大的老妈妈甚至抹眼泪低声哭的……
这个下午,太阳已经躲进云层里,可是天却一如既往的热,甚至添了闷,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熔炉,仿佛要将其中的一切都熔化了。
树上的鸟,草根下的虫子,墙角的狗,冰鉴旁的猫……它们和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一样,颓着,虚弱着,逆来顺受要死不活的。
风念兹的娘亲便在这样一个下午病逝了。
在风家主院内,无处不能听见风念兹悲恸的、可称之为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个平日里被下人们称作‘神仙少爷’的少年郎,第一次彻底摒弃了他一贯以来的温文尔雅和内敛。
上一次,在他父亲遇害的消息传回来时,他虽然悲痛欲绝,却还能够撑住。可是这一次,却不能了。
这个下午,天始终不曾下雨。
天憋得难受,人憋得更难受,风家主院里的人憋得更更难受。
小蛇妖们觉得,这种时候他们还是暂时不要去找弥弥的麻烦。
弥弥和风念兹是恋人关系,这种时候,弥弥合该待在风念兹身边,安慰他,陪着他。
可实际上弥弥却没有,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因为天气热,风念兹他娘的尸体只在灵棚中停了三天,出殡那天,烧了断路纸,抬棺人用十六台的小杠将棺材抬出了门。
从风家府邸到风氏祖坟要走两三里的路,这一路要过街,要爬山,要跨河,要上桥……
这个时候的风念兹已经不哭了,不哭也不笑,也不说话,只扛着那灵头幡,偶然肩膀会晃一晃。
可那灵头幡明明是很轻的,白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外加几根纸穗子,用一个竹竿挑着。
风念兹在前头越走越远,离风家府邸越远,离风氏祖坟越近。
半年前,他们为他爹在祖坟里立了衣冠冢,半年后他娘的尸体将会和他爹的衣冠冢合葬。
棺材下到土坑里,埋棺前要见亲人最后一面,这一面后逝者在这人世间的诸般缘分便算是彻彻底底的断了。
风念兹在见他娘的最后一面时,一手扶着棺盖,突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差点栽进棺材里,和他的爹和娘,一家团聚。
晕厥前的那一刻,他后悔了。
他不该那么轻易地就被弥弥开解,就算他娘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又怎样?他只想让他娘活着。
而现在他没娘了……
风念兹是在午夜时分被冷醒的。
天终于在持续热了大半个多月后迎来一场倾盆暴雨,惊蛰楼下的院子里仿佛汇成了一条奔流的河,檐下水流如柱,天黑得好似在刻意隐藏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风念兹竟产生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一夜看雨到天明,天亮以后雏燕便要离开父母,学习飞翔,并且尝试着到野外去找虫子吃,失去双亲的少年郎也要担起他应有的责任,努力地去做一家之主。
天大亮以后,风念兹让小厮去请大管家来商议一些事情,可是却被告知大管家正陪同他四叔风胜在‘朱绣堂’接待几大合作商户。
风念兹眉头顿蹙,大为不解。朱绣堂是他父亲还在世时常接待贵客朋友的地方,在主院内,归历代家主所有和使用。再者,风四叔是什么人?生性耿直、急躁、偏心又大,刚愎自用,属于‘野心比天高,能力比纸薄’的那一类。这样的人在风家本是边缘人物,常被风三叔撺掇利用,做那出头鸟、马前卒。
试问这样的人,就算他这个新任家主倒下了,也万万轮不到他让大管家陪同,在朱绣堂中接待至关重要的几大合作商户的。
难道小厮搞错了?
风念兹又让其他的小厮甚至丫鬟再跑一趟,可打探回来的结果却是一样的。风四叔确实正在朱绣堂中与几个商户商议正事。
就在风念兹混乱不知所以的时候,她娘以前身边的老妈妈,也是他现在的贴身小厮的母亲,正领着一队人抬着好几口箱子朝惊蛰楼这边过来了。
这是一早便安排好的,从今天开始,这位老妈妈便来到他这边,以后便是他身边的掌事妈妈,而贴身小厮便被派到前院去,和一个老管事学习外面的那一套。
“少爷,夜里可睡得好些?不曾着凉吧?天气大变,且要小心顾惜身子……”老妈妈到了跟前,一双还算清楚的眼睛细细打量着风念兹脸上的气色,关切愈浓。
风念兹稍作颔首,表示他现在已经振作起来,一切都很好。
如今,他父母双亡,顶上再没有人替他扛着了,再说风家里里外外的一大摊子,也不容许他低落太久。
见他确实比昨日好些,老妈妈亦放心不少,转身指挥下人们将抬来的几口箱子通通都搬进惊蛰楼中,然后回过头来与风念兹道:
“少爷是个有福气的,虽然老爷夫人走得急些,好在叔伯慈爱,兄弟姐妹也算和睦可亲,这不,一大早四爷便让人送来这几箱子的好东西,里面大部分都是温补的珍稀药材,好让少爷养好身体,等过几年再娶一房好媳妇,开枝散叶以后,这日子就不那么冷清了,也就好过了……”
老人家说话难免唠叨,但风念兹却总从中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那种感觉唰的一下就从脑袋里飞过去,速度快到让人抓不住。
突然,他问了一句“三叔呢?三叔去哪儿了?”打断老妈妈的话。
老妈妈一顿,想了想认真答道:“好像是在少爷昏迷以后,四爷便让三爷出发赶去宁泽乡了,宁泽乡那边今年种了几十亩从西域传过来的‘白叠子’,据说可都是宝贝,四爷紧张着呢。”说着,老妈妈猛地一拍大腿,白净虚胖的脸上浮上几分焦愁,
“昨夜雨下得那么大,跟从天上直接往下灌似的,也不知那‘白叠子’可会遭了害?若是糟了害,那才可惜呢!”
“现在风家的主事人是谁?”风念兹紧接着问。
老妈妈觉得风念兹这话问得好生奇怪,甚至想伸手拭他额头上的温度,看他是否因为昨夜受了凉,以至于脑子现下不是很清醒。
“回答我!”风念兹催促。
老妈妈:“不是四爷吗?”
“四叔是风家现在的主事人?家主?”风念兹岂止是震惊,简直是不可置信。
老妈妈觉得少爷肯定是昨夜受了凉,或者还沉浸在夫人离世的悲痛中无法自拔,癔症了都?
她道:“自然是四爷。”
天旋地转,地转天旋,风念兹几乎不能呼吸,几近崩溃。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夜起来,什么都变了?
他不是风家的新任家主,新任家主变成了连一间铺子经营不好,都要赔个底掉的四叔?
一向老谋深算的三叔竟然被派到了乡下去,竟然乖乖听从安排?
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或者现在是在做梦?
“啪!”风念兹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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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巴掌,响声干脆,痛感火辣。
风念兹耳朵里嗡嗡直叫,他差点被自己给扇懵了。
老妈妈嘴张开,安静了片许,尔后咋呼开来:
“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呢?你怎么能这么对自己?你从小到大,连老爷和夫人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你倒是自个儿作践起自个儿。这得多疼啊,瞧瞧小脸儿都红了,哟哟,还肿起来了都……”
紧接着,老妈妈又不停朝左右吩咐着:
“你赶紧去小厨房煮两个带壳的鸡蛋来;你去冰室取些冰……”
“佘妈妈!”风念兹按住老妈妈的手臂,阻止道:
“我没事,真的没事,不要劳师动众,以后也不要。”
特别是最后几个字,风念兹语气颇为缓慢而沉重。
佘妈妈愣了愣,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她背过身去,不让风念兹看见她抹眼睛的样子。
风念兹在前面十几年过得可谓‘金尊玉贵,娇生惯养’,甚至一度到只要掉根头发梳头的小丫鬟就要挨训的地步……
可是就是这么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却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被养歪了,反亭亭正正,善良又正直。
故而不止是已故的风二老爷和风二夫人,就是府里其他的长辈或着下人们也都愿意惯着他,捧着他。
可如今,双亲俱逝,虽说还有其他亲戚长辈的疼爱,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老妈妈还沉浸在感伤里,风念兹却不得不开始往前看、往前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弥弥时的场景,那是一个恍若梦境的精神世界,又或者可以说是灵魂出窍。
弥弥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风家少爷,你想要什么呢?’
仿佛她是来专门满足人在现实生活中求而不得的欲望,或者帮助人度过不能解决的困境。
她说她是来做生意的。
既是做生意,能与他做生意(虽然没有做成),自然也能与别人做生意。
是他心生妄念,忘了他与弥弥的初相识。
“是这样吗?”风念兹仰头望天,久久不能回寰。他无法直面从心里冒出来的那个叫做‘背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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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是在后山临水阁里找到弥弥的。
场面有些熟悉,仿佛历史重现。
小蛇妖们跪了一地,弥弥冷冰冰地坐在上面,气压极低。
白脸男正苦苦哀求着:“求您,只有您能帮他,他是个好人,活着的时候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不该落下这么个结局。若能帮他,要我怎样都可以,如何都行。”
说完,白脸男对着弥弥又是一拜,几乎是五体投地的姿势。
若是往常,风念兹定然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可能会在别人愿意的情况下,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知其苦,烦其忧,还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小忙……
可是今天,他已顾不得旁人,也没有好奇心去探究他人的秘密,他径直绕过跪了一地的小蛇妖们,来到弥弥跟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