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勾知白脸色淡白,在光影下更是几近透明,仿佛一戳即破。
他这个人也虚弱得仿佛一戳即破。
镇北将军府的大公子勾知白十岁以前文武皆修,十岁以后突然弃武从文,人都道他数典忘祖,却不知他是再也习不了武了。
除了关进刑狱大牢的舅舅史瑜,这事连他的双胞弟弟勾守黑也不知道。
“无论筹钱还是舅舅,以后你都不要管。阿弟去边关找父亲吧,今夜就出发,逻阳这边一切有兄长。”勾知白喘匀气后,轻轻拍了拍勾守黑的肩膀,脸带笑意,是那么的尔雅温柔。
勾守黑整个人还如冰凌一般支棱着,一时半会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摸不着头脑。
勾知白自小连老管家都说生来就比别人多一窍,幼时玩捉迷藏、攻城、追讨这些游戏时就没有一次输过。
人人都道勾大公子风光霁月温润如玉,却不知他私下里黑的呢,蔫坏着呢……
“我不走!”勾守黑下意识反驳,他从来都是这样,勾知白让他往东他就往西,让他往北他就偏要往南。可谓天生反骨。
“我是长,你是幼,这一次说什么都由不得你。”勾知白收敛温柔,直接下达命令,对勾守黑,对部下,“来人呐,把二公子捆起来,塞进马车,即刻出发。”
紧接着,从四周黑暗里涌出无数私兵,像蜂拥一般,将校场中央的勾守黑和勾知白团团围住。
“就不走,勾知白你没资格决定我的去留。”
“勾知白,我们是同时出生的,谁长谁幼连接生婆后来都搞混淆了,你凭什么充大?”
“混蛋,你勾二爷爷都敢动手,看爷爷不扒了你们的皮!”
“来真的?我不走,不走……”
勾守黑的声音在人群中起起伏伏,一会儿被淹没,一会儿又冲出来。
神视众生如蝼蚁,挤在校场上密密麻麻的勾氏众人在岸他们的眼里也和大雨前路边的蚁群没什么两样。
岸像蹲在地上搅乱蚁群那样,伸指定住勾家校场众人。
那是几十年前,镇北将军府,勾氏双生子后面的故事。
勾守黑终究没有被他的哥哥勾知白送到边疆去,他是在半道上自己挣脱绳子跳车逃跑的。
兄弟俩隔阂渐生,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形同陌路。
最后,他们还没有筹到足够多的钱赎出关在监狱里的舅舅,或者还没有等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集齐魏郡公通敌叛国残害忠良的证据进宫告御状,有人便以‘南后弄权干政,清君侧’为由将淮王‘请’了上京。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淮王来了便不走了,一时间朝堂震荡大厦将倾。
果真,不到月余,远在秦州的司隶校尉夏侯詹趁机起事,一路势如破竹,不过半年便攻下大半河山,接着天下异主。
向来狡猾的北地胡人自然也不会闲着,很快南下作乱,几十万铁骑踏破了北疆六城的城郭,烧杀掳掠宛若人间地狱……
历史的洪涛骇浪之下,勾家不过小小一叶扁舟。
镇北将军勾辕在与胡人作战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伙同江湖中人趁乱劫大狱的勾守黑和他们朋友们被乱箭射杀,辛苦周旋的勾知白终于在国破家亡的那一刻在镇北将军府的红漆大门前举剑自刎,鲜血染红了一侧镇宅的石狮子……
洪涛骇浪覆了小小一叶扁舟,后来的人没谁记得,历史更不会记得。
只是每年七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日夜,当年的故事还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上演,直到这勾氏双生鬼魂飞魄散。
“勾知白,你可有什么遗愿未了,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岸对勾知白的鬼魂问道,身后龟叟噼里啪啦地拨着桃木八卦算盘。
勾知白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自己如今只是个鬼魂,他愣愣地望着岸许久,好半天才机械式地回答:
“一愿舅舅平安脱险,二愿阿弟能够北上与父亲团聚,代我尽儿子孝道,代我金刀立马驰骋疆场。我是不行了,骑不了马,也杀不了敌,不配为勾氏男儿……”
“仅为妄念,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是不悔?”岸又问。
勾知白的鬼魂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左右摆头:“不悔,不悔!”
“好。”金银簿如夜一样黑,上面的字尽都淌着鲜血。
龟叟已经将所有收支都算好了,但仍不忘吐槽一句:“可怜痴儿!”
天再次大亮的时候,憋了一晚上的雨终于下下来了。
雨不大,绸缪束薪,像个低低哭泣的小姑娘。
岸没想到她会掉进昨日才见过的那对主仆的马车里。
车厢又小又旧,垫子垫了还不如不垫。
这关键的是,这对身负重罪的主仆在‘鬼乱窜’的夜晚不好好睡觉,这是从哪里回来的?
岸一边舔着别人的颜,一边皱眉挤眼,略显猥琐的形象和她俯瞰众生的黄金城城主身份完全不符。
坐在马车里的主子显然也被从天而降的岸吓了一大跳,粉嫩润泽的唇微微张着,连唇线都那么美。
岸砸吧砸吧,轻微试探:“那个……我是个好人。”
主要还是不想吓着人,况且确实是她擅闯了别人的地盘,怎么说来都有些理亏。
那位主子脸绷着,脊背挺得僵直,极力压下刚刚的惊恐。
他道:“我希望你是个人。”
声音如深山溪涧,极润,极清,贼拉好听。
然后,岸就被晕乎乎地请下了马车。
等到小鱼儿、葵和龟叟通通都围着她一脸怪异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过来。
“我这是被人骂了吗?”她问。
6
农历七月十六,夜。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
虽然雨已经停止了,但整个世界还是湿哒哒的,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腥味,有人会因此联想到春天刚刚割下的草,有人会联想到郊外的丛林……
总之都是清新芬芳的,总能使人心生愉悦。
镇北将军府的大门外,勾守黑已经被私兵捆得结结实实的了,正准备扔上马车。
看着像一个巨大毛毛虫被抬着的勾守黑,勾知白的心里仿佛也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其层层捆扎。
勾守黑连嘴巴都被堵上了,只一双眼睛不停地转着,最后定在勾知白身上,喷着火,夹带着愤怒和不甘。
他总是不能理解的。
勾知白右手举起来,意欲命令士兵们出发,可他突然迟缓了一下,然后又将手放下。
他走到勾守黑面前,整个人都松弛了些,脸上神情也松弛了些。
他甚至变得有些不像他自己,竟语重心长地同勾守黑推心置腹起来:
“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最近一直在调查舅舅负责押运军资的事,想来你已知晓此事绝非偶然,其中牵扯甚多,甚至背后有魏郡公南公闾的手笔……
你生性耿直,喜欢明刀明枪的干,最见不得这些阴私伎俩,怕是准备要与那南公闾对簿公堂,为舅舅讨回公道的吧?”
勾知白说的正是勾守黑准备做的,他突然停止了挣扎,瞳孔微张。
勾知白背手转过身去,举头仰望天空,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无边无涯的黑寂。
他像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满怀疲惫又无可奈何地慨叹,说话的声音也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缓缓飘来。
他道:“我朝自武帝后,历代君王皆好奢靡,特别是当今圣上,即位后在南北二宫的基础上又添东西两宫,凑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春天住东宫,夏天住北宫,秋天住西宫,冬天搬南宫。宫殿建起来后,又嫌地方敞阔人稀少不够热闹,于是年年选秀充实后宫,又在宫中设市集,命令妃嫔、宫女、阉人、守卫扮那屠夫卖肉,学那小二揽客,装那瞎子算命,玩得好不乐乎。
可是很快就腻歪了,接着又有了‘羊车巡幸’,侮辱臣妻,同室狗苟……
可这还是不够!今年年份不好,雨水多,晴日少。殿下嫌逻阳气闷,意欲在招阳山上修建别宫。招阳山高万仞,山上尽是石头,要在那上面修建一座别宫谈何容易?
国库早没钱了,今年又四处受灾饿殍遍野,户部的那帮人连赈灾都赈不过来,哪里还有银子拨往边疆?况且圣上还要修别宫……”
府兵在勾知白的授意下取出塞在勾守黑嘴里的布团,布团半湿,垂挂着丝丝涎液。
勾守黑侧头往地上先吐了一大口,这才活动活动下颚,去接兄长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语气很不耐烦,又急又冲。
勾知白转过来,上半身微微前倾,像小时候和勾守黑藏在后花园里说悄悄话那样。
他小声道:“前几日,刑狱里有人给我送来一根簪子,簪管里夹藏着舅舅的血书。舅舅说他们运往北疆的粮车,上面一层是粮下面全是沙子,士兵们预备过冬的棉衣里面缝的也不是棉,而是揉碎的干草,而且所谓的‘敌军’的真实身份也颇为可疑……你现在明白了吗?”
勾守黑向来桀骜不驯的头颅微僵,眼光也从别处转回到勾知白身上,兄弟俩彼此静默地凝视了对方好一会儿,勾守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故意正话反说:
“南公闾那老匹夫真是狗胆包天,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梁换柱,他不怕被车裂吗?”
按当朝律例,凡贪污倒卖军械军资者,施以车裂。
算是最重的刑罚了。
“他不敢,这对他来说太容易暴露,而且麻烦,还抵不上他多卖官鬻爵几次。”勾知白直接打消勾守黑的最后一丝挣扎。
打一开始,圣上在国库亏空、民间灾祸四起的情况还能毫不含糊地拨足几军今年的军费军需时,勾知白心里就有些异样了。
后来,又亲召舅舅来担任此次的押运官,这丝异样又进而转化成浓浓的不安。
后来的事情证实,他的不安是对的
当然,若是换成历代任何一位皇帝,他都不会这么怀疑。
可是他们的这位皇帝,是个能在宫中开妓院,自己演龟公,太监装嫖客,能把自己的老丈,也就是魏郡公请上御座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主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干不出的荒唐事。
所以勾守黑想要收集证据在皇帝面前告魏郡公一状,就像一只食草性小动物有一天跑到狼面前说狈欺负了它,要狼为它主持公道一样,其结果只会是狼和狈‘嘿嘿’相视一笑,然后再将这只小动物撕碎入腹。
“那舅舅怎么办?”勾守黑一张脸宛若金纸,他再傻也明白兄长的意思,若这一切都是圣上授意的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能不死?
可勾知白想的比他更多,眼白里透着几丝猩红,毕竟是将门之子,这些年装得再温润也仍不失‘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气魄。
他背过身去,一手提起袍摆,抬脚迈上台阶,跨过门槛,往镇北将军府内走:
“阿弟先去边关,等我救出舅舅,再来与你们汇合。”
他步履沉稳,腰杆挺得笔直,肩膀却瘦削。
明明是双生子,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朝夕相伴十几年,可是勾守黑却从未认真看过勾知白的背影。
他陡然发现,兄长比他瘦弱多了。
十岁那年,勾知白突然弃武从文,到底是因为什么,勾守黑也不大记得了。
“我不走,不走……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勾守黑大声叫嚷。
他知道勾知白说的好听,什么叫救出舅舅再来与他们汇合?
舅舅托人寄出血书,便是让他们兄弟俩不要再徒劳折腾,赶紧逃命的意思。
他们俩是舅舅一手带大的,宛若生父,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舅舅去死?
所以勾知白最后选择独自留下来行不可行之事,却将他安然送往边关。
“凭什么从小到大,你做好人,我演坏人?
凭什么你做翩翩浊世佳公子,我却是逻阳街头人见人恶的双害之一?
凭什么你顶门立户,我却只能在你的阴影里做个好逸恶劳的纨绔子弟?
凭什么你陪着舅舅去死,让我独活?
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
镇北将军府的朱漆大门慢慢合拢,那个先前从他嘴里取出布团的士兵又重新靠过来,准备再给他塞回去,勾守黑急了。
“因为我是你兄长。”
所以我做‘好人’,让那些刀林剑雨都朝着我来。
所以我顶门立户,才会招至忌惮,被人下药坏了身体。
所以我陪着舅舅去死,因为本身也活不长。
勾知白的声音很小,被已经完全合上的朱漆大门阻隔,被骨碌碌的马车声掩埋,被重新堵上嘴的勾守黑的呜呜声取代……
可是后续事情却并没有完全像勾知白所期待的那样发展。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月后,有朝臣以‘南后弄权干政’为由秘密将淮王请上京,淮王列举南后与其父魏郡公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专横跋扈、残害忠良等十余罪状,南后被废除后位打入冷宫,魏郡公撇下女眷南下逃亡,谁知才刚出了逻阳就被本该在北疆的勾守黑埋伏,一刀抹了脖子。
勾守黑一人一骑,提着魏郡公的脑袋,跪在内城门外,求淮王为他舅舅洗脱冤屈。
淮王乐见其成,于是魏郡公的诸多罪行里又添一样更为要命的‘通敌卖国’,勾守黑成了浪子回头的少年英豪。
他终于不再是只会躲在兄长身后的纨绔混混,不仅手刃仇人救出舅舅,还和兄长一起带着舅舅北上投父。
在这场梦里,他们尽皆如愿。
后来逻阳大乱,秦州起义,胡人南犯,草原上的战事依然残酷,可是一家人在一起,国破家未亡。
天亮了,这段前朝旧事如梦幻泡影般转瞬即逝。
两个至纯至净的灵魂在岸的手里来回滚动,近了会磕碰,远了又舍不得。
勾知白没有想到勾守黑也和岸做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