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大脑袋眼睛一亮,迅速揭开包裹在外面的布巾,露出里面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芙蓉花酥。
  这芙蓉花酥形态和色调皆和真实的芙蓉花相似,由精面粉、鸡蛋、酥油、蜂蜜等制皮,里面夹着芙蓉花酱做馅儿,虽不算顶金贵的吃食,但制作考究,口感外酥里嫩甜而不腻,寻常人家也未必常吃得到。
  大脑袋不禁由衷感叹:“好漂亮啊!”然后才小小地咬上一口。
  从‘醉生梦死’到夏侯睿现在租住的这条破旧小巷之间隔着好几条街,这芙蓉花酥早已凉透了,里面的花酱也凝成一坨,酥皮上还带有一点点蛋黄的腥,但大脑袋却美得眯起了眼,连点碎末儿也舍不得扔。
  可这不过是今夜宴席上最最不起眼的一道点缀之物,那些老头们和他们身边的下人们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我既已回来了,下去歇息吧。”夏侯睿对大脑袋道。
  “是,主子。”大脑袋捧着还没有吃完的芙蓉花酥,欢欢喜喜地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跺脚,双臂前拢,显得本就瘦弱的身体更加纤薄。
  大脑袋总是很容易满足,一块冷掉了的芙蓉花酥,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哪怕是早起时偶然发现一对燕子在檐下呢喃,都能让他笑得像个二傻子。
  大脑袋的干爹是他父亲——曾经的黎太子身边的大太监,黎太子死时大脑袋的干爹也一并死在了金墉城。如今大脑袋和他干爹一样,他活大脑袋便活,他死大脑袋便死。
  虽然归来已晚,但今夜的书还是要抄的。
  烧炭、净案,洁手、磨墨……夏侯睿盯着铺在面前的新竹简迟迟下不了笔。他心不静,勉强为之也不过是费力费物。
  像先前做准备工作一样,他又一样一样地将东西都收拾起来。
  再合衣躺下,明明身体已经倦到极致,脑神经一跳一跳地疼,但他就是合不上眼。
  突然,他感觉脚的那一头有个东西在蠕动,像春天菜叶下的青虫,顶着被子慢慢向他靠近。
  越来越近,直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里面冒了出来,露出一张宛若桃夭的脸。
  “下去。”时间是凝固的,万物是凝固的,身体血液是凝固的,脑袋也是凝固的。夏侯睿听见自己颇有气势地说着这话。
  岸趴在他的胸口上,亦干脆利落:“不。”语气带点嗔,终于像个女儿家。
  不仅如此,还有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在床榻内慢慢弥散开来。
  岸撑起身子,这一次不仅看他的脸,还看他衣衫完整的胸膛,他仅用布带懒系着的腰……
  没有一丝一毫的华丽装饰,只质朴地呈现出他年轻健实的身体。
  岸盯着他的身体:“给我抱抱”,不是请求,不像命令,只是陈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蓦地有些慌,伸手去推。可是岸的手轻轻往他腰上一放,他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惊慌中,岸终是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双臂环上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口,投进他的怀里,要了一个再简单纯粹不过的抱抱。
  好像还挺满意,她还舒服的哼了哼。
  可是很快,她又不仅仅满足于此,脑袋还在他的怀里拱啊拱,身体也贴得更紧,几乎嵌在一起。
  夏侯睿生气,慌乱,到红了耳朵尖,到红了整张脸,甚至连脖子都变得通红通红的……
  蚌中沙巷里没有丫鬟,没有通房,甚至连年岁相当的女子都没有,身为罪孽之身的他更没有闲情去憧憬什么男女之情巫山云雨。可是有些东西仿佛是存在于人的身体本能里,只待一个时机,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妖是魔还是别的什么,有一座由金银珠宝堆积而成的岛屿和城,一本记账的金银簿,会受伤但是死不了,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做坏事定有惩处……”在夏侯睿的心神摇曳里,岸不知不觉说起话来。
  从有记忆开始,已近千年了,她原身为蛟,蛟活千年便为走蛟,沿江入海则化为龙。可是能活到千年的蛟已是寥寥无几,能化为龙的更是堪称奇迹。
  活到千年的蛟若不能脱胎换骨化为龙,便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生于天地间,再消弭于天地间。
  岸有好多好多话想找一人说,说与他听,结果如何,别人如何想,如何反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岸接着道:“只有我一个,起初也不觉得怎么,直到遇见一个人。那人好生奇怪,自遇见他后,便再不能忍受只我一个了,山川表里淡却颜色,黄金城里变得空荡荡,于是我从海里捞了龟叟,又把小鱼儿和葵抓来陪我,其实他们本没有什么用,只是我想要他们陪着我……”
  岸后来在人类的文字里发现一个词语可以形容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变化,那个词语叫做
  ——寂寞。
  曾经有一人让她学会了寂寞。
  夏侯睿微微抬起头来看在他怀里轻轻蹭着的岸,岸眸光清澈如水,眼下的滴泪痣红得像血,灯光下不经意的一瞧,像是流着血泪。
  先前的生气也好,羞愤也好,身体本能的反应也好,这会儿全都消失了。他像多年相识的老头,像寒夜里互相依偎的乞丐,轻声问岸道:
  “他,是怎样一个人?你后来有没有去找过他?”
  “不记得了,大概是找过吧……”岸属于一问三不知,矛盾处仿佛她前面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他,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夏侯睿又问。
  岸有些苦恼地抓脑袋:“好像是我刚成年那会儿的事,算算约莫有六七百年了吧?”
  夏侯睿深吸一口气,六七百年足够人间改朝换代;无数个家族从微末到兴盛,再到没落;同一个灵魂投好几次胎,过几辈子……
  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战胜,摧毁不了的呢?
  爱与恨,渺小与伟大,生与死,山与海……即使是开天辟地的创世神也终将身归混沌……
  时间最残忍,他无往不胜。
  夏侯睿终于能够理解岸所说的那些‘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不记得了,大概是找过吧’,‘好像……’“约莫……”
  看似荒唐言,实则最真实。
  、
  夏侯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这一夜他睡得极好,期间连个梦也没有做过。
  早上大脑袋端着烧好的洗脸水进来的时候,突然大叫了一声,激动得水都泼在了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夏侯睿不是转过去看大脑袋出了什么事,而是身子一侧,被子一扬,企图藏起什么东西。
  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身上无人,身侧也无人,被子扬起又落下,除了盖在他身上的那一部分,其他地方都塌瘪下来。
  “金……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别看夏侯睿动作大到欲盖弥彰,可大脑袋压根儿连个余光也没有分给他,而是朝着与床榻相反方向的书案扑了过去。
  金子?
  夏侯睿拧眉,他哪来的金子?
  就算他手脚各拿起一支买笔四下开动,也挣不来金子,最多几个小小的银锭子。
  可下一瞬,大脑袋确实抱着几个马蹄形的大金锭‘艰难’地走过来,神情激动得都有些恍惚了。
  从天而降的大金锭?那是不可能的。
  夏侯睿想起某种可能,脸唰的一下变得黝黑黝黑的,比那锅底还黑。
  当初蜻蜓点水的一吻,换他走出囵圄;这次一个抱抱,就留下几个金锭子。
  出手真是阔绰!
  把他当什么了?
  他还真是值钱啊,估计比那‘醉生梦死’里的头牌也不遑多让……
  “咦?为什么这个金锭子明显比其他几个要小一些呢?”金锭子一共有五个,四大一小,大脑袋举起小的那个放在嘴边咬一口,啊啊,是真哒!
  夏侯睿才没心情管它为什么有个小的,他手一举,正要下命令:“给我都扔……出去。”
  咦?他也发现他昨天还宛若胡萝卜一样的胖手手怎么变得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了呢?怎么一下子完全好了呢?
  ‘准是那个留下金子的家伙同时也治好了他的手’夏侯睿这般想。
  “待会儿找隔壁的牛阿大把墙都重新糊一遍,有些地方都裂缝了,漏风;房顶也要翻新,不然等过了年下几场春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马上过年了,给主子换两套新被褥,暖和;以后不再买那街边的农家炭了,要买银丝炭或者乌榄炭,烟小,夜里主子读书写字的时候不熏眼睛;还要买些糖果,到时发给拜年的小孩儿……”大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金子,嘴巴嘚吧嘚吧个没完,几个金锭子愣是被他安排出了家财万贯的气势。
  夏侯睿欲言又止,欲言再止。
  他突然整个人往下一躺,被子往上一扯,将整个头都埋进去。
  他不想再听大脑袋嘚吧嘚吧,他选择自闭。
 
  11
 
  
  腊月初十,离朝廷‘封印’百官休假也就只有最后十来日了。
  光帝是位勤勉的皇帝,身子稍微利索些便不顾皇后、御医的再三劝阻恢复了朝会。
  早朝上,博士祭酒李陇之、谏议大夫王恬、光禄卿杨泊启、谒者仆射崔仲牟等等向光帝奏请,为当年在争储中含冤莫白的前废太子夏侯黎平反,恢复其生前封号,抚恤其后人……
  老头们选择在这样一个日子向光帝集体‘发难’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是已近年关祈天祭祖的时候提起已故亡人顺理成章,显得没那么别有用心;二是这种时候连刑狱里的罪犯都能得到宽宥,押后再审。所以即便他们奏请的内容不为光帝所喜,大过年的光帝也不好降罪于他们。
  虽有种耍死皮赖的嫌疑,但在朝堂上,在大臣与皇帝的博弈中,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他们还是远远低估了光帝的‘暴**政’,不仅当即黑脸,指着奏请的、复议的官员们一通喝骂,然后降职的降职,免官的免官,外放的外放,还着禁军将他们通通都抓起来,关到大年三十方才准放归家去,甚至走到一脸愤愤的谏议大夫身前,问他要不要再表演一个‘一头撞死在这金銮殿上’?若是谏议大夫敢撞,他就诛他九族……
  跟皇帝耍无赖,谁能赖得过皇帝?
  再说光帝当初能以一介‘病秧子’的身份杀出重围夺得大宝,便证实了他的不凡。
  至于‘暴君’的名头,谁在乎?
  殿中其他派别的官员甚至怀疑光帝早就心收拾这帮旧派老臣,这不,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就这般雷霆万钧干净利落,夏侯睿一直以来艰辛筹划的,心心念念期盼的,转眼就落了空。
  腊月二十七,天大雪,一片片鹅毛般,仿佛要覆了这世界,只留下一片洁白。
  民间谚语:腊月二十七,宰鸡赶大集。
  夏侯睿和大脑袋无鸡可宰,午饭后大脑袋便上街去买鸡,并添置几样年货。
  可是直至天黑,大脑袋依旧迟迟未归,夏侯睿往门外望了几回,‘簌簌’的下雪声已经停了,天灰蒙蒙的,院子里地上的枯树、树根旁边堆着的几个弃用的腌菜坛子、朝门屋顶……尽皆变得圆润而光洁。街上行人寥寥,各门各户紧闭着大门,但仅从里面的灯火和说话声来看,便知其中的热闹喧嚣……
  可那热闹喧嚣都是旁人的,旁人越热闹便称得自己越发冷寂孤独。
  梆子声响,夏侯睿整个人一个激灵。
  恰时后院也有些轻微响动,听着好像是盗贼入门。
  当然不会真的有盗贼在这个时间点选择一条如此破败的小巷挑一户至少表面看起来家徒四壁的人家下手。
  夏侯睿几步跑到后院,试探地喊了一声:“谁?”心如擂鼓。
  “是我。”
  既没有喊‘主子’也没有自称‘奴才’。
  大脑袋佝着身子关门,轻手轻脚地,伸长的脖子,警惕的眼神,比贼还像贼。
  夏侯睿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大脑袋为何会晚归?
  这般小心翼翼是在怕什么?
  他手里为什么没有要买的鸡和年货?
  为什么?
  夏侯睿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大脑袋小跑过去,‘以下犯上’地拽着他的袖子往屋里拖……
  “主子,外面有人,大概三四个,奴才下午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了。”自从出了蚌中沙巷,大脑袋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几间屋一个小院子再也关不住他,成天逮着机会就往外跑。再说这条巷子总共也没几户人家,凡从外面进来的,别说人,流浪狗流浪猫的他都认得出来,“吓得奴才一缩,差点又退回来。退回来就暴露了,奴才又硬着头皮往外走,到市集上乱逛,虽然不敢回头,但确定后面一直都有人跟着……”
  大脑袋解释了他这么晚回来的原因,以及什么也没有买,没有鸡,没有其他的年货,因为大概是用不着了。
  “现在呢?”夏侯睿问,声音小得过分,但幸好大脑袋听见了。
  大脑袋歪着身子又往门外看了一眼,虽明知道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已经不在了,天这么冷,冻死他们!”
  大脑袋说完,吸吸鼻子,飞快地搓手。
  滴水成冰的季节,不仅冻死别人,他也差点快被冻死了。
  “烤烤手,我们收拾东西走。”夏侯睿朝屋子正中间的地陷看了一眼,里面烧着炭,火正旺,红通通的,看不见烟,只看见火炭上方的空气在微微晃动。
  大脑袋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然后跑到地陷边蹲下身去开始烤火。夏侯睿收拾细软时,炭火里‘噼啪’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大脑袋的眼泪。
  自从得知老头们出事以后,夏侯睿就开始不安。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过来了,外面的人也许是光帝派来的,也许是光帝手下哪位擅于替圣上分忧解难的臣子派来的……总之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们得跑,而且是立刻马上。
  过了午夜子时,万籁俱静,停了的雪再次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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