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13
 
  
  光帝说了什么,他没大听清。
  山后起身,不知是要回避,还是去外面叫人……
  灯火摇曳,恍然间,他已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朝着坐着的光帝而去。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他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至于光帝死了,是否会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天下是否会动乱?他是否会被当场抓住并处以极刑 ……这些,他全都没有想过,或者打一开始他就拒绝让自己去想。
  岸问他‘然后呢?’他迟迟不肯回答,不是不愿,是不能。
  他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然后’ ?
  他动作很快,殿内除了光帝和山后以外也没有其他宫人。
  刀尖对准光帝的心脏位置,刃刺穿衣料,入肉寸许,仿佛还能听见其间的钝声,眼前全是一片血的红……
  很快他就被控制起来,并且押下去,带头的正是带他进来的羽林郎崔宝琛。
  他的父亲前废太子夏侯黎确实对崔宝琛一家有‘非缬草衔环不足以报’的恩情,可这恩情与家国大义比起来,崔宝琛选择了后者。
  ‘滑而不奸,容易迷惑他人’这是光帝最欣赏他的品质。
  传说中的死牢深处地下,入口处有一小院,中间立着狱神,是汉代名相萧何的石像。
  每一间牢房不比富贵人家的架子床大,床铺是用砖砌的台阶,上面铺着草席,个子大些的犯人睡觉时都得蜷着。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水桶。
  墙是流沙墙,所谓的凿墙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壁上全是各种划痕和刻有乱七八糟的字,以及红黄的、黑色的可疑痕迹。
  夏侯睿便是在这样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直等到‘凉风至,白霜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也就是传说中的秋后问斩。
  这期间他还从狱卒们的牛皮中拼凑出,那一夜他根本没有伤到光帝,是山后扑到光帝面前挡下了他的刀,他所看见的血也都是山后身上的血。
  并且山后也只是胳膊受了伤,无关性命。
  支撑着他在蚌中沙里扭曲的活下来,封闭作为一个人最正常的情感需求,摈弃幼时父亲牵着他的手亲自教导他的那些孔孟之道、君子之德、仁爱之心,让他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四不像的怪物,那个几乎掩埋了他生命本身的意义,最终化为执念,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失败了。
  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多好笑?
  当他知道自己失败的那一刻,没有痛苦,没有发疯,只是抬头仰望着死牢顶上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扯着嘴云淡风轻地一笑。
  就像一个人在幽深的夜里独自趟过一条长长又长长的河,因为期间有太多的无以言说无处诉说,最后变得过程不重要,结局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对得起他的出身,也对得起他的父亲。这就够了。
  夏侯睿在死牢里最后的日子过得无比平静,当然死牢里也大多都是平静的。
  那些还会喊冤,还会上吊撞墙忏悔折腾的,都是刚刚进来的。但是很快,他们都会感染上那个叫做平静的东西。
  那天早上,天气较往常闷热些。
  狱卒端来两荤一素,外加一壶酒,无声递给了他。
  牢狱里伙食不会好,平日里别说荤腥,就是不酸不臭都不容易。
  可是这样的一餐却无人羡慕。
  这便是俗称的断头饭。
  走出死牢的那一刻,他突然紧闭上双眼。
  在地下捂了几个月,他感觉他的眼睛都快要坏了。
  等眼睛适应地上的亮度时,他又发现他的手和手臂比以前白了许多,大概也是捂白的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就是在意了。
  太阳有点燥,几乎没有什么风,戴三械,乘露车,露车好像是新的,闻着还有淡淡的新漆的味道,大概是为了迎合他毕竟是个皇室子孙的身份。
  一路上也没有人往他头上扔臭鸡蛋、烂菜叶什么的,大概他所犯的事不过是皇家的家事,未曾伤害过其他无辜的人,老百姓当八卦看了?或者他的父亲前废太子夏侯黎当年的仁义之名影响至今,庇护了他?还是自光帝登基以来实行乱世用重典,严刑酷法,人称暴君?
  ……
  仿佛就是一瞬间,他就被押运到了今日的目的地——菜市口。
  先下刑车,再上刑场,人们慢慢从四面八方围拢了来,天气变得更热了,还很闷,有点出不了气。
  刽子手果真又高又壮,赤着膀子,肚子上的肉一颤一颤的,泛着黑亮的光。
  砍头的刑刀估计被磨得极其锋利,刀背最黑,刀身黑中带点红,刀刃银白雪亮。
  一刀下去,连皮带肉外加包在里面的骨头都得齐齐断开,否则达不到威慑的效果,他也会疼。
  行刑前,监斩官差点把火签令扔到他脸上,不知是否赶着回家吃饭,失了准头?
  去了手械和壶手,刽子手在他的后脖颈上摸了一把,别看是个壮汉,手冰凉。
  然后刑刀带起一股风,风比刽子手的手还要凉。
  刑刀果然被磨得极其锋利,他都没感觉到疼,除了凉。
  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刹那,电闪火花的一刹那,时间消失了,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都进入慢动作。
  他好像看见了被官兵拦截的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太监大脑袋,大脑袋好像脑袋更大了,眼睛突凸,丑的可以,估计是没有好好吃饭。
  傻太监,没有了他,他才能如获新生,活出属于他自个儿的人生和生活。
  是喜事啊,哭什么呢?
  他还想看见那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美貌绝伦的妖怪。
  第一面,惊鸿一瞥便失了心律,他想他是喜欢的。
  但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死,是悲吗?是结束吗?
  不,它是他的出路。
  、
  没人告诉过他,地狱是黑色的,而且很硬,伴随着不绝的颠簸和车轮碾在地面上的骨碌碌声。
  等等。
  他抬起手臂往旁边一挥,可惜肢体不随大脑指挥,想的很好,肌骨却无力,手臂既没抬起来也没挥出去,大概只是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
  手指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轻轻摸索,感觉有点像一种木质的表面。
  一些猜想像雨后春笋,从心的泥沼里突突突地冒出来。
  他是被装在一个大木箱子里吗?
  即便他弑君未遂,光帝也打算放过他吗?
  刑场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偷龙转凤?谈何容易?若不是,他为什么还好生生地在这里?
  不是光帝,是那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美貌妖怪?
  不是她,若是她哪里用得着把他装在箱子里运走?挥一挥手他就远离洛阳,再一挥手他就能上天?
  ……
  可是他已经死了啊,就算身体没死,人也是死了的。
  从此,他以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活?
  地狱很挤吗?多他一个都不收。
  “地狱很挤,和你们人间一样挤。死亡也并不能结束,也不是什么都能迎刃而解的出路。路是什么呢?”夏侯睿身体一僵,有东西斜斜的压过来,记忆里的冷香犹如暗夜里的潮水般无声地涌,岸捏着半袋子萤火虫,目光如萤火虫一样亮。
  她接着说:“皇室恩怨没有对错,无关正邪,只有立场和输赢。光帝从未想过让你死,但你活着却会给他带来一些隐忧和烦恼。路是什么呢?路是凿石开山,铲除荆棘和杂草,一脚掌一脚掌踩出来的。否则,都不算路。”
  夏侯睿呆呆地看着岸,不知这家伙刚从何处而来,头顶琯个独髻,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男式短打,脸上抹了两道黑。
  是去野地里亲手抓萤火虫了吗?
  萤火虫被从纱布袋子里放出来,一阵儿乱飞,最后停在木箱顶上,四角和边缝里最多。
  这时他才看清木箱到底有多大,大概一口棺材那么大,长长窄窄的,也许根本就是棺材。
  岸是他见过最美最美的样子,还亲自为他创造了一片星空。
  棺材顶是属于他的星空。
  “好,从今以后,我为你而活。”夏侯睿说完这句话后,心口处即开始发热,像有一个能量球,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他身体各处输送能量,转眼流失的力气回来了,肌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到当初的丰盈和健壮。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注意到。
  只见他缓慢抬起一只手来,抚上岸的脸,擦拭不小心抹上的那两道黑。
  他对岸说:“从此,你不再寂寞,有我陪着你,直到能陪到的那一天为止。”
  岸闭上双眼,脸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蹭。
  “小鱼儿和葵都说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可我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像呢?他们还说,终究人妖殊途,我们不合适。我说放屁,本尊百搭!”
  “哈哈……”夏侯睿弯眉咧嘴笑,手勾上岸的后颈,轻轻往下带。
  岸的呼吸扫在他的脸上,像电流炸开一朵朵小花,冲上脑,再沿着颈椎一路向下,烧到尾椎骨,全身都热烘烘。
  你喜欢我什么呢?
  不知道。
  大概……是美色吧?
  谁知道呢?
 
  14
 
  
  克克沱,沙漠中的绿洲。
  这是岸特意挑选的一个适合谈恋爱的地方。
  原本,她看上的是一个有着抹茶色沙滩的热带岛屿,但想到岛上随处可见的沙滩裤和比基尼,怕一下子吓着‘保守古人类思想’的夏侯睿,最后选择在一个既不过分保守也不特别奔放的年代,一个风光绮丽又壮美辽阔的地方。
  金秋十月,克克沱中部的神女峰上早已下起了雪,可是山下却不冷,一处湖子澄澈如碧玺,蜿蜒舒展的河流从长有野韭菜花和口蘑的草原上穿过,西北边挨着沙漠,两种生态的过渡带上是大片的胡杨林,此时正值金叶翻飞,身入其中如坠金黄色的海洋……
  建国后,又经历一系列的文化和政*治动荡,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才迎来它长久的和平和修养。
  自上个世纪末,搭乘着经济改革、大力发展旅游事业的东风,克克沱的胡杨林边逐渐冒出一些假日酒店、旅社之类,近几年又流行起平顶土红房子的民宿或特色文化酒店。
  这种平顶土红房子由当地的一种黏土与红柳枝或芦苇间筑,极具历史和民族特色,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如今为了适应游客们的‘娇贵’全都改成了外表看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实则里面已经铺上地板,装有各种现代化家电的‘西贝货’。
  这种头顶历史,脚踏民族文化,又古老又摩登,兼享乐俱乡土的‘西贝货’反倒比寻常酒店旅社要贵一些。
  所以和岸他们同住这家名叫‘丘兹’的别墅式特色酒店的都是不怎么差钱的主,至少不差这点小钱。
  相邻的正好四户。
  幸福的一家四口,有气质的中年夫妻,沉默寡言的寸头大叔以及正处在热恋期的小情侣。
  正处在热恋期的小情侣自然是男帅女美的岸和夏侯睿,至于龟叟、小鱼儿他们,谁谈恋爱还带着跟班啊?早被忘至爪哇国去了。
  “国庆假期,各大景区向来以‘人从众’闻名,今年也不例外。截至10月5日,已累计发送旅客超七千万人次。而假期前四天,旅游消费也再创历史新高……”
  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
  夏侯睿洗完澡后穿着件白色的浴袍,露出小半个胸膛,盘腿坐在床的正中间,一脸严肃地盯着电视机屏幕。
  这个世界和他原先的那个世界太不一样,唱戏的都被关在一个黑框子里,无论早晚,只要一按左下角那个红色的小按钮,就得立即开演……
  想想,还是他原先的那个世界更加仁政一些,戏子虽然是下九流,但也不能这么作践人……
  这个世界的戏曲内容繁杂,曲风莫测,夏侯睿凑了半天热闹愣是没摸着头脑。
  享受完牛奶泡泡浴、全套马萨基的岸在几分钟前已经在卧室门口摆了个小妖精扶门的姿势,期间还将裹在身上的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小段沟壑……
  她等着夏侯睿发现她,可是显然对方正沉迷于新闻联播无法自拔。
  ‘从这儿往东走一公里处有个篝火晚会,几个套马轩的英俊汉子正领着游客们跳舞;往南开车十五分钟就到湖边别墅,大型的露天酒会上有美食、美酒、音乐还有儒雅的总裁大叔,爱玩会玩的二代们,以及双商爆表的职业精英……’岸咬着下唇心里嘀嘀咕咕,哼,再不看过来,再不看过来她就去找前面的那些帅哥玩儿去了。
  好在,在她数完近几天见过的方圆十里的优质帅哥之前,夏侯睿终于若有所感的往这边瞟了一眼。
  从来没有没有受过电子类光线刺激的眼睛略显不适地半眯着,瞬间又睁大,从里面涌出点点星光。
  算了,看在这神似狗狗眼的份上,岸先前所有的小别扭、小生气瞬间就都没了。热恋期的男女就是这么阴晴不定。女王大人能转眼变成小公主。
  “怎么,还不快点过来?”岸下巴尖微扬,张开双臂。
  夏侯睿如梦初醒,笑着,应着,爬下床,走到门边将这位近千岁的小公主拦腰抱起来。
  “好看吗?”
  夏侯睿把岸‘扔’在床上,不知道岸这话问得是电视里放的新闻联播还是她自己。
  无论是女王大人还是小公主,谈起恋爱来都和普通的人间小姑娘一样作天作地,夏侯睿这段时间也算是被训练得小有所成。
  他顿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又豁出去了地说道:“浊世皆俗,不及卿卿十之一二。”所谓千穿万穿彩虹屁不穿,这种时候尽管大胆胡吹就是了,保准没错。
  果然,岸被他这话骚得一愣,随后猛地一个翻身将其压在身下。位置上居高临下,可人却呈粉红色,约莫是有点羞赧。
  男女之间,此消彼长。
  近千岁的蛟骤然害了羞,活得不及她零头的零头的人反倒生出胆色和豪情来。
  夏侯睿的手顺着岸的小腿从浴巾下往上滑,头顶的灯光,背后的电视声,屋外的俗世红尘都成了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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