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睿抱着脑袋,什么都懂,但依然痛苦。
岸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张开双臂,轻轻地环住他,话在喉咙间滚动:“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这和岸有什么关系?
还不待问清楚便听“砰”的一声,是重力摔门的声音。
因为是特别时期,大家还关注着那两个失踪孩子的后续,故一下子就有好几个人从不同的方位朝声音的源头张望。
其中也包括夏侯睿。
可是这一次却与失踪孩子一家无关,反倒是这几日看起来最为岁月静好的那对高知中年夫妻。
其夫,身穿黑色夹克,方正严肃的脸上戴着厚厚的金边眼镜。
其妻,圆盘子脸,脑后挽个独髻,驼色羊绒大衣搭黑丝绒旗袍,饰以珍珠项链,温婉中不乏气质。
人们不知道这对中年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见妻子提着牛皮箱要走,丈夫拽着挽留;其间丈夫急得脸红,鼻梁上的眼镜儿都歪了,妻子言语淡淡,柔软却决绝。
“就到这吧……”我与你的最后一次旅行,这一辈子就都到这吧。
她叫唐莞,是千千万万个平凡庸碌的家庭主妇之一。此时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抿着嘴,眼尾稍勾,左边腮上有米粒那么大小的一个梨涡。
这种谁见了都不会觉得不舒服的表情在她脸上挂了几十年,仿若妆容长入肌理。如今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表情并不能完全代表她的真实内心。
对此,她的丈夫更是无从得知,还以为她又更年期闹小矛盾呢。
她的丈夫,普通人可能不太熟悉他的名字,但是在核物理学方面却备受尊崇。
张九昌,毕业于柏林大学物理系,国家工程院院士,核物理学家、科学家,获得过国家功勋奖章,是某一个方面的开拓者。
张九昌察觉到四周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眉头微蹙,法令纹渐深,显得更加严肃。略急的语气也显示了他不太喜欢过多地把自己的私事显露人前,有些羞窘。
他弓着腰,低低地哄着唐莞:“先回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大庭广众的让人看笑话。
这一次,唐莞‘笑’出了声,猛的一把将皮箱扯到自己怀里。
都说了好几天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嫌大庭广众的丢人?
她咬着牙,在人前‘体面’了大半辈子,自知各中滋味。
体面是个什么东西?
是最虚伪脆弱的壳,轻轻一戳就破了。
既已做了决定,她也不在乎什么体面不体面。再说离开这里之后,在场看热闹的,这些茫茫人海中的萍水相逢,怕是再也难以遇到。就算被笑话又怎样?
“30年前做知青那会儿,我们就是在这里相识。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我们又从这里分开。从哪儿始,到哪儿终,也算圆满。九昌,你是个有身份的人,别让场面变得太难看。你我不做夫妻,也别做仇人。从今往后日子还长,若遇上合适的,就再走一步……”
几十年的面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彻底撕扯下来的,连着血肉呢。
即便到了此刻,唐莞依旧温和,不紧不慢的,给人一种‘万事都好商量’的假象。
张九昌仿佛置身于西北某实验基地,在他所参与研发的某弹成功引爆后,天旋地震,耳边轰鸣作响,脑海里一阵儿一阵儿恍惚……
记忆里他已经不大记得妻子上一次对他发火是什么时候了。年轻的时候,那个嬉笑怒骂、作天作地、还深受资本主义享乐精神荼毒的妻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变得不哭不闹不作,沉默的做好的一切,微笑着待人接物,大方得体起来。
青春时的生动和鲜活后来都付与年华无声流淌的水……
她终于成为那个男人终极梦想里的贤妻良母,他曾庆幸于此,甚至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可是就在三个月前,就在他们小女儿也拿到国内一所一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都还等不到过夜,他的妻子唐莞就突然向他提出离婚。
仿若朗朗晴日里的一记惊雷,雪山将崩……
张九昌实在不明白,年轻的时候那么多的苦都熬过来了;后来他工作繁忙,常常几个月不回家,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妻子甚至挺着肚子提着东□□自前往医院生产;两个女儿吵吵闹闹的长大,虽说是女儿,可是皮起来一点都不比小子逊色……
终于,女儿们都长大了,青春期的时候虽然叛逆,但都还算争气,一个被公派留学,一个考入她们父亲当年的母校。况且,他也即将从一线上退下来,到首都大学里执教,学校还给他解决了住宿问题,条件很是丰厚……
他们家的老房子里还贴着两张旧地图,长约一米,一张世界地图,一张国内地图。
那是他们婚后第一年贴上去的,妻子当年用红墨水在上面画了好些个小圈圈,国内地图上画的多,世界地图上画的少。
那是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起去的地方。
直到现在,那上面被小红圈圈起来的地方去过的总共不超过三个。
其中一个离他家乡不远,有一年春节他开车带着年迈的父母,全家一起去的;另一个在国外,大女儿留学的城市。那是妻子第一次出国,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大洋彼岸的女儿,日也焦心夜也焦心,最后即便语言不通也壮着胆子磕磕碰碰地去了。一向坚强的大女儿在异国他乡抱着妈妈哭了一场,然后趁着周末陪妈妈走了走……
他原本想着等到手续都办下来,以后在学校里上课就没那么忙了,身份也不再那么敏感,他终于可以抽出时间多陪陪妻子,寻常市井烟火也好,各处走走也好,总之弥补这些年因为工作而对妻子的冷落。
可是在他计划着这些,准备实施以前,他的妻子却突然要和他离婚。
若人生是爬一座山,前面已经爬了九百九十九步,眼见登顶在望却突然不爬了,前面一路以来吃过的苦,那些坚持与疲惫,还有沿途的风景和心情,仿佛都要被放弃了。
何等的残忍!
他当然不会同意与妻子离婚,何必呢?为什么呢?
十一全国放假,他向妻子提议来一趟他们当年上山下乡如今被开发成旅游区的地方,一来缓解近来已经陷入僵局的夫妻关系,二来重拾旧时肆意飞扬、又苦又纯粹的青春记忆,以及他们的感情。
没想到妻子轻易就答应了他的提议,却不曾想不是来与他重拾旧时记忆和感情的,而是郑重的来与他们的婚姻关系作别的。
同往旧时地,一个是为了重归于好,一个是为了诀别。
“……孩子们都长大了,会有属于她们自己的人生。你我也老了,又刚换了大房子,经济比过去宽裕。两边老人该尽孝的也都尽了孝,还活着的也不再说什么,关系也和洽……别折腾,不划算。”张九昌对人讲话的时候习惯用食指推一下眼镜儿中间凸起的地方,然后打头一句‘你听我说哈’,此时也不例外。
唐莞接着他的话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该走了。”
正因为女儿们长大了,有了独立生存自保的能力,她尽到了一个作为母亲的责任。
正因为丈夫功成名就,即将迎来他荣耀而体面的晚年生活,做为妻子她心无亏欠。
两边的老人走的走,还在世的也因为年龄太大,终于能够直面自己的衰弱和有些事情的不可控,或者眼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逐渐靠近,开始比过去善良和大度……可是唐莞也同样一年年变老,过去在意的,慢慢的也就不在意了。
所以她终于可以走了,从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妈妈,某某人的儿媳妇中,彻底地解脱出来。
这些戴在她脖子上大半辈子的枷锁,她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前面大半辈子,她为她所爱之人,为她天经地义就该承担起的责任。后面小半辈子,她只想为她自己。
17
“老大出生后,你就再也没有上过班,也没怎么接触社会。真离了,以后你怎么生活?”
一辈子围着灶台儿女转的家庭主妇容易给人以无知又无助的形象。
她们没有工作,没有为国家和社会的发展做出贡献,所以国家和社会自然也没有为她们提供相应的一些福利和保障。在这个国家,甚至从法律层面上就不怎么保护这个庞大而弱势的群体。
张九昌用他理性的思维帮唐莞分析她若离开他以后,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生活都将会发生的一些改变。
唐莞看着他浑然不自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总是这样,除了工作以外,其余时候看似谦和,任谁提起他都得说上一句‘好好先生’,可唐莞知道他的骄傲是藏在骨子里的,礼貌是一种拒绝,好说话是不想过多接触,就连此刻的‘为她着想’也并非真正设身处地的站在她的角度……
“我们这一辈人或多或少都是苦过来的,再怎么都不会比那时候更艰难……”唐莞还是笑,来克克沱之前,她刚看完的一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笼子外面很危险,但笼子里面就安全吗?”
这些年她都呆在笼子里,享受着笼子里的安逸的同时,也放弃了飞翔的自由,察言观色、乖巧听话……
可她的心中终究有一只不死鸟,终究有一天要飞出去看看笼子外面的世界。
抉择之间,有舍有得,活到她这把年纪,再不会像小年轻那样,头脑简单地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鱼与熊掌或可兼得,更不会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中年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路过后的挣扎,带着悲观,带着一去不回头的决绝。
“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张九昌见‘劝说’无用,便有些急躁地质问起来,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委屈。
他觉得自己除了年轻那会儿工作忙冷遇了妻子无法兼顾家庭外,这一生洁身自好,不抽烟、不喝酒,爱党敬业,钻坚研微,挣的每一分钱也都寄回家中……不说是个顶顶的好男人,却怎么也算是个合格的男人,未曾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我自己不想再对不起自己。”唐莞曾经有无数的话想要跟眼前的这个男人分享或倾诉,可如今岁月苍凉,多说一个字都无力,都嫌多。
有些东西沉积着,汇聚着,慢慢就变成了海,海纳百川,无声无息。
只是,若再来一次,再有一辈子,她不会再这么活。
‘不会嫁给你,不会安于家室,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享着太太的福。周围的姐妹邻居一边羡慕我,一边又鄙视我,却不知道要几十年安于家室,其实也并不容易。
你永远都忙,为国家,为自己,为家庭,不顺利的时候甚至带着股子怨气,却不知我有多想替你。
孩子们渐渐长大,学得知识和本领,她们开始慢慢瞧不起妈妈,却不知妈妈曾经也心怀梦想,后来却不得不洗衣做饭,照顾老人,辅导作业,为那些最不起眼的琐碎日常耗干了心血……
过去的女人总把“女人活的就是个丈夫和儿女”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可我的责任和义务都已经尽到了,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哪怕余生不多。
我想被人尊重,不被附属,我想快活。
至于爱情,当你自认为高我一等,视我的人生为毫无价值的时候;当你的父母待我如长工却要求我报之以亲生父母,而你又表示赞同的时候;当你在逐渐长大开始叛逆的女儿们面前不帮助我维护妈妈的尊严和尊重的时候;老二出生后,我患上了抑郁症,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吃药,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爱情早已如水推沙,慢慢消逝不见了。’
食物会过期。
感情也会过期。
过期了,张九昌便永远也不会从唐莞嘴里听到这些心里话。
铁了心要走的人留不住,这天下午,岸坐在房顶上怀里抱着一大罐糖,甩着腿一颗接着一颗地嚼着糖的时候,唐莞已经提着她的皮箱子上了从西往东的火车。
他们这一代人比起飞机还是更钟情于火车。
物理学家张九昌在这里定的房子还没有到期,假期也未结束,只是失去了这趟旅行本来的意义……
、
克克沱的夜晚温度骤降,当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收到神女峰背面后,天完全黑下来,首都时间才下午六点多。
风呼呼吹着,像兽群的低吼。
岸很明显地感觉到夏侯睿的不开心。
她向来喜欢裸睡,洗完澡后就钻进被窝里,和被窝融为一体,和被窝一样的冰凉。
岸的身体基本上是不会发热的,就算睡到第二天早上,被窝里也依然是昨天晚上入睡时的温度。
自从和夏侯睿在一起后,夏侯睿凡人炙热的躯体能够温暖她的被窝,甚至连带着她的身上也沾染上一些生命的温度。
可是这一夜,岸的被窝又如前面近千年来的冰凉。
岸裹着被子在小客厅的一角找到了夏侯睿。
夏侯睿曲腿缩在深棕色的高背沙发椅里,旁边的落地钓鱼灯照在他的脑袋顶上,把他的脑袋顶照得纤毫毕现。
看到岸过去,他张开双臂,把岸连人带被子的搂住,一起窝着。
岸还看到转角小几上的烟灰缸里躺着几个烟头……
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这才几天,夏侯睿就跟着这里的人学会吞云吐雾了。
“人类的悲欢各不相同,道理我都懂……”夏侯睿面向岸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现在只要一闭眼,那一对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姐弟俩就在我的眼前晃,还有科学家老夫妇,都是好人,一辈子相濡以沫,到头来却劳燕分飞……”
前不久夏侯睿自己还是个身世坎坷的倒霉蛋儿,转眼却为另一个世界的人徒劳伤神,这就是人类的多情,岸虽不解甚至有点儿鄙夷,但她却见不得夏侯睿深夜蹙起的眉头,见不得对方把她一个人(蛟)扔在床上,独自找个角落抽烟。
她真的太贪念这一点温暖了。
“你想要,或者希望他们拥有一个怎样的结局,才会开心?”岸抚着他的脸颊询问,一双含烟水眸里写满认真和真诚。
夏侯睿整个人凝了一个,瞳孔微微放大。是了,他都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是一个能够操控他人之生死际遇的特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