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蛋’中逐渐形成气象,从赤地千里到洪水横流,天上雷鸣电闪,地上狂风骤雨,刚走过冰山雪原,转眼又是酷暑炎炎……
这是一个人的荒芜,折磨的不仅是身体,更是性灵。
这是奔命,徒劳的奔命。停下来就是死,不停下来也是死。
仅仅十二道‘天罚’中的一道,不仅是见识有限的凡人夏侯睿,就连跟了岸几百年非妖似妖的龟叟、小鱼儿和葵他们,也都被吓得、折磨得痛不欲生。
那作为当事者的岸呢?
如果被询问,她定然淡淡地回上一句:“这算什么,都习惯了。”
不装逼,也不矫情,只简单陈述事实。
只有还心怀期许、懵懂天真的‘孩童’才会想要找个人倾诉他的痛苦和喜乐;而那些真正走过千山万水,独自捱过所有的‘成年’,早已什么都不需要了,都化作无声无息长长久久的沉默……
荒海无昼夜,谁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十二道天罚才结束。
类似于结界的‘蛋’凭空消失,岸勉强站定,静了许久许久,尔后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朝将夏侯睿带来荒海的小鱼儿说的:“你们来早了。”
她语气很轻,暴露了此刻外强中干的虚弱,但意志坚定。
小鱼儿躬身单膝跪下:“小鱼儿知罪,但凭城主处置。”
在她斜后方,夏侯睿不知是被荒海所见惊惧所致,还是凡人的血肉之躯根本经不起这一番折腾,也许都有,早已昏死过去,人事不醒。
岸原意是让夏侯睿看见她受完‘十二天罚’后狼狈的样子即可,小鱼儿却自作主张的让他几乎目睹了整个天罚的过程。
其中缘由,岸和小鱼儿皆心知肚明,但谁都不会说明。
“罢了……”不曾被善待的生命,难得遇上一点温暖,不会不知好歹。岸抬手示意小鱼儿起身,这事就这么轻轻地被放下了。
小鱼儿抬头,脸上略有惊愕,不由喊了声“城主”,尔后又低下头去:
“谢城主恕罪。”
“没有下次!”岸走过小鱼儿,朝夏侯睿而去,语气依然生硬。
她躬身抱起夏侯睿,撕裂时空,转眼便消失在茫茫荒海。
、
夏侯睿没想到,他再次醒过来时,会再次回到人间沙漠绿洲——克克沱,在他们原先定的那间酒店的套房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睡了一辈子那么久,实际上才不到一个月。
因为身体还很虚弱,起身猛些都会犯头晕,所以倒是避免了一醒来就情绪激动地揪着岸一股脑儿问这问那。
他静静地看着岸坐在床边给他喂粥,乖乖地张嘴吃掉。
直到小小的一碗粥全都下了肚,还擦了嘴,漱了口,由岸扶着半倚在靠枕上,他这才注视着岸的脸,陈述而非疑问的道:
“发家不正的商人,终得平反的囚犯,自我主义的科学家,他们本不该有完美的结局……是因为我,我自以为是的天真和侥幸,让你‘滥用职权’强行给了他们一个本不该有的完美结局。都是我害得你,害你担上莫大的罪名,受无尽的惩罚……”
说到这儿,夏侯睿喉咙开始发痒,头又有些发昏。
他缓了缓,才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定然不在你面前说那些有的没的。凡人讲‘人各有命’,我自己尚命不好,何苦管他人命如何?他人命运于我又有何关系?以前在‘蚌中沙’里且知道这些,如今出来了,跟着你不过见几日世面,倒忘了来路,飘得没边儿,关心起旁人的闲事来……”
夏侯睿断断续续说了许多,看得出来他被这次的荒海之行,被亲眼所见岸接受天罚,震撼得不轻,也教育得不轻。
这期间,岸伏在他身上,并不着力,一手放于其胸口处轻轻抚摸,夏侯睿便感觉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缓缓走遍全身,最后再归于胸口处,所有的郁气瞬间溃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倏然都舒展开来,轻快无比!
“凡人讲‘人各有命’,凡人也讲‘赤子之心’。”岸平静得像被遗忘在深山里冬日暖阳下的湖泊,她娓娓而言,“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赤子之心,但却知道睿儿的无比珍贵。岸以身赎之,觉得值,不后悔。再说我也并非真的无所求……”
“岸求的是什么?什么值得你如此?”夏侯睿抬头看着岸的半边姣好的侧颜问。
岸伸指点了点他的心,笑:“你!”
她不仅要夏侯睿的身,还要夏侯睿的心。
她想要任何一个人、或者一个妖、甚至一个神仙的身都不难,可是想要一颗真挚的心,却并不比任何人、或者妖、甚至神仙有优势。
唯爱面前,众生平等,谁都不比谁强!
夏侯睿哑口失声……
他看着岸用尽心思,挖好陷井,让他明明白白的站在井边,等着他跳……
不可否认,这是个光明磊落的猎手。
那他是跳还是不跳呢?
夏侯睿骤然摇头失笑……
焉知跳与不跳早已不由他做主?
夏侯睿算是明白了一些,岸在世间,大概是个魔鬼似的角色,不仅如此,她还有一颗魔鬼心。
、
盛夏的一个傍晚,夏侯睿回到他原来的那个世界,大旭王朝乾封十四年。
那是南方的一个小山村,周围群山环抱,仅在崖壁上开凿出一条不足三尺宽的‘天路’通往外界,基本上算是个封闭的世界。
因为雨水丰沛,那个小山村祖祖辈辈皆以石头建房,石头铺路,石头筑坝……其间屋舍比邻,巷道纵横相通。因此,也叫石头村。
石头村人不多,主要种植水稻为生,多数人家院里都有一方小池塘,池塘里种莲花,莲下养鱼养鸭……
夏侯睿和岸拜访的这户人家在村西头比较靠外的地方,房屋格局与周围虽有相似却又不同,一花一木,陈列摆设,于朴实之中自有一番讲究和韵味。
才到大门口,未见有人,先听得一阵儿幽远脱俗的琴音。
“咚咚……”
夏侯睿略带紧张地小叩柴扉,很快,便有一穿着简朴却干净的老妪前来开门。
老妪见访客是两张完全陌生且出色的面孔,吃惊了一下,也惊艳了一下。
原以为是哪位村里邻舍呢,不想竟是从外面来的。
老妪很快镇定下来,开门退至一旁,将夏侯睿和岸迎了进去。
沿着小圆石铺成的健身路,院子两侧种花木,也种时蔬,也有一方小池塘,池塘里荷花开得正盛,一个个莲蓬挺立其间,拳头大小,像饱满的绿宝石。
池塘边上,有穿着碧色对襟上衣、赭色长裙的妇人坐着小马扎,怀里抱着三*两支莲蓬,脚边的小竹篮里放着已经剥好的莲子。
她起身抬头,面向客人,也像先前开门的老妪那样惊诧了一下,尔后微笑着点头,算是打招呼。
说有礼数却不周到,说无礼数却也不是。
20
小妇人二十来岁的样子,眉修得细细的,两颊微丰,算是个清秀佳人,但在见惯了各种绝色的皇室中人夏侯睿和岸眼里,也只是清秀而已。
“是大哥的孩儿,睿儿吗?”
也不知道琴声是什么时候停的,不远处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摆着一张石桌子,石桌子上放着一架凤尾琴,琴弦上还停着一双玉做骨、雪为肤的手。
葡萄藤叶遮蔽,兼之角度问题,夏侯睿和岸看不见那葡萄架下人,那人却看得清池塘边的夏侯睿和岸。
夏侯睿提了袍摆,三步并作两步,朝那葡萄架下而去。
还染了些晚霞微黄的葡萄叶被无明风吹得晃动,那人也从葡萄架下出来,迎上前来。
两人相向而行,待相距十步左右的时候,又都停了下来。
夏侯睿有些紧张,一张脸绷得愈发棱角分明,唇线抿直。
那人倒是不紧张,只眼角飞红,脸带笑意,有些难掩的高兴和激动。
来这前,夏侯睿已经从岸那里得知,眼前这位便是他最小的亲叔叔,也是当年庄康皇后所生四子中唯一一个历经政变依然侥幸活下来的——前安南王夏侯瑜。
幺儿受宠,当年安南王夏侯瑜的封地在兄弟们中最大,也最富饶。
可如今的夏侯瑜早已不再是什么皇四子,亦或者安南王了。
史料记载,民间传说,黎太子死后,安南王夏侯瑜曾一度是太*祖皇帝心中属意的储君人选,因此不可避免的遭受到各个方面各种形式的构陷和迫害,后先帝骤崩,朝中大乱,为了自保安南王虽未直接起兵走上反叛之路,但也在封地内拥兵自立,正式脱离朝廷的掌控。
后光帝即位,大刀阔斧的除弊革新,同时偏安一隅的安南王却被身边的心腹手下叛变还以此向朝廷投了诚,因不堪受辱,在被押送回京的途中安南王跳入淮水而亡,尸骨无存。
安南王一生无妻无子无功绩,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除了‘孝悌忠信’和‘柔善怯弱’外,便再无甚可让人说道的了。
可谁知,‘无甚可让人说道’的安南王当年竟以一出‘金蝉脱壳’脱了那桎梏囹圄,如今择一世外之地隐姓埋名,做了葡萄架下弹琴的‘陶渊明’。这般悠然闲适,别说他那几个早已作古的哥哥,就是正当大位的光帝,怕也只有艳羡的份儿。
“你和兄长长得很像,气质却迥然不同,能活着就很好,很好。”曾经的安南王夏侯瑜温和的对夏侯睿说道。
如果说安南王夏侯瑜只是‘孝悌忠信、柔善怯弱’,那么夏侯睿的父亲——曾经的黎太子可谓‘明并日月、贤明远播’。这只是史书上的,朝堂上的,而在当时洛阳城的百姓们心中,在夫人小姐们的闺阁间,黎太子则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见之令人如沐春风,心中藏之,不日或忘……
夏侯睿长相肖父,却不如黎太子从小便是按照储君来培养的。夏侯睿长在‘蚌中沙’,骨头和血液里都沾染上里面的悲绝、阴暗和疯狂。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光,但那光也是长在那些悲绝、阴暗和疯狂上的。那是他作为一个人对于命运不死的倔强和抗争。
这也是岸最欣赏他的地方。
安南王夏侯瑜观察着眼前与他一样脱离皇室侥幸活下来的侄儿,夏侯睿也同样观察着他的这位小叔叔。
不曾想,他的这位小叔叔除了‘孝悌忠信、柔善怯弱’外还是个超越了性别的美人,清新鲜润如身后的水中芙蓉,飘逸俊美如月下临风玉树,就连说起话来,声音如清泉洗涤着人的耳朵,令人不自觉地沉静下来,身心皆舒畅。
“小侄,见过叔父。”夏侯睿拱手弯腰,向曾经的安南王夏侯瑜行礼。这便算是正式相认了。
这一场不纠结于形式,连顺序都错乱的相认,便如此的简单而平静,却无声沉重。
曾经的安南王夏侯瑜上前几步,扶起夏侯睿还拱着的双手,美人一笑,无边动容:“贤侄。”
、
南方的盛夏夜,星子如沙,月亮隐没,蝉鸣在不远处撕心裂肺欲生欲死,石头村的石头上还残留白日太阳的余热……
这般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其实做不出什么外面所谓的大菜。
安南王夏侯瑜家的老婢却是个巧妇,穷尽彼时菜地里瓜果时蔬的类型,做了大大小小十六道。
就连一向对人间吃食无甚兴趣的岸,也因其鲜美、淳朴的味道,第一次感受到食物带来的身心上的愉悦和满足。
酒足,饭饱,倦懒生。
饭后,新鲜出炉的叔侄俩夏侯瑜和夏侯睿的在茶室里秉烛夜谈,无事的女人们、老婢以及家生子小儿,在房顶的石坝子上纳凉。
纳凉,有散着衣襟摇大蒲扇的;有端一碗井华水和旁边的人拉呱两句喝一句,再拉呱两句再和一口的;有铺着竹席躺在上面望天数星星的;竹席边上,求知欲旺盛的小儿拽着正好倾诉欲旺盛的老妪讲那代代流传,生动又荒诞的故事……
看得出来,曾经的安南王夏侯瑜的妻子——那个傍晚在池塘边剥莲子的小妇人是夏侯瑜隐居此地后才娶的,是土生土长的乡村姑娘。比起和出生不凡又拥有超越性别的美貌的前安南王,她和家中奴仆以及周围村民反而相处得更自在轻松些,和岸,那就更加无甚可说的了。
而岸,也没有和夏侯瑜的妻子交流的欲望,倒不是自持身份和别人有什么代沟,而是在她眼里别说人间的王侯将相与贩夫走卒乡野村民俱是凡人,就是天上的神仙又怎样,在她眼里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从来无聊荒唐,只有欲孽深重和澹泊寡欲不同,前者皆是她的潜在客户,后者不可能成为她的客户……
而前安南王夏侯瑜的妻子很明显,不仅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欲望,还对现在所拥有的几乎受宠若惊,知足的不得了,平实的不得了。
她绝不可能成为岸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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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下半夜,白日里留在的地面上的余热才慢慢被收回天空,夜风中有了几丝凉意。
岸躺在纳凉的竹席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迷糊中好像有人来请她起身回屋,被她不耐烦地一袖子甩过去,也不知道伤着人没有?
她醒来时,天上的星星已经稀疏了,黯淡了。
上半夜那些纳凉的,拉呱的,讲故事、听故事的,早已走得干干净净。
蓦然回头,原在茶舍里和叔叔秉烛夜谈的夏侯睿此时正并肩躺在她的身边。他双手枕在脑后,仰面望向天空,漆黑的眸子隐在漆黑的夜里。
“都知道了?”岸问。
夏侯睿转过脸来面对着岸:“嗯。”
夏侯睿和岸会返回这个世界,于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找到前安南王夏侯瑜,不过是为了所谓的真相和夏侯睿在人间的最后一丝执念。
几十年前,太*祖皇帝尚在世时,那场异常残酷的储位之争,黎太子究竟是被谁害死的?他与几位皇子之间,与各大士族、朝臣之间,与谁有恩,与谁结怨?现今光帝是否真的曾背弃兄长染指嫂子,虎狼窃国?还有他最后为什么会放过夏侯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