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原本岸也是可以直接告诉夏侯睿的,就像读一段写在纸上的字。
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凡人的事还须借凡人之力——夏侯睿的亲叔叔,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来解释那些陈年旧怨再好不过。
也许早已猜到大致的真相,也许即便当年的储位之间就算再激烈残酷,时间无敌,那些好的坏的,善的恶的,爱的恨的,冤的屈的,尽皆褪了色。
就像读一本小说,看一部电影,大结局后难免有些怅然若失,夏侯睿此刻便是如此,他觉得自己空荡荡的。
他想抓住点什么,于是伸手握住旁边岸的手腕。
“黄金城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那是岸的老巢。
岸也转过来和他呼吸相缠:“最闪,最亮,最漂亮的地方。”
岸是真这么觉得的,但也说不出黄金城究竟‘最闪,最亮,最漂亮’在哪里?
夏侯睿不由低声轻笑,宽厚低沉的男低音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低音炮,带着小勾子,让岸耳朵里发热,心软软的。
岸对黄金城的形容有点怪。
再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大概也了解到一些岸的审美……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此后余生,他是属于她的了。
、
岸和夏侯睿在小山村里住了好几天。
第三日下午,阳光正烈的时候,这个村子的村长带着一个浑身冒着酸臭味儿的小乞丐来到前安南王夏侯瑜的家,说是找夏侯睿的。
小乞丐头发如狗啃,蓬松而乍立,如果忽略颜色的话,简直就是头金毛狮王。
他身材瘦小,眼睛却大,脚下的草鞋已被磨得半破,一会儿抬起一只脚,然后再换一只,仿佛站在烧热的铁板上,脚下的地烫脚。
夏侯睿满心疑惑地走出来,才扫一眼那乞丐的脑袋,突然换走为奔,几步到了小乞丐面前,也不顾其浑身酸臭又破又脏,一把抱住小乞丐,几乎将轻飘飘的小乞丐提溜离了地。
21
脑袋大,身子小,就算化成灰,夏侯睿也能一眼认出小乞丐就是几岁起就开始跟着他,与他相依为命,熬过漫长的蚌中沙岁月的贴身太监大脑袋。
奴才命随主子命。
主子命不好,奴才命更糟。
他以为大脑袋离开他这个命不好的主子是好事,却不想大脑袋却是个没救的死脑筋,自由不要,新生不要,偏要吊死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主子)上,有一天歪脖子树(主子)跑了,他还要千辛万苦地追上来接着吊……
至死方休啊。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可歌可泣的主仆情?
屁!
夏侯睿现在满心气愤,恨大脑袋的傻,恨他的痴。
“先去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再说。”夏侯睿对大脑袋说道,然后指着大脑袋金毛狮王一样的头发又补充了一句:
“头发剃了。”
刚刚他不仅在大脑袋的头发里看到各种打结、污垢、草屑,还看到某种极具生命力,繁殖力特别强的小动物……
在洗护用品原始且匮乏的年代,洗是洗不出来的,不如直接剃掉,落个光秃秃一片真干净!
“是,主子。”
大脑袋勾肩低头,埋怨自己给主子丢人了,同时还污了主子的眼。
夏侯睿无奈摆头:“去。”
然后大脑袋又弯了一下腰,还朝周围其他人也都弯了弯腰,这才随一老汉离去。
大脑袋解决个人卫生期间,夏侯睿也回屋净手净面,重新换了套衣衫。
岸端着从山上摘下来的野果子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一棵杏树下的石磨边,仰头望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岸不管这些,只随手拿了颗果子喂他,他习惯性地张嘴。
却不曾想,红得娇艳欲滴、圆溜溜的小果子竟然酸得他五官扭曲,龇牙咧嘴,一下子就驱离了先前的所有思绪。
最后,他酸得都蹲下来了,却魔怔般的笑笑,笑毕,问岸道:“大脑袋是怎么找上你的?”
大脑袋不过一小太监。
自幼净身,身体自然比寻常男儿本就差些,跟着他在‘蚌中沙’的那些年,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身体素质便再落下几分,即便意志力再强,从洛阳到南方大山之中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几千里之遥,仅凭凡人的一双脚,他是怎么找来的?
再说,他又如何知晓他在这里的?
这一切最有可能的便是跟岸有关。
倒不是怪岸,也不是怕大脑袋会以什么不可承受的代价与岸做交易,毕竟来这前岸才刚为了他一笑,妄加干涉凡人命运而深受惩罚,他只是……
只是他自己的命运尚且不明,今后将面临什么,承受什么,皆不可预测。他怕再负担不起另一个人的人生,更怕再连累已被他连累了半生的无辜……
“他执念太深,又事关于你,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岸站在夏侯睿身边,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儿,无意识地一颗接着一颗地往自己嘴里塞果子。可奇怪的是,明明酸得夏侯睿神魂激荡的野果子在岸嘴里却仿佛变了味儿,她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执是欲,痴也是欲,只要跟欲有关,皆归岸管。
岸嘴里包着东西,声音含糊不清:“你们人把有血缘关系的人定义为亲人,而我却觉得彼此陪伴、守望相助,即便不存在血缘关系,亦是亲人。既是亲人,他自然舍不得你。”
“我知道他之心,怎么会不知道?”不知道夏侯睿是不是哭了,声音里带着哽咽,“可我的心,我的心又怎么忍心……”
“主子!”
另一边大脑袋久未见夏侯睿,思念甚切,三下五去二洗漱完以后便迫不及待地出来拜见主子。还离着好一段距离,就扑跪在地,膝行上前。凄厉的一声,惊得夏侯睿和岸都瞬间朝向他。
接着便是泪如雨下,鼻涕与眼泪齐飞。
夏侯睿真是又感动,又嫌弃。抬手摸了摸大脑袋刚剃干净的,锃光瓦亮,可与天上皎日相媲美的光头,无奈感叹:
“你这狗奴才,都亲眼所见我被‘砍头’了,还不死心呐?入宫(刺杀光帝)前,留给你的那些东西足够你下半辈子过安稳富足的日子。你到底是哪里想不开?楞大的脑袋难道是个摆设不成?蚌中沙中的十三年还没有被关够?苦比糖好吃?还是你天生命里犯欠,不虐不足以谓人生?……”
夏侯睿平时并不是个嘴炮的人,可这会儿却像是给嘴突然开了光。
大脑袋被骂得都有些发懵,一时岔气,竟又打起嗝儿来。
于是,一个骂,一个打嗝儿。
骂人的骂得起劲儿,打嗝儿的亦不认输。
一起一伏,一呼一应,堪称奇景。
等那骂人的骂得差不多的时候,打嗝儿的也终于慢慢平缓下来。
可这还不算结束,尔后大脑袋又莫名哭了起来,而且越哭声音越大。
夏侯睿抿着嘴抬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把人骂凶了?
他骂起人来杀伤力这么强?
夏侯睿对自己以往隐藏的属性感到震惊和怀疑。
而作为背景板的岸,一直在他的斜后方,歪着脖子,带着某种困惑,安安静静地盯着大脑袋那张难以形容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大脑袋带着哭腔开嚎:
“奴才是个阉人呐!干爹把奴才捡进宫前,奴才和野猫睡在一起,和恶狗抢食,跟了主子才慢慢学着做个人……奴才无父无母,也不能有妻子,将来更不会有儿女,脑子又不好使,手也笨,主子让奴才如何独活啊?”
这一嚎,非亲身经历者不能感同身受,不可以语伤悲。
这一次,换夏侯睿愣住。
大脑袋与其说是痴,是傻,不如说是他身世和经历,让他在离开夏侯睿后找不过独活下去的意义和动力。
所以当初刑场上,夏侯睿若是真的被光帝一刀给砍了,大脑袋也必死无疑,只不过是早一刻和晚一刻而已。
“唉……”
夏侯睿骤然卸了全身力气,往斜后方一歪倚在岸的腿上,长吁短叹起来。
大脑袋嚎够了,哭够了,定睛一看,他的主子已被美艳绝伦的妖精搂在怀中,被轻轻抚摸着背脊,小声安慰。
突然,大脑袋就哭不下去了。
、
几日以后,大脑袋养得约莫有了个人样。
一夜,夜深人静,穹庐黑幕上新月如勾。
在大山环抱之中的小山村,一切都睡了,村子也睡了,像卧倒的巨兽。
前安南王夏侯瑜家东侧有一座石板桥,板桥两端蒲草茂盛,高过人腰。
桥下河流静悄悄,本该蛙声一片的时节,不知为何,一声蛙鸣也没有。
岸和夏侯睿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眼睛鼓得核桃大,不停东张西望的大脑袋。
大脑袋两边肩上各挂着好几个粗布袋子,里面装着白日里岸说即将离开时,前安南王夫妇俩以及家仆或者周围村民们送给他们的土特产。
可是,他们却于夜半三更不辞不别。
大脑袋觉得,他们不像是作别亲友,倒像是做贼。让他莫名有些心慌和紧张。
这时,突然一颗流星划过黑幕,似神族后羿射出的金箭。
夏侯睿脚下微顿,回头看了眼前安南王家院子的方向。这几日所见,是他曾经未曾见过的人间,人间很好,真的很好,但他不想再来了。
岸领着夏侯睿和大脑袋上桥再下桥。
四周极静,便显得几人的脚步声格外的清晰和沉重。
过了桥,却没有往远方走,而是折返回来,拨开茂密的蒲草丛,下了河。
他们的脚才刚一碰到水,黑黝黝的河水瞬间就变了样,变成一条完全由金银珠宝铺成的华丽炫彩的路。
这条路不宽,但很长,一直延伸到眼睛望不到的地方。
“呀……呀呀呀……”大脑袋被突然出现的景象吓得乱叫,一边乱叫还一边连蹦带跳。
前半辈子,他穷得时常连温饱都有问题,现在别说温饱,解决温饱的金银珠宝被堆成山,铺成了路。且就在他这双穷脚下。他的这双穷脚正被硌得慌,果然是双穷脚……
同时,他的主子夏侯睿也不比他好多少。
虽然没有失控的鬼吼鬼叫,也没有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直恨不得抬上肩,但他整个人都僵直着,僵成了一个木桩。
岸等了等他们,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几息之后,大脑袋激动得涨红着一张脸问:“奴才可以伸手抓一把吗?”
岸愣了一愣,忽而哑然失笑。
旁边夏侯睿亦一脸期待得看着她。
岸笑道:“当然,从现在起你便是黄金城的人了,别说抓一把,就是抓千把万把,只要你乐意,爱怎么抓怎么抓。”
然后想象中的,大脑袋扔了两边肩上的几袋子土特产,一个扑倒,在金银珠宝里乌龟似的又划又刨。
夏侯睿亦慢慢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用手撩着金银珠宝玩儿。他一边撩,一边感受着金银珠宝穿过指缝间的手感。他脸上没有大脑袋的激动和痴迷,反倒严肃得很,好像珠宝鉴定师,正鉴定着这些金银珠宝的真伪……
22
这是一条黄金路,也是一条不归路。
大脑袋和夏侯睿起初的确是很兴奋,即便表现兴奋的方式不同,但他们的兴奋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历经苦难的人往往比谁都明白,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无以计数的财富唾手可得,是否也就意味着无法想象的代价必须付出?
他们一行,走了很久很久,具体多少时间,无法得知。
因为自他们踏上黄金路起,白天和黑夜,自然景象,天气、四时之变,这些通通都消失了。
他们处在一种能够看得见的永夜里,像一个单箭头,一直往前走,一直走……
“不知道他们早上起来发现我们不在了,会不会怪我们不辞而别?”大脑袋走在最后面,嘴巴里嘀嘀咕咕。
在人间,他难得被人善待过,寒冬里的一点暖总是弥足珍贵,让人难以忘怀。
“三*四遍了都……”夏侯睿低声埋怨大脑袋同样一句话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地说。
岸脚下一顿,转过身来,对夏侯睿:“不是三*四遍,是十一遍。”
对大脑袋:“我们离开后,他们所有关于我们的记忆都会消失。人间不会有人会记得我们。”而我们却不会忘记他们。这话我也说了十一遍了。”
大脑袋和夏侯睿齐齐看向岸,脸上是一模一样的疑惑。
岸知道,大脑袋和夏侯睿的神志开始出现问题……
以往,从未有凡人踏上这条黄金路。
岸也不知道凡人踏上黄金路后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岸对大脑袋又道:“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对人间尚且留念,即刻便送你回小山村。乡下日子虽然清苦,但当地民风淳朴,生活安逸,安南王也是个体恤下人的柔善之辈。”
大脑袋起先还有点呆滞,但也终于反应过来,也不说什么,只缩着身子躲在他主子夏侯睿身后,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别赶走我,我要和我的主子待在一起。’
谁知他的主子夏侯睿反倒应和着岸的话:“是啊,大脑袋。我看你在小山村里呆的挺开心的,他们也不以别样的眼神看你,内院的丫鬟,地头的汉子,你都能打成一片。你和我不一样,你跟着我,以后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人类了。”
大脑袋抬头愣愣地看着他追了几千余里路的主子,活像看着一个‘负心汉’,突然满腹委屈,鼻头红得像节胡萝卜,还是不说话,只埋着头,缩着肩膀,悄无声息地离夏侯睿更近了些,意思同样明显,‘我不走,谁都别想把我弄走’。
见如此,夏侯睿和岸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
这条不归路很长,夏侯睿和大脑袋在他们不知情的已经通过了一系列的割舍和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