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不劳而获的,所有的东西都在明里或者暗中标有价格。
“本尊可以和他们的潜意识,也就是灵魂做交易,拿掉他们身上一些原有的换取他们没有,却渴望拥有的东西。比如说,那两个孩子的安然无恙,比如说科学家夫妇俩幸福美满的晚年生活……”岸从被子下面伸出一截光溜溜的腿,涂着蔻丹的脚把转角小几上的烟灰缸往远处踢了踢,直到即将掉下去的边缘。
在夏侯睿复杂纠结的神情里,岸收回脚,大半个身子紧贴着夏侯睿仅隔着一件薄薄天鹅绒睡袍的胸膛。她紧接着道:“甚至还可以从源头上解决现下的困局,让时光倒流,无人被构陷坐牢,几十年后也就没有寻仇,乃至无辜小儿被牵连受害;让才华横溢的科学家不仅智商高,而且情商也不低,在研究做实验的同时还记得在晚上入睡前给远在家乡操劳的妻子去一个问候电话,让他的妻子的付出也有一丝依托和安慰,懂得在一个家庭中当矛盾和摩擦产生时,没有对错高低,只有互相体谅和彼此接纳……”
明明是个魔鬼似的角色,可却描述着仿佛天堂般的景象。
夏侯睿不敢说他动心了,为这几天同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几个当事人动心。
虽没有说出口,可蹙着的眉头却无意间舒展,眼睛亮亮的,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鲜活而生动的生命力。
见他如此,岸仿佛也被取悦了。
她语气软软的,有难得一见的雀跃和心甘情愿:
“等离开这里,我再带你去个地方。你的一个叔父侥幸在当年的储位之争中活下来,如今以庶民之身隐居田园,绕菊东篱悠然自得,等你见了他,便知当年光帝和你父亲之间的种种,那时你才能真正的放下过往,好好生活。”
“你……”夏侯睿想问,真的可以这样吗?人人皆如意,他也如意。那让所有人都如意的岸会怎么样呢?她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人之生死际遇吗?
“我只要你开心。”岸轻轻吻夏侯睿的下巴,纤长的睫低低垂着,像飞蛾的翅膀。
夏侯睿心口滚烫,里面仿佛有一口大鼓被一下一下沉重地锤击着,他不得不爱这个妖精,他情不能自已。
“其实,这一切本就是我的错,是我引起的。”在夏侯睿重新暖好的被窝里,趴在他刚刚运动完犹在剧烈起伏的汗津津的胸口上,岸沉闷道。
夏侯睿微抬起脖子,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岸摊开一只手解释:“我与你出来游玩,自是抛开以往生意不做,并未算过此行会碰到什么人,以及他们的生平际遇。可是我们在这里的邻居却接二连三地出事,跟鞭挂上的炮筒似的,为何?”
18
是啊,为何?
夏侯睿甚至在某一刻还怀疑过岸就是因为这几个人以及这些事所以才特地选择在这个世界、这个地点来度假的。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不过是“生意”途中的一个顺带。
可是现在岸却告诉他,没有特意,纯属巧合。
“很早以前无意中发现,即使我不去寻找‘生意’,‘生意’也会自动找上门来。它就像是宿命或者一种诅咒,凡我出现的地方,周边的人,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不幸,陷入各种各样的困局……”刚开始有些意识到这些的时候,那会儿岸还小,约莫相当于人类的十二、三岁。也曾惊惧无助过,也曾痛苦自弃过,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
古人以天象附会人事,认为某一星辰出现异常,人间便会有相应的灾变。因此称引起灾变的星体为‘灾星’。岸就是一颗灾星。
“不是……”夏侯睿起身摇头,忽而又哑口失声。
说岸不是‘灾星’?岸活了近千岁,遇到过的事儿浩若星海,漫长的岁月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凡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出来,也就不痛不痒罢了。
说至少在他这里,岸不是个灾星?他本就是个身世坎坷诸事不顺的倒霉蛋儿,即使是在岸的帮助下,天时地利人和也依然复仇失败,他和岸一起,好似“瓦罐子碰上土坯子,都是一窑货!”再说眼前这几个人、这些事,他不敢说绝对与岸有关,但也不敢说绝对与岸无关。太凑巧,接二连三的。
最后,他只能把岸搂得更紧些,再紧一些,以凡人哪怕区区几十年的寿命承诺:
“没事儿,以后我都陪着你。”
好也罢,坏也罢,福星也罢,灾星也罢。
、
黄金城城主从不食言,也从不妄言。
第二天早上,阳光绚烂。瓦蓝的穹庐下,神女峰披上轻柔的霞衣,草原上的湖子泛起层层金粼,成群的牛羊埋着头静静地吃着草……
夏侯睿看到,原本失去行踪生死不明的姐弟俩缠着他们的爸爸妈妈吵着闹着要出去吃馕披萨和羊奶冻,完了之后再去骑骆驼和滑草……
戴鸭舌帽的寸头大叔蹲在门前一边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小孩儿闹,一边打电话。他脸色柔和,唇角向上,语气放轻,想必电话那头定是他所亲所爱之人……
过了一会儿,科学家夫妇俩也出门了,老头今天戴了顶纯手工的牛仔帽,严肃的五官被称出一股酷帅劲儿,老太太歪着脖子瞅了又瞅,悄咪咪地竖起一根大拇指,委婉地表达他们那一代人的欣赏……
时光倒流,从头来过,完美的大结局!
若不是亲眼所见,夏侯睿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
“岸……”夏侯睿突然回头唤人(蛟)。
岸身穿红衣一个箭步跑过来,膝盖一弯,跳到他的背上,勾着脖子对他笑靥如花:“我们今天做什么?也去骑骆驼和滑草,可我也想去胡杨林那边,躺在红叶堆里拍美美的照片,从上往下拍的那种……”
“从上往下拍啊?”夏侯睿也咧嘴笑开来。他一笑,阳光就挂在他的嘴角,淌在他的眼里,罩在他的身上。
从上往下拍,前两天看的一部武侠电影里就有这样的镜头画面,拍的时候估计有些麻烦,但出来后妥妥的大片效果。
、
“醒醒,醒醒……”深夜,夏侯睿突然被一个圆脸的古装小美女推醒。
他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楚来者是岸身边那个叫做小鱼儿的小丑鱼精。
身体陡然一个激灵,他起身发现身旁早已没了岸的身影。
小鱼儿赶在他发问前说道:“想知道城主去哪儿吗?想知道的话就跟我走。”
夏侯睿懵懵懂懂中下床,身上还穿着睡衣睡裤,脚下也是酒店里提供的拖鞋……
一打开门,门外漆黑,黑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按理说,就算是深更半夜,酒店走廊里,花叶间,接待大厅,外面马路上,远处酒吧、KTV、娱乐会所也都应该有灯光才对。
可是整个克克沱好像突然断了电,或者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掩藏起来,或者消失了……或者一脚踏出门,就已经不是在沙漠绿洲——克克沱了?
夏侯睿被自己的猜测吓得抖了下肩膀,硬着头皮接着跟着小鱼儿走。
脚下触感也怪怪的,寻常石质的、木质的、泥土、甚至铺着羊绒地毯的地面,不管软硬如何,至少每一步踩上去都是实打实的。可在现在的每一步却好像踩在棉花堆里,每一步都发着虚儿……
仿似下一步就会一脚踏空,跌落无底深渊;再下一步又会腾升而起,不知身往何处……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艘仅供几人搭载的小船。
这船船身如黑夜一般黑,蛇首,龟身,既没有帆也没有桨,只在竖起的蛇首上挂着一盏昏暗的小灯。
那灯也颇为奇特,没有灯罩,只有和船身一样材质的黑色底托,底托上方一寸处悬浮着一簇蓝色的火焰。
小鱼儿领着夏侯睿上船,指着那簇火焰说道:
“别看这火焰不怎么亮,可是取自于十八层地狱的孽海,不增不减,不灭不烬,若不想被烧个灰飞烟灭的话,最好别靠近它!”
这时,他们已站在船的正中间,一股股寒气从每一块船板而出,犹如旋风一般将他们团团围住。
船动了。
即便无风无浪,周围也没有什么参照物,但夏侯睿感觉船行得非常快。
小鱼儿见夏侯睿在疾行的船里虽然冷得嘴唇发青,却能够稳住身形,便放心地往旁边走了走,朝别处远眺。
“这里是荒海,六界之外,本来我和葵、龟叟他们也是来不了的,但城主身上换下来的鳞甲和她之间有着天生的感应能力,龟叟便将这些年收集的鳞甲做成了船,城主有意外的时候,它能带领着我们找到城主。”小鱼儿解释。
“岸她为什么会有意外发生?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夏侯睿急问,大概是因为太冷的缘故,声音有点儿打颤,呼出的气体转瞬形成了白雾。
小鱼儿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关切的普通凡人。
她心里思量着:虽说是个凡人,渺小,脆弱,生老病死,寿命也不过几十载,可他却是唯一入得了城主的眼且又近得了身的,也正因为是个脆弱又短寿的凡人,有些事倒也不怕他知道……
小鱼儿拣着说道:“我们都不知道城主究竟从何而来,原先身世如何,只知道她坐拥黄金城,修为深不可测……按理说天地间本该各存次序,可城主却仿佛在这些次序之外却又偏偏脱离不了次序……比如有一回,不知道为什么城主竟然把冥界搅得天翻地覆,十殿阎罗不仅不加抵抗反而纷纷避走,不愿直面城主。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忌惮城主,还是其他?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小鱼儿摇头且笑,坐下来,背靠着船舷,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等到城主从冥界归来后,那天我们原本要去仙界的一个剑宗,临出发前城主却在黄金殿里,就在我们几个眼前,突然面目扭曲地现出原型,然后整个黄金城都陷入震荡飘摇之中……黄金城处极乐之地,上面没有东升西落,没有春夏秋冬,没有阴晴雨露,没有电闪雷鸣,连时间都是永恒而静止的,根本就是一个‘死’的世界。一个‘死’的世界突然发生变化是很奇怪的……我、 葵和龟叟谁也没有看清楚城主是怎么消失的,但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一副被伤得惨不忍睹的样子……我们都问城主发生了什么事,城主却只说,没有谁能够随心所欲,那是她该受的惩罚。”
“谁的惩罚?如何惩罚?”夏侯睿好奇,也哆哆嗦嗦地靠着另一侧船舷坐了下来。
见他问到关键,小鱼儿眼睛里略有赞许之意:“这些我们也问过,而且不止一次。但城主的记忆好像出了些问题,好些事都一问三不知。她说没有看见谁惩罚的她,也不知道谁惩罚的她,只知道一直以后只要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就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可是以我们所见,城主是个连诸天神佛都无惧的主儿,再厉害的恶魔见了她也规规矩矩的不敢随意造次,甚至在她看来连天道都不是不可逆,谁又能惩罚她呢?”
慢慢的,船的两侧出现呼呼声,视野所见之处开始变得光怪陆离,不时有一两个或存于传说之中,或连传说中都没有出现过,面貌身形奇异,不知凶恶还是良善,聪慧还是愚笨的怪兽出现。这些怪兽大的像一座山、一栋房,小的犹如猫犬鼠类,但毫无例外都对这艘用岸的鳞甲做成的小船选择‘视而不见’,有些迎面相遇时还会选择绕行……
岸的身上有太多谜团,可问题是这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说已经不记得了,其他谁又能知道呢?
小鱼儿和夏侯睿都沉默下来,都感觉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刀,刀什么时候落下来,怎样落下来,没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迟早会落下来。
19
她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感觉,但不喜欢看见夏侯睿难过;
她不怕别人对她有所求,最怕别人对她无所求;
她见多了算计,却怕别人连算计都没有;
如今,她心生贪婪,想得到,必定有所付出……
岸没有认真数过这是她第几次‘受到惩罚’了 ,但受惩罚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样,这一次是‘十二天罚’。
不过,每一次受罚都要到荒海来。荒海于她,应该有很特别的意义,只是目前她尚未查明其中缘由就是了。
即便是荒海,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来这里的,除了‘受惩罚’的她,其他多像被流放的‘罪犯’以及‘罪犯’的族人后裔……
或许是为了避免殃及无辜,或许是为了‘锁’住她令其老老实实受罚,岸受罚是在一个类似于结界的巨大‘蛋’里。
‘蛋’中变化万千,一时如盘古开天地前的混沌黑暗,一时又显山露水,变幻出四时之景……
小鱼儿和夏侯睿赶到时正处于上一道天罚和下一道天罚之间的短暂间隙,彼时‘蛋’中一片浑白,岸像个破碎的娃娃,身体后弯,飘浮在‘蛋’中。
龟叟和葵犹如南天门外的哼哈二将,正一左一右紧张地守在巨大的‘蛋’前。
“……”夏侯睿踉踉跄跄地朝‘蛋’奔去,微张着嘴,从喉咙里发出艰涩哽咽的声音。
岸没有发现他,或者岸谁也不会发现。
她已入无我状态,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只默默承受就好……
这时,下一道天罚开始了。
‘蛋’中的浑白慢慢变得清澈,出现了一片荒芜之地。岸从半空中砸到地上,激起一大片尘埃。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在一望无际的荒芜里行走。
她踽踽独行,四周没有路,没有边界,也没有方向,更没有伙伴……
她一直走,不停地走,偶尔停下便是一道光鞭从上至下抽打其身。旁观者无法想象那一光鞭抽下来,会有多重?有多痛?但见她脊背开裂,外翻的烂肉被烧得乌黑发焦,里面的血却止不住地往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