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妞妞……”
“家宝……家宝……”
“都去哪儿了?”
“刚还在这里,我就回屋拿条披风的功夫……”
……
突然,住在对面的幸福的一家四口中的女主人带着哭腔,焦急地嚎叫开来。
此时夏侯睿正渐入佳境,差点被吓得从此丧失某些功能。
接着,好像是对面的男主人从别处过来了,女主人崩溃地告诉他,他们的一双儿女突然在院子里‘失踪’的事。
小孩子丢了是大事,紧接着酒店的管理人、员工以及其他客人全都被惊动了,原本寻常平静的夜突然沸腾起来……
夏侯睿和岸自然也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夏侯睿甚至迅速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看看情况。可是却被岸抵门拦在屋内。
“为什么?那么大两个孩子就算跑也跑不远,就怕遇上专门的拍花子。这地方人多且杂,也不知道当地衙门如何?时间紧急,最好多些人手各处打听……”夏侯睿自认不是什么烂好人,但这几日早晚进出时总能瞧见对门那一对姐弟。姐姐六岁,弟弟四岁,一个乖巧,一个活泼,是他不曾拥有的单纯和快乐。
“万事皆有因果,他人的悲欢与我们无关。”
屋外喧哗,人声鼎沸,夏侯睿正焦心无比,岸这话就像当头泼下一瓢冰水,显得太过于冷漠和无情。
夏侯睿被震了一震,无意识问道:“你知道?你知道那两个孩子在哪儿?你知道是什么人拐走了他们?”
夏侯睿问完又觉得自己这不都废话吗?
作为一只活了近千年的大妖,且能说出‘万事皆有因果’这样的话来,岸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一刻在两个幼小而无辜的孩童面前,夏侯睿有些难以接受。
这时外面响起了警车声,应该是孩子们的父母报了警。
这个地方是专门开发出来的世界级旅游胜地,警戒力量毋容置疑。同时去年国家公安部修改了《公安机关查找失踪人员信息规定》,未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失踪不必再等到48个小时后才能以刑事案件立案,而是无条件立即立以刑事案件,并迅速开始侦查工作……
听见这个世界的衙门(警局)出动了,夏侯睿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虽如岸所说‘万事皆有因果’,可是大人们的因果不该由无辜的孩童来承担。夏侯睿是真心希望那一对姐弟能够平安无事。
这夜,这家酒店里的所有人都被警察循例问询了一番,直到下半夜院子里依然进进出出,一直没能安静下来。
两个小孩没有被找到。
夏侯睿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彼时对门的女主人声嘶力竭,男主人背着手在门前踱步,像只沉闷的无头苍蝇。
夏侯睿再也忍不住,直接披了件夹克就出了门。
他一出门就碰见同院另一个寸头大叔。寸头大叔头戴鸭舌头,穿着落拓,手里却拎着半瓶价值不菲的洋酒,脚下虚浮身形晃荡,一看就知道是夙夜酗酒而归。
前面说了,相邻入住四户人。
丢了孩子的原本幸福的一家四口,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是高知的中年夫妻,正处于热恋期的小情侣,还有一个便是眼前的这位寸头大叔。
前面三户,虽各有所长,但因为某种原因猛然聚在一起却并不突兀,唯独寸头大叔不同,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气息,就像山阴面的深沟里,那是夏侯睿曾经熟悉又绝望的。
那种气息只有死牢里才有。
“你是不是刘大根?我前段时间听说国家给你平了反,不仅无罪释放还倒赔偿了你几百万,是不是?”夏侯睿恍神间,一个黑色圆润的身影突然越过他,猛地窜到宿醉的寸头大叔跟前。寸头大叔晃了晃,期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跟完全没听见似的。
黑色圆润的身影正是昨夜刚丢了一双儿女的父亲。
寸头大叔没反应,可是这位父亲却不放弃:“我那时才七、八岁,这几十年你也变了许多,我记不清你的样子了。但是你就是下河村的刘大根对不对?你出来找我报仇来了对不对?”
15
丢了儿女的父亲越说越激动,微弓着背,像一张年久失修的弓。他不停地上下挥舞着手臂,显得既激愤又害怕:“那天……那天刚入住的时候,我就觉的你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具体想不起来。”
孩子的父亲现在无比懊悔,怪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20多年了就真的过去了;怪他大意,明明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却没有深思;怪他寻常酒店不住偏要体验什么古西域人的生活,住这平顶的土红房子……
嘈杂了一个晚上的院子突然有些安静,夏侯睿站在大门口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母亲不知在什么时候息了声,既戒备又茫然的眼神在丈夫和寸头大叔之间徘徊;酒店刚刚换班的工作人员拿起电话半掩住嘴给警局打电话;被窝里的岸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
这样的安静就像厚重的铅云,一寸寸往下压,令人窒息。寸头大叔些微抬起头来,眉心竖起几道褶皱,眼白浑浊泛黄。
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且是风华正当的二十年。
寸头大叔没有回答孩子父亲前面的任何一个问题或者质问。他也没有义务给这里任何一个人答疑解惑。
他慢条斯理、冷静又无赖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口说无凭,怀疑我就尽管去找警察举报,我欣然接受人民警察的调查。”
孩子父亲噎得说不出话来,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光屁股放牛娃。当时他们下河村的几个年轻人因为一头瘦骨嶙峋的耕牛和上河村的几个年轻人发生了争执。
那个疯狂的年代,老百姓穷得吃观音土,一头耕牛何等重要?
年轻人火气大,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期间有人随手抄起脚下的板砖……
那场争执中一人当场去世,一人重伤,拖了几天,也还是死了。
出了人命,总要有人拿命抵的。
孩子父亲——当年的光屁股放牛娃恰好是除了几个当事人在外唯一的在场目击证人。
‘小孩子不会撒谎’,当年的光屁股放牛娃指证寸头大叔就是那个抄起板砖的‘犯罪嫌疑人’。
后来寸头大叔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再后来死刑变成死缓,死缓变成有期徒刑。
当年的几个当事人以及唯一的小目击证人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这些年,他们或留在村里早早娶妻生子,或趁着改革的东风南下闯荡,或一生庸庸,或功成名就……
不知是寸头大叔的哪位亲人始终不曾放弃,还是现在的人民公仆明察秋毫,还是有当事人时隔几十年突然良心发现?总之,做了小半辈子牢的寸头大叔突然被平反,并且得到政*府的大笔补偿金无罪释放。
有道是‘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呵呵……”出狱后的寸头大叔皮笑肉不笑,轻轻晃荡着手里的半瓶洋酒,示意孩子的父亲有事找警察,再拦着他的路瞎逼逼,他就要动手了。
孩子父亲当然不信寸头大叔,怎么会这么巧?世界这么大,他们一家来克克沱旅游寸头大叔也来克克沱旅游?他们一家住特色文化酒店,寸头大叔也住特色文化酒店?昨夜孩子失踪,寸头大叔刚好又不在现场?
哪有那么多巧合?分明是蓄谋已久。
孩子父亲确信一定以及肯定就是寸头大叔绑架了他的一双儿女,他当然也知道有事找警察。可是在警察来之前,在判定寸头大叔有罪之前,他更加焦急在意的是他的一双儿女。
是否还好好活着?有没有受到什么非人的虐待?这里的气候昼夜温差巨大,昨夜会不会又饿又冷又害怕?
真是一刻也耽误不起,一秒也忍受不了。
孩子父亲不仅不让开路,反上前揪起寸头大叔的衣服领子,眼睛激红,手抖得像打摆子一样:“冤有头债有主,有事你冲我来,冲我来!别动我的孩子,他们两个加起来都还不满十岁……”
寸头大叔垂眸懒怠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发福、面相油腻的男人,当年瘦小木讷的看牛娃影子是半点也没有了。
“啊!”突然,一声尖锐冲破云霄,眼前情形孩子母亲连猜带蒙了个七七八八。她扑过来一把扯下孩子父亲揪着寸头大叔衣服领子的手,然后扑通一声冲着寸头大叔跪下。
“求求你呐!求求你呐……都说‘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杀千刀的猪油蒙了心、脑子勾了欠,做下什么孽障事,得罪了你,对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什么都可以好好商量。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吧,放过他们吧!”
这还不够,孩子母亲急得发昏,什么话都出来了:“10万?20万?50 万行不行啊?”
成年人的世界有句话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遇上事第一个想到的也都是用钱来解决。
孩子母亲哭得稀里哗啦,孩子父亲也连带着气势丢了个干干净净。
四周看热闹的都有些沉重,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亦不为过。
可是风暴的中心,寸头大叔依然平静。他语气淡淡的,有些阴,有些冷。仿佛这世界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激起他的兴趣。他好像不是活着的,整个人带着死气。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可我爸妈走的时候没有儿子送终,我老婆抛家弃子跟别的男人跑了,这不怪她。我儿子也是几岁就既没爹也没娘,你们有的说他出去打工了,有的说他死外面了,反正就是找不着了……”寸头大叔说。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话是这么说,可是父母妻儿怎么可能不受影响?窘困事小,就怕家破人亡。
当年他们下河村和上河村的几个年轻人因为一头牛干了一架,期间有人失手弄死了人。那天他的眉骨也在混战中被刮了一道寸长的口子,深可见骨,血流个不停,看着唬人得很。也因为如此,他确实也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举的砖头砸死的人。只知道死的是对方的人,再有就是肯定不是他自己。
那时他的儿子才两三岁,正是可人的要命的时候,男人肩上担起责任就等于套了枷锁,遇到事儿就不会再任着性子不管不顾。即便是干架手上都是悠着的。
可奇怪得狠,就一夜的功夫,举起砖头砸死人的就变成了绝无可能的他。
难道当时在场的人都变成了瞎子不成?
可是不管是他们下河村这边,还是上河村那边都统一口径说就是他砸死的人。
他当然不肯认罪,别说他上有老下有小,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没有白白替人顶罪的道理。
可是他再不认罪又怎样?最后还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
法庭上,当年的放牛娃现在的成功商人——孩子父亲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出庭作证,指证他的杀人罪行……
有人说‘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说这话的人大概是事情还没有落到自己头上。
寸头大叔从牢里出来后,父母早在几年前就已过世,妻子在他坐牢的第二年就跟个外乡人走了,儿子初中没上完就跟人不学好,有一次被爷爷打了一顿就跑得不见踪影,从此再也没有找回来。
迟来的正义让他家破人亡,就连同记忆中的几间土房子也在去年修村级公路的时候被推平了。
拿着国家两百多万的补偿款,寸头大叔眼前一片茫然。
就这,还被村里人羡慕嫉妒呢!说什么农民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好像他们也想赚这个钱似的。
回到村子里,住房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就有好几个拐了不知多少道弯的亲戚大妈给他介绍媳妇,劝他重新开始。
他倒是想啊,可是这么多年的牢狱经历,那些常人不能想的阴暗,他早对女人没反应了,娶媳妇不是害人吗?
重新开始?人生很多时候就是一个单箭头,如何往回走?
很长一段时间,寸头大叔过得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当年还活着的几个当事人,除他之外,一个得了绝症,一个早早死了,还有一个家庭不睦、
儿女又不孝顺,活得生不如死。
他连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中秋前,当年的放牛娃,法庭上最后一个小作证人以成功商人的身份衣锦还乡,探望过不惯城市生活的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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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来的很快,根据孩子父母的举报,寸头大叔毫无例外地被带走了。
所有人都以为案情很快就会明朗,不管是活见人还是死见尸,两个小孩也很快就会被找到。
可是天黑之前,寸头大叔却被放出来了,他被排除作案嫌疑。
孩子父母不信,不服,可是任他们怎么吵闹,在证据面前终究无济于事。
16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这话不是岸说的,是这个世界曾经一位伟大的作家说的。
岸却觉得这话无比贴合她的内心,人类管这叫‘共情’。
夏侯睿无声地看着岸,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又把头垂下去。
人类的悲欢各不相同,他又有什么资格妄议孰是孰非?
“死牢这种地方与外界隔绝,但也能见到外面轻易见不到的,学到外面轻易学不到的,那刘大根(寸头大叔)若是铁了心要置那俩孩子于死地,诛人诛心,以此来报复孩子父亲,怕是……”
那两个孩子是夏侯睿听再多的道理也放不下的良善。
“那俩孩子的命运得看他们的父亲……”岸双手撑在身后,脖子往后仰,拉到常人做不到的弧度。
他们的父亲——当年的光屁股放牛娃出庭作伪证自然不是无偿的,可以说他们家的起始资金以及后来的第一桶金都不干净,那俩孩子虽未亲自参与,却享受着因此而带来的好处,这世间哪来的绝对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