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睡了,狗睡了,整个世界都睡了。
夏侯睿和大脑袋几乎把所有的衣裳都裹在身上,挤出本就不甚宽敞的院门,离开才栖身不过半年的地方,开始逃亡。
逃亡去哪儿?
夜黑得无边无际,这个世界也无边无际,可是有些人就是无路可走。
这里离岸的‘穹庐’也很远,没有车马,走过去人都冻死了。
“你回去吧,回去吧,回去……”
夏侯睿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好半天爬不起来,最后猜测可能是伤了脚踝。或许是天太冷,冷得骨节都麻木了,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
大脑袋一直死死拽着夏侯睿,最后也被连累得跌倒在雪地中。
他的身体比夏侯睿还要单薄,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抖。
他们离开时,心照不宣的没有灭屋内地陷里的炭火,现在一定还很暖和吧?
可他生平第一次违抗夏侯睿的命令,就算被责罚。什么样的责罚也不怕。
他知道夏侯睿的意思,‘那些人还没有动手,便是不确定。只要夏侯睿不在,没有人会去为难一个长得像灾民的半大小太监,因为他实在太卑微,太渺小,太可怜了。’
这样的卑微、渺小和可怜,逻阳城里到处都是。
只要夏侯睿不在,只要他不跟着夏侯睿,他就能活。
就像猛兽群脚下的蚂蚁,因为太小,劣势变成优势,比起被锁定的食草类动物反倒能够逃出生天。
“不,奴才不,再往前面走走,随便找一户人家敲门,等过了今夜,明天天大地大,咱们想去哪儿去哪儿。”大脑袋几岁就跟着夏侯睿,享过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的极短暂的福,住过蚌中沙,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可是这样的深夜,前面他们已敲过几户人家的门,没一个开的。有的是没听见,有的是听见了也不开。
“孤命你滚,赖着不动做什么?无用的奴才,孤见你作呕,孤不想再看见你,还不快滚,滚!”夏侯睿的脾气来得突然而猛烈。他几乎嘶吼着,声音很快被淹没在风雪里。
“奴才滚不动,不能滚,奴才往哪儿滚,哪儿能让奴才滚?”
夏侯睿挥舞着手臂使着劲儿推搡大脑袋,大脑袋也抓他的衣袖反往他身上扑。
可两人都穿得太厚了,又裹了一身的雪,笨拙得一个没有把另一个推开,一个也没有把另一个扑倒。
“哪儿不能滚?哪儿都能滚!”夏侯睿手被大脑袋抓住,又换脚去踢。
若是平常,大脑袋肯定是不敢躲的,铁定跪在那里,让他踢。可是今夜的大脑袋已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前面不仅敢违抗命令,现在还敢一边躲着不被踢,一边松开夏侯睿的手臂,又转去抱他的腿。
“主子都说了,奴才是没用的奴才,没有主子在身边,奴才连滚都不会滚!”大脑袋哭得眼泪鼻涕横流,蹭了夏侯睿一腿。
他成功地抱住了夏侯睿的腿,成功的和主子一起在雪地里滚滚滚……
直到他们滚到一双黑色毛腿靴跟前。
两双眼睛顺着毛腿靴逐步往上看,是一位脊背有些佝偻,身材略矮的老头儿戴着水濑皮帽子,正一脸戏谑地看着他们。
正是许久未见的龟叟。
、
时隔几个月,夏侯睿主仆俩再次在龟叟的带领下来到位于逻阳芳草街尽头的‘穹庐’宅子。
‘逃不脱的怎么也逃不脱。’
龟叟打开穹庐的大门时,夏侯睿是这样想的。
里面还和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一花一木,一草一石,皆无丝毫变化。
等等,
为什么穹庐里没有下雪?
为什么他们在穹庐里既没有感觉到冷也没有感觉到热?好像他们失去了身体的感觉似的。
为什么这些花草树木没有因为季节而枯萎凋零?
上次来时正值秋季,里面不冷不热,草木扶疏,自然容易忽略。
可是现在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想忽略都不行。
大脑袋又开始发抖,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冷的。且他缩着双肩尽量把自己变小再变小,然后挨着夏侯睿挤挤挤……
难得夏侯睿也纵容着他挤挤挤,好像抱团取暖似的。
“可想好了,不再反悔?”
穹庐的门一道又一道地被打开,从外到里,从公共的到隐秘的。直到大脑袋也被阻拦下来,不再被允许接着进入。
最后一道仿似寒铁所铸的大门前,龟叟问了他这个问题。
夏侯睿苦笑着摇头,有什么好想的?有什么好后悔的?
至多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跳进另一个深渊而已。
12
龟叟推了夏侯睿一把,快而准。
夏侯睿刚刚进去,门就在身后“砰”的一声合上了。
这架势有点像地摊上的武侠小说里某个魔教的教主修炼邪功,需要吸食人血,然后他的下属就每隔一段时间从山下抓个村民回来,然后扔进教主练功的密室里,一阵儿不可言说的声音外加各种不可言说的画面,最后被扔进去的村民再也没有出来……
夏侯睿甩甩脑袋,甩开不知跑了几万余里的遐思。
眼前水雾缭绕,能见度极低,能听见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大家伙戏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的。
先前还大无畏的夏侯睿突然生出无边恐惧。
他开始往后退,没几步就背抵住门。
他当然知道龟叟让他见的会是谁,但他没见过她的真身,虽大概也可以算作是老相识了,但他还是怕。
但他也知道到了这一步吗,再无回头路可走。
水声停止了,他又听见了好似生铁片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这声音尖锐而突兀,让人受不了,耳膜仿佛要爆炸,脑髓仿佛也要爆浆。
且这声音正朝着他这边而来……
夏侯睿又开始往后退,即便早已退无可退,但意念不甘心。
突然,一个巨大黝黑的脑袋猛地窜到他面前,眼睛滚圆,红得像火焰,像蛇又不像蛇,类龙而无角,上面覆盖着光滑的半月形鳞甲……
夏侯睿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嗑嗑嗑嗑”打架的声音,瞳孔张圆,一动也不敢动。
好似生铁在地上摩擦的声音还在,那个大脑袋后面的身体也蜿蜒而至,好家伙,竟有十来丈那么长。
大脑袋慢慢升高,越来越高,直至停在半空中自上而下地俯瞰于他。
若不是身临其境,自己的小命儿随时可能受到威胁,夏侯睿怕是会为岸的真身喝彩。
威严,高傲,孤僻……有一种超越了种族和性别的帅气,如此的不可一世,却丝毫不让人反感,反令人折服。
按计划,岸此时应该在极北之地的雪域,但夏侯睿自出了蚌中沙,心便大了,见天的把自己往死里折腾,龟叟和岸一致认为,与其让自己把自己折腾死,倒不如换岸来,反正都是个死……
岸看见夏侯睿慢慢地昂起脖子闭上双目,仿佛战场上英勇赴死的士兵。
她突然发出一阵儿怪叫,背后水塘里面的水瞬间汹涌腾高,尔后再噼里啪啦地坠落,像天下起一场骤雨。
夏侯睿开始怀疑他曾经的判断,曾经他以为岸是看上了他的美色想要泡他,如今他觉得岸是想要吃他,嗷呜一口囫囵吞进肚子里的那种吃。
只希望对方千万别嚼,让他少点痛苦。
可是,想象中的嗷呜一口迟迟没有到来,却是一点柔软冰凉触上了他的唇角。
因为不敢睁眼,触觉和嗅觉便格外敏锐。曾经闻到过的岸身上的那种冷香铺天盖地而来,像七、八月份滂沱而下的雨,让人无处可躲;像荒野寂夜从远处天际滚滚而来的雷鸣电闪,强势、激烈;又像早春繁密稚嫩的草芽,润物细无声般,于身心,无孔不入……
夏侯睿抖抖抖,越抖越凶,不仅身抖,心也抖。
不是嗷呜一口吞进肚子里的那种吃?
他慢慢地,忐忑不开地睁眼,从眯着一条缝到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先前的巨兽已经化作人形,披一件黑色薄纱,倚在他身旁。
“别怕!”
岸用指尖轻轻触摸他的眉眼,扬面,笑靥如花。
一双含烟水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勾人,滴泪痣如火,如血,似是能焚烧黄泉的路。
他还是怕,却涌出一股男儿的豪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怕什么?”他道,像誓师时的口号。
岸低头,额抵着他的下巴笑,低低的,有点哑,有点腻。笑得他心里乱哄哄,双腿发软,有点扛不住。
后面的记忆就更加纷繁复杂了,只记得岸浑身都很凉,像一块细腻柔滑的冷玉,怎么捂都捂不热。倒是他像是在不经意间吃下了什么热热的东西,从喉咙一路燃烧到胃,然后烧到四肢百骸,最后整个人仿佛都被冶炼了一遍。
整整三天,那道被龟叟合上的门才从外面被打开。
这还是在考虑到夏侯睿只是一个普通凡人的情况下,若是换了其他,该是五六日以后的事了。
同时,小太监大脑袋也被叫了来,龟叟是让他来替他的主子收尸的。
可是,按照惯例本该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夏侯睿不仅没死,还有精力浮在水中央搂着岸的腰肢‘柔情蜜语’。
至少在龟叟和大脑袋看来便是如此。
“我要亲手杀了光帝为家父报仇。”夏侯睿手指在岸的腰后勾了勾,岸身子微微瑟缩,更往他的怀里钻。
夏侯睿好像心情很好,眉开眼笑的样子,虽然说出的话可能并不太动听。
岸用淡淡问道:“然后呢?”
夏侯睿低头看她,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自觉收紧,岸轻轻蹙眉,得亏她是个老妖怪,若是换个凡人,这腰怕是得断。
“然后呢?”岸又问,像重锤一捶又一锤地砸在夏侯睿的心坎上。
夏侯睿闷声忍痛,嘴张开,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这时龟叟正好带着大脑袋打开关了几天的门……
变化来得如此突然,在夏侯睿还没有惊觉隐私被撞破,龟叟和大脑袋还未对眼前的香艳场景做出反应,夏侯睿已经被岸扔出了门,还没来得及穿衣裳,随后门也在身后“砰”的一声合上。
比起丢人,夏侯睿首先感觉到的是疼,肋骨痛,肋骨下的内脏痛,还有下面痛上加痛。
大脑袋惊得跳脚,‘诶’了一声,这才脱下自己的外衫朝他的主子跑去,而龟叟则提起袍子,几步迈上台阶,敲门:“城主,城主……”
“滚!”岸这一吼也不知具体针对的是谁,总之大门震颤了一下,余波不仅把离得最近的龟叟,还有不远处的大脑袋以及还没能够完全站起来的夏侯睿通通都给震飞了。
风平浪静后,夏侯睿羞窘得想要钻洞,大脑袋愤愤然,为他的主子感到委屈,凡人讲究‘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龟叟卡在一处假山上的凹陷处,因为腿短,半天挣扎不下来,最后力气一泄,转过脸来对着夏侯睿主仆俩比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
牛。
是真牛。
虽为凡人躯,不仅能在城主的魔爪下没死,还能把城主气个半死!
、
来年三月,草长莺飞。
在逻阳河边的柳堤上夏侯睿邂逅了休沐的羽林郎崔宝琛。
崔宝琛原本不叫崔宝琛,叫崔牛壮,樵夫出身,力气大耐力好,光帝三年被征入南军。
崔宝琛虽出身乡野,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也没经过系统的武艺学习,但架不住其本身天赋极高,擅于模仿,表面看着像个忠厚老实的路人丙,实则外糙里滑,容易迷惑他人。
光帝最是赏识他这种滑而不奸,务实接地气的品质,短短几年便调到身边升至羽林郎。
但这崔宝琛的父亲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受过素有仁义之名的前废太子夏侯黎的恩情,且恩情巨大,通俗的话说‘非缬草衔环不足以报’。
夏侯睿几乎挟恩求报,想通过羽林郎崔宝琛的关系私下里面见光帝一次,崔宝琛犹豫半月,方才应允。
五月,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了,逻阳城内的人们仿佛在一夜之间便脱去冬衣,换上色彩鲜亮的轻纱薄翼;逻阳城外,秧苗已经插种完毕,麦穗正黄,杏李香甜……
是夜,光帝夜宿山后长秋殿。
时值深夜,殿中不仅灯火未熄,时不时的还有咳嗽声从里面传出来。
光帝时常把白日里未处理完的政务夜里带到自己皇后的寝宫内处理,有时还会和山后就此讨论一番,听取山后的一些看法和建议。
换岗时,夏侯睿混在在羽林卫中进入内宫,又得长秋殿一位老嬷嬷的拼死相助,最终如愿以偿的来到他的杀父仇人光帝和山后面前。
可是眼前的光帝和山后却和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御案上堆叠成山的奏折,摊开的可以看见上面御笔朱批一丝不苟。
光帝脸色白得惊人,一手握拳挡于嘴鼻前,一手执笔;山后正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吹着……
两人穿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简朴,若放在寻常富贵人家倒是没有什么,可他们一个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一个是一国之母的皇后。
这一路来,整个皇宫也不再是他幼时记忆里的样子,很多地方都空置着,那些曾经花了大价钱的歌舞台子、鳄鱼池、百禽园等也被拆除得七七八八,宫人较那时少了近三成,却不显萧条荒凉,来来去去井然匆忙。
光帝看见他的时候先是愣了一愣,既无惊慌也没有仇人突然找上门来的惧意,反薄唇轻颤眼圈微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终于见到多年失散的儿子,激动中带着欣喜。
呸!
夏侯瑞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
就算光帝可能是位好皇帝,就算这人见了他就跟见到亲人似的(虽然从血缘上来说他们确是亲人),但改变不了他的父亲当年含冤被废,而后‘病死’金墉城的事实。
光帝是他的杀父仇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就连端庄贤惠的山后也不过是背叛了他的父亲,与小叔子狼狈为奸的水性杨花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