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换了张脸,细眉高耸,眼角、唇角挤出夸张的笑容,抽出帕子上下飞扬,说起俏皮话来:
“哎呦呦,真是大水险些冲了龙王庙,原来竟是上公的客人,奴家眼瞎,该打该打!”
说着,竟真做出要打的姿势。
至此,这白衣后生正是当年的皇太孙夏侯睿。
今日,他是应邀前来议事的,为了这一天,他已谋划良久。
“殿……公子,小人来迟。”体面管事来到夏侯睿面前躬身请罪,而后又为其引路:“老爷在章华小筑恭候,公子请随小人来。”
见此情形,扭腰摆臀上前准备把戏做足的老鸨妈妈突然又息声退后。
这地方的人最识时务,知道什么时候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幸夏侯睿从头至尾也未多看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跟着体面管事走了。
那份宠辱不惊以及浑然天成的气势,倒是唬得老妈妈愈发紧张不安。
、
去往章华小筑的路有些绕,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一会儿穿回廊,一会儿跨小桥,期间还要绕过好几个热闹喧嚣的小院子……
特别是其中的一个院子,让夏侯睿颇有些印象深刻。
那个小院子不是惯常的小院子,而是由几颗巨树围成,树杈上搭建着小木屋,木屋与木屋之间又以吊桥相通。
无论是从树下蜿蜒向上的木质台阶,还是树与树之间的吊桥两侧,还是伸向院内一侧的虬枝上,尽皆挂着各式形状的琉璃灯笼,灯笼里点着蜡烛。
不知身处其中感觉究竟如何,但仅从外面看来,便有一头扎进天上银河的错觉。
可最惊艳的却不是这景,而是那景中人。
院子中置着地毯和几案,有五六人或七八人,或倚岸饮酒,或谈笑风生。
俱是随便拉一个出去便能撑起一座青楼的好相貌,锦衣华裘,骄奢靡丽。
其中两人又与旁人不同,一人霜衣不染纤尘,居于正中,正在抚琴。琴声悠扬,犹如仙乐,让人流连。
一人月下舞剑,踩着那琴声的节奏起起落落,一如流风回雪,一如沙场壮怀激烈……
以夏侯睿的角度,那抚琴之人,那舞剑之人,俱都看不到相貌。
可是越是看不到,越是好奇,不觉已慢了脚步。
“公子,那是‘寤寐’,天下第一琴师。据说来自北边的余娄国,曾与天子弹奏。至于那舞剑之人,虽是女儿身,却为男儿态,据说前段时间帮寤寐治好了身上的顽疾,这一来二去,便成了醉生梦死里的常客……”看夏侯睿没跟上来,体面管事又折身回去与他解释。
这倒让夏侯睿不好再看,强收回视线,又重新往前走。
只是,一句‘虽是女儿身,却为男儿态’却在他的识海里扎了根,挥都挥不去。以至于接下来的路他再没有先前的兴致,只有满眼灯火迷离,人生如梦亦似幻。
、
“殿下还活着……”
“真好啊!”
“太*祖在天有灵,定然会为黎太子高兴的……”
……
章华小筑外表类似于茅庐,里面却极尽奢华。厅内几位胡子拖得老长的老头围着夏侯睿好一通哭天抹泪。
夏侯睿起先还有些举足无措,而后慢慢也被这些老头子们影响,不由得眼中泛湿,生出些伤感来。
要知道他已经独自坚忍过漫长的岁月,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流泪。
“好了,好了,殿下如今安然无恙是好事,众位叔伯先且坐下来,莫再伤怀了。”老头们中间有一个年纪稍显年轻,约莫四十来岁的紫袍中年男人,他是这次议会的主持者,也是体面管事嘴里的‘老爷’。
他把大家伙儿分开,然后又一个个安抚坐下。
“我早已不再是什么殿下,大家以后就叫我……”夏侯睿说了半句,又突然垂眸。他幼年遭难,紧接着又被关进了蚌中沙巷,如今长到这般大,连个字也没有。
只这半句便又引得刚刚才缓和下来的老头们再次悲泣出声。
9
“便叫我离恨吧。”夏侯睿道。
当年离宫、离父、离亲、离友……桩桩件件无不痛彻心扉,如何不恨?
这些年,无论是从别人嘴里的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他自己亲口说出来,都像一把刀刺进胸口,时刻提醒着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曾经的痛,曾经的恨。
只有这恨才能让他在蚌中沙巷活下来,没有疯,也没有死。
“是,殿下。不,公子离恨。”中年紫袍男人举杯向夏侯睿致意。他虽不是今夜这群人中官阶最高的,却是难得的实权在握者。
光帝即位后,他们这些出生几大士族的官员不是被外放就是被打压。曾经只能依附于他们,给他们做府吏门生的寒门庶族,只会舞刀弄枪的粗野匹夫,却逐渐得到重视和提拔,他们一步一步迈上政*治舞台,甚至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
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度,一旦超过了这个度,便会生出动荡。
中年紫袍男人觉得如今的光帝需要有个人对他起着警示的作用,这个人便是夏侯睿。
至于那些老头们,都曾是追随过黎太子或者受到黎太子恩惠的旧臣,他们不想造反,他们只想帮着黎太子留下这唯一的一条血脉。
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今夜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来的。特别是对于夏侯睿,不仅暗藏风险,恐还有性命之虞。
这件事更是急不得,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可是除了最开始的‘诉情’,这夜章华小筑里的议事声却并未持续多久。
老头们普遍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还不到两个时辰,便有‘醉生梦死’里的美人或者小倌们进来。他们各自走到相应的老头们身边,搀扶起他们陆陆续续离开。
‘醉生梦死’里不仅钱多,美人多,房间更多。
就连夏侯睿,也被安排了两个类型迥异的大美人在身边斟茶劝酒,只他一直板起个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仿佛别人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故而美人们也不敢做得太过格。
至于那位中年紫袍男人,早已在章华小筑外面的溪流边和他的蓝颜知己散步醒酒聊天看星星。
天这般冷,大气浑浊,天上星子时有时无,两个身形相近的男人边走边探讨着几千年来圣贤书里记载的那些世事道理,若不是地方不对,身份不同,颇有点当年伯牙子期的假象。
“呵呵……呵呵呵……” 板着一张死人脸的夏侯睿突然又毫无征兆的笑得像个扭曲狰狞的变态。他眼圈通红,手捏碎了杯盏,血流在几案上。
“公子”温婉知性型的那位美人掏出香帕想要上前替他擦拭手上的血迹,他偏头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样子仿佛要吃人。
美人赶忙手一缩,又把香帕收了回去。
他猛地推开左右两侧的美人,扶案站起身来,大概是有些醉酒的缘故,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是虚晃的。
“公子。”
“公子。”
两位美人同时出声,怕他摔倒。
她们可是得了命令今夜务必要伺候好眼前的这位白衣公子的。
可不曾想这白衣公子竟是个不解风情的,冷落她们就罢了,推开她们也就罢了,等到人没那么晕了,竟然还回头恶狠狠地恐吓她们:
“不准跟来,违者打二十大板!”
好似她们不是千娇百媚的美人,而是他的仇人。
接着,夏侯睿便颠颠倒倒地离开了章华小筑。
到了外面,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些许。
来时路虽绕,好在还大致记得。
他又经过了那个特别的小院子,只是院子里的人皆已散尽。
残羹冷炙、熏炉、席案都还在那里,也无人去收。
“你若再回头来看,本尊便不写了。”
“好,寤寐错了,你慢慢写……”
有说话声从一棵树上的小木屋里传出来,小小的一扇弧形窗户映出里面两个前后坐着的身影。
前面的那位个子高些,好似衣衫半退,露出线条优越的美背;后面的那位手里拿着笔,正在前面那位的美背上写字 ……
虽然隔得远,但也能看得出后面的那位下笔如行云流水,身姿微微后仰,容止天成,占尽风流。
前面的那位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却不是看自己背上的字,而是看写字的人。每每等到后面的人快要发现他时,又飞快转回去,装作无辜。
‘缱绻’。
夏侯睿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两个字。
“吱呀……”楼上小丫鬟来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小半,想必是屋内烧着炭,通风换气的。
夏侯睿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的猥琐小人,走了几步,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可以看见木屋内前后坐着写字和被写字人的脸。
果然。
先前听声音,他便已有所猜测。
此刻不过是验证自己内心的猜测罢了。
夏侯睿面无表情地退回到路上,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走出‘醉生梦死’。
和来时一样,是先前的那位迎客老妈妈送他出的大门。老妈妈脸笑得像一朵褶皱的花,态度也和先前大为不同,可以说得上是殷勤备至,体贴周到。
但他没有注意,更不曾在意。
他又好像有些醉意上头,整个‘醉生梦死’,无论是里面的人,里面的摆设物件,还是楼宇建筑,都在他的眼睛里虚化了,变得斑斓迷离,不似真实。
“呕……”
恍恍惚惚走进一条黝黑巷道,夏侯睿突然撑在墙边吐出一口大血来。
伴随着这口血的吐出,那些淤积在心底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仿佛一道被吐出来了。
“为什么要离开‘穹庐’?”有脚步声临近,然后停在他的面前。
他歪着身子从来者的脚一路往上看,来者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虽是女儿身,却为男儿态’。这副做派若放在寻常女儿身上,怕是要遭人诟病,可眼前这位连人都不是。
半响,夏侯睿答非所问:“字写完了?”
来者正是岸,今夜在‘醉生梦死’里舞剑的,在美男背上写字的,都是她。
自龟叟将夏侯睿带出蚌中沙巷,并安置到芳草街尽头的‘穹庐’后,她便再未出现过。
夏侯睿和他身边的小太监在里面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搬离了那处,然后租住在一条破旧的小巷子中,以替人抄书为生。
这个时候有许多寒门庶族骤然兴起,他们虽然表面上排斥那些整日清谈眼高手低的传统士大夫,但是打心底又羡慕别人的家学渊源博及群集。这些骤然兴起的寒门庶族为了装点门面也好,附庸风雅也好,教育后代子孙也好,总要请人抄些史书典籍存于家中。
于是,只要有一笔好字,这种抄书的活儿是不难找的,而且报酬颇丰。
但是接近年关,有些雇主时间催得紧。近日来夏侯睿为了抄书,没日没夜的熬,天又冷,即使旁边烧着炭火,但手还是被冻成了胡萝卜,笨拙丑陋就算了,些微暖和的时候还会发痒……
譬如今夜饮了酒,机体发热,手就瘙*痒难耐,时不时地忍不住抓一下,甚至想放到冰水里去冰一冰。
此刻,岸也注意到了他的胡萝卜手。仿佛是下意识的,夏侯睿瞬间就把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藏起来。
“你知道,那些人根本靠不住……”虽然先前岸和夏侯睿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但岸又说起别的事来。
夏侯睿一愣,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也知道。他突然直起身来,两眼紧盯着岸的脸,反问她:
“俯瞰众生的感觉就这么好吗?”
没有人愿意被看得透透的,那跟出门裸*奔有什么两样?
岸自然还是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如何去答。
“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可以来找我……”岸又道。
可是夏侯睿却突然打断她:“只要等价交换对吗?”
岸骤然抬头,她确信自己还从未在夏侯睿面前说过她做生意时的那套词儿。
可夏侯睿却把她的沉默当作默认,语气更冷:“我的事与你无干。还有,字都写完了?不怕天下第一琴师等你太久?”
若在平常,在明知道对方非人,可能一个手指头就能将他摁死的情况下,夏侯睿是决计不会这么横的,可是今夜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酒壮怂人胆,也许是那帮老家伙让他大失所望,他突然有些不管不顾起来。
不曾想,岸不仅不见生气,反身子一歪,半倚在墙上,眼睛里面狡黠点点,但又有点不大确定:
“这就是你们人所说的‘吃味儿’吗?你在吃味儿吗?”
夏侯睿一噎,恨不得唾她一口。大袖一甩,快步离去了。
好死不死的,岸在后面伸长脖子再添一把火:“那我回去接着写?”
夏侯睿本不想理她,但就是忍不住,最后恨道:“你的事与我无干!”
“嘻嘻嘻……”岸在后面笑,和别的小姑娘铜铃般的清脆笑声不同,她的笑声低低柔柔的,带点坏,像是在人的心口上挠痒。
10
岸的笑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幽深黑暗的巷子里慢慢只能听见夏侯睿一个人的脚步声,那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神经上……
不该是这样子的,夏侯睿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但他不曾回头,仿佛一回头就输了。
远远的,他就看见小太监大脑袋站在门口搓着手、跺着脚等他,本就蜡黄的一张脸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泛青。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等吗?”夏侯睿从袖袋里掏出一坨东西塞到大脑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