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嘿”了一声,把手里的瓜子壳扔向采荷:“小丫头片子还得理不饶人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说了大实话你还恼羞成怒,看把我刚扫好的地儿折腾成什么样儿了!”采荷边躲边数落她,阿琅抡起扫帚,倒不是要打她,而是帮她扫起了地,“姑奶奶您放心,我造的孽我自个儿收拾成了吧!”
“得,姑奶奶是您,您可甭给我添乱了,这种粗活哪能您来做,要给督主知道了,我还不得卷铺盖儿走人了!”
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贫着嘴,这枯燥乏味的生活总要点乐子才能过,阿琅庆幸公孙怀不在的日子还有采荷陪伴。
这头嬉笑打骂好不热闹,那头公孙怀人在东厂没什么异常,照旧理着千头万绪的公务与琐碎杂事。
“督主,前儿抓的那人,不堪重刑,咬舌自尽了。”东厂近日抓了一个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已关在厂狱三日有余,用尽了刑罚也没有逼迫他说出幕后主使。
公孙怀掌管着东厂,可他鲜少亲临厂狱那种阴冷潮湿、污秽不堪的地方,多数时候都是交代了曹元亨让底下的人去做。这会儿曹元亨刚从厂狱出来,他知道公孙怀闻不得血腥味,特地站得远了一些与他说话。
公孙怀依旧一副休闲的模样,手里拿着刻刀和前不久御赐的一块金丝楠木,一丝不苟地推着刻刀,细细描摹人物的轮廓,“什么都没说就死了?”头也不抬地平淡语气钻进了曹元亨的心里感到一丝寒气。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他左臂也有同样的蛇纹刺青,应该是王有吉的余党,看来这些人暗中已经盯上了您身边的阿琅,想从她身上下手来对付您。”曹元亨小心翼翼看他脸色,若不是阿琅出府,那些人也不会有机可趁。
虽然终于引蛇出洞,可那毕竟是督主最在乎的人,若暗中盯梢的番子没有护她周全,那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这个秉笔太监。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人也抓进了东厂,就是这些人过于嘴硬,缄口不提王有吉余党的老巢究竟藏在何处。
“凡是见到身上带蛇纹刺青者,格杀勿论。”公孙怀对着半成型的木雕轻轻吹了一口气,木屑飞散,露出了一个女子的脸型。
曹元亨浑身一颤,赶忙应了个是,这回督主是动真格儿的了,任何对他不利的人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如今他们盯上的人是阿琅,那是督主心尖儿上的人,谁若动她半根毫毛,那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王党的老巢给掀了,再一把火烧之殆尽。
“还有厂狱的那具尸首,处理干净了,别留下晦气。”他讨厌血腥,就算杀个人也是干干净净不带血的,所以东厂审讯的时候,从不动用重刑。
好在这些年动用的刑罚屈指可数,进来的人不是吓死便是自戕,能让他亲自动手的,也就只有去年牵涉谋反一案的顺昌伯高禄。
东厂联合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方会审,其实都得看他的脸色断案,高禄不肯认罪还在狱中辱骂朝廷命官与阉臣勾结,甚至要抖露出十年前的那桩秘案。
十年前,高禄尚未袭爵,还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发生宫变的那一日,他正在京师,喝多了花酒走在街上,恰巧目睹到了宋兆安带着长公主与太子逃离出宫的一幕。
当时他醉得迷迷糊糊,并未认出那是宋兆安,更不知他身边带着的是长公主与刚出世未久的太子。
直到十年后,他机缘巧合在三德当铺看到了一件出自宫廷的宝物,巧的是,他曾在中秋宴上见过一回,那是先帝最宠爱的永嘉长公主的随身之物。世人皆知,永嘉长公主早在十年前便已随范皇后葬身于坤宁宫的大火之中,为何长公主的随身之物会完好无缺地出现在永安的三德当铺?他觉得甚为蹊跷。
没过多久,高禄联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一晚以及不久之后宋兆安的尸首在永安地界被人发现,一切都说得通了,长公主还活着,太子也还活着。
可是他才得知这个秘密,还没来得及上报朝廷,锦衣卫就南下抄了他的家,他并不畏惧锦衣卫的势力,想着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拿着这个秘密在东厂督主公孙怀面前做一笔买卖。因而北上的一路,他沉默淡定,其实是心中早已运筹帷幄。
进入东厂后,公孙怀非但没有受他威胁,还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高禄临死才恍然大悟,这背后的主使正是他公孙怀,他自己竟愚蠢到自投罗网,到最后死不瞑目。
高禄一死,公孙怀并未真正放下戒心,他必须证实这个秘密没有透露给更多的人,所以在动手之前,他以其家人要挟,逼迫他说出了一切。
至于当日曹元亨把金锁交给他时,声称永安当地除了三德当铺的掌柜和杨顺德,再无一人得知金锁的来历,后来出了高禄的招供,才清楚是掌柜收了高禄的好处,故而对杨顺德隐瞒了实情。
公孙怀说过,不是从司礼监出去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因而让杨顺德亲手解决了他当铺的那位徐掌柜。
他的手段再高明,到底是夜长梦多,王党本来不足为惧,只是他们将手伸向了阿琅,他就不得不提前实施计划。
快了,再过不久,他就可以结束这十年漫长的等待。
曹元亨离开后,他放下了刻刀,骨肉亭匀的手指轻抚着已经刻好的脸,过去他无法体会李镇对高美人的感情,此时此刻,他感同身受,她的笑脸早已烙印在他的心上,所以每刻一刀都那般熟练,并且细致入微。
睹物思人,他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命人准备马车赶回去与她共度良宵。
然而才出东厂大门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拦了下来,东厂的人上前护身,公孙怀摆了摆手,命他们退下,“宋同知今日前来不知又是所为何事?”
宋世良来势汹汹,叫人头疼,“我有话问你!”他眼里一片火光,怒气冲冲。
“进来说话。”公孙怀垂了垂眼,伸手请他进门。
宋世良跟着公孙怀进了内堂,大门紧闭,公孙怀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宋世良没有接受,开门见山道:“我爹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与你有关!”
“宋同知不是自个儿在查么?怎么找咱家来兴师问罪了?”宋世良不接受他的好意,他只能自斟自饮。
宋世良握紧拳头,道:“你少跟我装模作样!十年前,先帝驾崩,宫中失火,我父亲偏在这种时候外出执行任务,他究竟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宋兆安当时得令南下执行任务,只是一桩寻常案子,目的在于支开他,但他早已得到风声,刘贵妃与王有吉勾结,意图篡位,故而用了障眼法假装人已离开京师。
然而以他当时的势力无法闯宫营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坤宁宫失火,好在公孙怀与他里应外合,令长公主与太子逃出生天。
连夜出逃,将计就计,索性一路渡船南下,至于他为何身首异处,朝廷给的说法宋世良至今无法接受。
仅凭牙牌和锦衣卫的服装就断定那具尸首便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宋兆安,也许有人为了瞒天过海可以利用不正当的手段蒙蔽世人的双眼,可他宋世良心如明镜,决不相信那是他的父亲!
追查真相多年,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只是没想到此事竟也与公孙怀脱不了干系。桃溪村举村迁徙,以为可以阻碍他追查,谁知道他骨头硬得很,想尽一切办法刨根究底,能与他对着干的当今世上只有东厂。
“知道太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公孙怀淡然道。
宋世良双眼猩红,低吼道:“那么阿琅呢?你瞒着她做了这么多龌龊事儿,你还把她卷入这些破事中,这对她就是件好事儿?”
“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他们姐弟二人带入京师,如今你有什么立场在此与咱家理论?”公孙怀冷冷睨他一眼,事实如此,宋世良无懈可击。
“也罢!今儿个就当我宋世良无理取闹,还请督主恕罪!告辞!”宋世良狠狠咬牙,傲慢无礼地丢下一句就甩门而去。
人一走,内堂的暗门开了,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叹道:“这些年,真难为督主了,善平这孩子,脾气像我,倔得很,都怪我这些年不在他身旁,没能好好教导他,待咱们成了大事,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此人五十岁光景,皮肤黝黑,蓄着髭须,剑眉星目,像极了宋世良。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快要恢复公主身份了
第50章 春雨
突然出现的人影正是“因公殉职”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宋兆安, 也就是一直在苦苦追查真相的宋世良的父亲。宋世良的直觉没有错, 宋兆安并没有死,那具尸首不过是为了瞒天过海。刘氏与王有吉早有除去他的念头,他便听从公孙怀的计策,将计就计, 借着南下办案让自己消失于人前。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起初几年, 他藏身于永安, 做一个贩夫走卒, 因无人识得, 便一边做着小本买卖, 一边暗中调查民情以及搜集当地贪墨官员的罪行。
王有吉掌管东厂的时候,嚣张跋扈, 纵容手底下的人搜刮百姓钱财, 欺压良民,可谓是臭名昭著,结党营私的勾当也没少干过。后来老天开眼, 终于收了他, 这些罪名加起来足以让文武百官抨击控诉, 就算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善终。
当时新帝即位不久, 刘太后为保小皇帝的皇位,面对群臣公愤,不得不过河拆桥, 对王党赶尽杀绝。可惜王有吉培植党羽数十年,树大根深,一时之间难以连根拔起。
然而为了复仇,匡扶正义,宋兆安唯有卧薪尝胆,直到公孙怀权倾朝野,他才秘密回到京师,蛰伏在他身边,继续按照计划行事。
成大事者,不得瞻前顾后,因此十年来,他强忍着思念不曾与宋世良相认。
公孙怀心思缜密,计划周全,多年来扮演着恶人的角色,潜伏在刘太后的身边,他又有拿捏人心的本事,对症下药,把刘太后哄得服服帖帖。刘太后沉浸在权势的迷雾沼泽里,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人是鬼。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权势正在逐步被人瓦解,如今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
王有吉、高禄、苏起用……这些势力根本弱小到不值一提,到底是孤儿寡母,妇孺之辈,玩弄权术根本不是历经人事的公孙怀的对手。
朝廷需要的皇帝是能够治理好天下的明君,李镇从来都不是明君,他沉迷女色,荒废朝政,宠信宦官,早就失去了民心,可天下不能没有人做主,所以他只能继续当他的傀儡皇帝。
只是要坐稳江山,怕是不再容易。
公孙怀的最终目的是从皇帝处下手,让太后措手不及。
*
“令郎的脾气虽然倔,与十二年前相比,还是多了些差别。”公孙怀看着宋兆安,漫不经心道。
宋兆安微微一愣,道:“哦?督主此话怎讲?你们十二年前见过?”
公孙怀点点头,道:“那时候我还是个惜薪司里的小火者,给宫里宫外的贵人们送炭,有一回下着大雪,积雪厚重,我拉着炭车行路艰难,是令郎推了我一把。”
十二年前,宋世良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刚跟随他父亲加入锦衣卫,初出茅庐,一腔热血,见雪地里的少年与他身量相近,却柔弱无骨,连个炭车都推不动便索性上前推他一把。
雪下得很大,那时候的公孙怀早已冻红了脸颊,因饿着肚子,浑身冷得发颤,可他依然强忍着饥寒交迫带来的痛苦,头也不抬地从宋世良的身边经过,连句感谢的话都吝惜开口。
那时候,宋世良见他瘦弱可怜,并未计较,且执意要帮他送炭,既然有个傻小子愿意代劳,他当然愿意撒手,只要能把炭安然送到目的地,是谁送的又有何区别呢。
而那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再见面时,已是东厂与锦衣卫对立的局面,宋世良疾恶如仇,与他不共戴天。
“嗐!原来是这事儿,我听他提及过,他说他在雪地里帮了个人,没想到那人是督主,说来那天我让他去执行任务,结果任务没完成,还被我骂了一顿,我还以为是臭小子故意偷懒,胡编乱造的呢!”宋兆安拍了拍脑门,竟不知真有过这样一段渊源,是他错怪了他的儿子。
公孙怀默了默,他总是这般沉默寡言,宋兆安在心底叹了口气,想他这些年风光的背后也承受了许多辛酸,可这些日子在他身上似乎稍许发生了一些变化,是那名叫阿琅的女子改变了他吗?
只是他的身份……
“再过不久,宋大人便也能与家人团聚,老夫人身子硬朗,近日还有精力为令郎说亲。”宋兆安因为身份的特殊,不能现身于人前,更是无法看望家人,可他家里的事,公孙怀总能告诉他听,让他得以宽心。
“善平这孩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我这个为人父的,却不能为他出一份力,但愿成亲之后,他做事也懂收敛,那我也就真的放心了。”老父亲语重心长,可他不知道他的儿子顽固不化,不仅一心和公孙怀作对,还要跟他抢女人,他的婚事也是件麻烦事,还得大仇得报后,由他这位老父亲亲自出面说服才行。
想到宋世良的亲事,公孙怀又想起了阿琅,出了宋世良的岔子,耽误了他不少时辰,他心里念着府里的那个小丫头,不再与宋兆安多费唇舌,只交代了几句便只身离去。
开门的瞬间,抬头望去,乌云蔽日,春天的第一场雨就要来了。
*
这场春雨到了夜里才悄然来临,公孙怀没能顺利回府,半道被宫里的人拦了下来,匆匆忙忙请他进宫。
乾清宫的大门敞开着,宫人跪了一地,正殿宝座前的琉璃黑砖地上坐着一个人,春寒料峭,他就披着一件直身,光着脚,望着门外黑夜里的雨水发呆,任谁都不理睬。
公孙怀由乾清宫的太监一路带着,路上急急报了皇帝的情况,公孙怀近前轻轻唤了他一声:“皇上,臣来了。”
乾清宫的人说他这样已近两个时辰,太后年后回了西苑行宫小住,还不知道此事,也没人敢报,就怕到时候降罪丢了脑袋,只好心急火燎地出宫找司礼监掌印来救急。
公孙怀果然是李镇的灵丹妙药,他一出声,李镇便有了反应:“大伴,你来得正好,陪朕看歌舞,你看,高美人的舞跳得多好看。”他指着那一片昏暗的广场,露出了迷醉的笑容。
“皇上,外头正下着雨呢,高美人又怎会在雨中跳舞?”公孙怀见他这样很不对劲,像是迷失了心智。
“下雨?啊呀,那赶紧让她别跳了,快让她进殿来!”李镇脸色一变,让人去请高美人进殿。
边上的人全都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面面相觑,他们的皇上像是得了失心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等着公孙怀下达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