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碧云寺已到,请公主下车。”阿琅正盘算着两人的生圹该以什么规模建造为好,外头宋世良已经下了马,走到了她的车前请她下车。
山路不好走,马车晃晃悠悠走了近两个时辰,阿琅心里想着公孙怀的那些趣事儿,心里偷着乐,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脚下。
她掖了掖衣裙,看了一眼边上的采荷。此番出宫,阿琅自然没有舍得把采荷一个人丢在宫里发闷,她带着她一块儿来了碧云寺,公孙怀自建生圹的谣言,便是采荷听了来说给她听消遣消遣。
采荷在阿琅的眼色之下行事,先一步起身打开了车门,与宋世良打了个照面,“有劳宋大人一路护送。”说完,她无视了宋世良,径自跳下了车,又转过身对着车门把手伸给随后探出身子的阿琅。
“来,把手给我,悠着点儿。”
阿琅笑意盈盈,一面伸手,一面说道:“没得这么娇弱,但搭把手也好。”她借着力稳稳落地。
采荷又替她理了理发丝,而阿琅的一颦一笑全都刻在宋世良的眼里,他想见她,见了她又心口发紧,这丫头,可是拒绝了他的求婚,他却还对她念念不忘,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让他不忍释手。
“宋大人,借一步说话。”整理好仪容,阿琅不急着上山,而是对上了宋世良炙热的双眼。
宋世良朝赵炳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护卫采荷,赵炳之应了声是,便很快闪现在采荷的身侧,这速度,惊了采荷。
阿琅与宋世良一同走向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底下,两人面对面,一高一矮,阿琅率先仰起头道:“今儿个借着这机会,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如若公主想劝臣放弃公主,公主不必多说了。”他不想再次被她拒之门外。
“宋大哥,你愿意娶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么?”
这一声久违的“宋大哥”在宋世良的心上用力敲了一棒槌,他欢喜,也难过,“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想嫁给一个太监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从公孙怀的手上夺走她,她心里放着谁并不重要。
“倘若你执意想要娶我,那咱们就真的做不成朋友了,即便你如今有皇上撑腰,可他是我弟弟,我不愿做的事儿,他也绝不会答应你,哪怕你想左右他的决断,我这个当阿姐的也不会由着你胡来。”如果道理说不通,大不了撕破脸皮,她是个狠心的人。
“你与他在一起,就会有好结果么?他是个太监,你是公主,你们之间,甭说臣不容,皇上不容,大臣们不容,这个世道更不会容你们!”他几乎是压抑着自己撕扯嗓子,双眼已经猩红。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跟他说好了,若不能生在一起,那便死在一起,若真到了天理难容的那一天,我会与他找个没有人的地儿牵手共饮鸩酒,等到被人发现,我们的尸首也都僵硬了,谁也分不开我们了,我们的魂魄也会永远在一起。”这话当然不是和公孙怀商量好的,方才采荷提到了生圹,她就想好了他们的身后事,也编出了这套发自肺腑的说辞。
她破釜沉舟,一番真挚的深情告白震惊了眼前的宋世良,良久,听得他苦笑一声:“还真是个心狠的丫头……我到底哪里输给了他?”
输给一个太监,还真是有失颜面。
“这场比试从未开始,我也不是你手上的筹码,何来输赢之说?”
还牙尖嘴利,一时无法反驳。
“宋大哥曾屡次救阿琅于危难,阿琅感激不尽,却无法用自己的终身大事来报答,我今日还叫你一声宋大哥,是我不想失去你这位朋友,但愿宋大哥可以就此罢手,别再伤害自个儿了。”
宋世良紧握双拳,目光紧缩阿琅,一时无语,从旁观者看来,像是谈判不成,陷入了僵局。
“我就没见过像你们宋大人这样死心眼的人。”采荷远观了许久,隐约能看到两人凝重的神色,不禁担心好姐妹的处境,她忿忿不平。
赵炳之一脸严肃,不敢轻易与身为公主的采荷搭话。
“你是木头么?”见他站得笔直,采荷没好气道。
“回公主,下官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还真一板一眼地回话了。
“你们锦衣卫是不是除了宋世良都这德行?”采荷乜斜他道。
“回公主,咱们锦衣卫忠君爱国,誓死保卫大夏江山,宋大人时常教导咱们平时必须注意自个儿的言行,不得做任何伤害百姓的事儿!”
义正言辞,还挺像回事儿,可那又如何,还不是有人不识时务,喜欢死缠烂打。
“我说咱们长公主姐姐都已经拒绝了你们宋大人,怎么还要死缠烂打呢?”
“回公主,宋大人对长公主一片痴心,忠贞不渝,是真正的好男儿!”
赵炳之拥护宋世良,就如曹元亨拥护公孙怀,无论外界对他们如何诟病,在这些拥护者眼里,就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
“真是个死脑筋的人!”与这种人搭话,采荷真觉得自己是闲得慌了。
再看前方僵持的二人,已经一前一后朝马车这头回来了,采荷赶忙上前拉住阿琅,悄声问她:“怎么样?你们谈好了么?姓宋的有没有为难你?”
阿琅遗憾地摇了摇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也没个准话儿,但我觉得他的内心已经动摇。”
“那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采荷问。
阿琅道:“我告诉他若他再一意孤行,我就死给他看。”
这话可把采荷吓坏了,“啊”了一声,“你当真这么说?”
阿琅郑重点头,她没有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还顺便拉了公孙怀一块儿下水。
此刻身在司礼监,心在碧云寺的公孙掌印打了个喷嚏,曹元亨以为他着了凉,连忙嘘寒问暖,公孙怀却捏了捏眉心问他派出的东厂番子怎么样了。
曹元亨胸有成竹地告诉他进展一切顺利,宋世良没有对长公主做出任何不轨举动。
公孙怀点了点头,让他继续派人盯着,直到阿琅从碧云寺回到宫中。
没有阿琅的夜里竟会变得如此漫长。
另一方面,阿琅与采荷已经在宋世良和赵炳之的护送下顺利上了山,见到了住持,也见过了佛祖,她们二人被安排在后山的水泉院中修行。
这是寺内一处风景清幽的好地方。院内古树参天,还有一汪名为“水泉”的天然流泉,泉水自石缝中流出,汇而为池,泉水甘甜可口。泉水旁边还有一座用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环境优美,宛如来到了人间仙境,这才是避世的好地方。
进来之后,左右各两间禅房,阿琅和采荷一人一间,山寺幽静,谈话之间声音回荡在幽幽山谷之中。
白天两人一道修禅还有话可聊,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阿琅便陷入了深深的思念里,怎么也睡不着。
她心里念着公孙怀,才来没多久,老和尚的话还没听呢,她就归心似箭,想着和公孙怀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明知道在佛门清净之地想这些是对佛祖大大不敬,可她就是无法六根清净,做不到静心修行。
所以才过了两天,她就厌倦了没有公孙怀的日子,急忙叫人传信进宫,接她回去。
她心不在焉地听采荷念经。
这两天,采荷倒像是受到了佛祖感化,念经听禅一样不落,活像个小尼姑,阿琅还笑话她是不是真打算出家了。
采荷却说她在给她积福,祈求佛祖保佑她和督主能够排除万难,厮守终身。
阿琅一听,才幡然醒悟,她不该急着回宫,她还要为心爱的人祈福,为他们建造百年之后的生圹!
思及此,她又不打算回宫了。然而口信已经传了出去,收不回了,只能让接她的人白跑一趟了吧。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回来接她回宫的人竟是公孙怀。
阿琅欣喜若狂。
第62章 生死
阿琅见了公孙怀, 自然比谁都高兴, 只是佛门净地,不宜太放肆,即便佛祖没盯着他们,难保没有别的眼睛。
“才来两天, 怎么就急着想回宫了?”公孙怀早就部署好四周,没有人敢靠近, 因而在这独处的禅房里, 他像往常一样与她说话。
“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我跟怀哥哥, 可是隔了六个秋,能不叫人心焦嘛!”阿琅嬉皮笑脸, 说的话却是发自内心。
公孙怀低眸一笑, 百媚丛生,看得阿琅下意识抿了抿唇,心里痒痒, 偏在这时候, 他把她拉进了怀里, 搂住了她的腰,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阿琅顿时脸红心跳,嘴角禁不住上扬。
她期待的不就是他的怀抱吗?
“原来阿琅这般想着我么?”不同于以往的冷冽,今天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魅惑, 可他就是看着她,什么都不做。
阿琅嘟了嘟嘴,意图再明显不过,公孙怀就没见过如此不懂矜持的小姑娘,还没半点儿金枝玉叶的模样,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喜欢她。
她的嘴唇红艳艳的,不像刚见到她时那般黯淡无光,把她接入司礼监后,每日叫人好菜好饭伺候她,养得她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嘟嘴的时候就好像一颗饱满的樱桃等着人摘取品尝。而他在解禁之后,愈发渴望品尝这甜滋滋的美味。
公孙怀捏住了阿琅的下颏,指腹摩挲了片刻,方才低头品尝了这滋味。
浅尝辄止,不可贪恋。
阿琅好似不太满意地咂了一下嘴,公孙怀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头,喑哑着嗓音道:“知道你心里想着我,我这不就来接你了么?”
被他一哄,心头立马欢欢喜喜,搂着他的腰娇声道:“可我现在不急着回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个事儿要与你商量,等办完了这事儿,我再随你回宫。”
“什么事儿?”公孙怀眯起了双眼问她。
“我先问你,你是否在这儿建了什么生圹?”阿琅笑眯眯,一看就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嗯,就在这山中。”谁知道他竟然如此稀松平常地承认了。
阿琅一惊,“我以为又是哪个缺心眼儿的给你造的谣,外头的人不知道你真身,明着给你造生圹,暗地里还不是在嘲弄你就算死后风光大葬,也难以荫蔽子孙后代,没想到还真给建了。”
“我走到今日,遇上的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背后冷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权势再大,到底得罪了那么多人,哪天一个不留神,一命呜呼,还不如趁着手头有钱有势,找一块风水宝地,将来也不至于尸骨无存。”他自哂一笑,外头的人怎么埋汰他无所谓,他想做的事就会不顾一切地得到手。
“那你这生圹可以挤下两个人么?”听他经历的那些凄风苦雨,阿琅愈发心疼他,爱惜他,铁了心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原是觉着一个人下去自在,倒也没造得多大……”
“那不成,得扩建,不然我以后躺哪儿去!”
“……”
他们轻松地谈论着生死,因为早已豁出了一切。
“上泉碧落下黄泉,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生世世都得跟着你,缠着你,你嫌我烦也好,看我不顺眼也罢,反正我都跟宋世良坦白了,哪怕咱们两个在一起天理难容,死也是要死在一起的,否则我就化作厉鬼,缠着那些人,搅得他们鸡犬不宁!”她抱紧了公孙怀,直言直语。
公孙怀心头一颤,搂紧她道:“傻阿琅,哪里需要走到那一步,日后咱们定然结为连理,子孙满堂。”
这是他给她的期许。
阿琅咧嘴一笑,“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抵赖!”
霸道的语气里透着娇滴滴的味道,在公孙怀看来她就是只纸老虎,做他的小猫咪就好。
他不会抵赖,就是有些漫长,他们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这样的关系在那些信奉孔孟之道的人眼中那就是大逆不道,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两情相悦,情难自控,上天有好生之德,分散他们的人才是真的在伤天害理!
只是他怜惜她的身子,每回都得靠药物抑制自己,不让意外发生。
她说死后要与他一起下黄泉,这话他听了十分欢喜,倒也不避忌一个“死”字,人嘛,来到这世上不就是为了受苦等死的,只是在等死的这一大段岁月里多做点事儿罢了。
他那生圹必须扩建,还要造得体面过人,就按照历代公主的陵墓规制改了再扩,她这一生乃至后世都得风风光光,不能受半点委屈。
能与她生死与共,此生足矣。
*
扩建生圹并非小事,给公主建造陵墓还得上报朝廷,批了本再下达到礼部和工部才算走完流程。这是阿琅与公孙怀回宫之后办的第一件事。
阿琅在碧云寺受到感悟,又听说那里风水好,就向皇帝请愿在那儿修建陵墓。通常皇家的陵墓也都建在香山一带,大臣们没有异议,就是觉着公主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想着给自己的身后事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连小皇帝都害怕她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赶忙叫了太医来看。
阿琅也没推拒,就当是来请平安脉的,走个过场而已。可她没想到来的太医是张世珍,他们也算老相识了。
张世珍把完了脉只说是血亏,开了一张补气血的方子没多说别的。
“张院判请留步,我有话问您。”既然是送上门的,有些话阿琅必须要问清楚。
“公主请问。”张世珍留了步子转身拱了下手。
阿琅道:“公孙掌印这些年的头疼之症都是您在医治么?”
张世珍愣了一瞬,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事儿,他看得出阿琅与公孙怀的关系非同寻常,只不过他是个医者,不该操心这些,他应了声是。
阿琅又问:“这病到底严不严重?”
从医者的角度,张世珍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
见他犹豫,阿琅心里凉了一截,颓然道:“他还能活多久?”
张世珍一惊,他不说病情,公主居然妄加揣测,为消除她的顾虑,他不得不说了,“回公主,掌印的头疼之症虽无法根治,但伤不到命脉,若能多加调养,避免气血逆乱,也能长命百岁。”
“您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听了他的威胁有意诓骗我的吧?”阿琅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