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改头换貌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又是件麻烦事,对阿玕将来考科举入仕也极为不利。
阿琅醒悟了,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身陷囹圄,跳不出樊笼,她所有的幻想都显得自己多么天真无知。
宋世良就从没有打算放她离开京师!
“请督主给小人指一条明路。”阿玕还在宋世良手上,公孙怀给了她一条出路,这条路很危险,叫她进退维谷,其实走与不走,都是死路一条。
“路已给你,走或不走,自个儿选。”当年帮助范皇后救出他们姐弟,他已然报答了恩情,从那以后,他们姐弟生死如何都已与他无关。
可如今,再见恩人遗孤,他那狠厉决绝的心肠像是被打了个结,绕不过去了。
自从得到那把金锁,他几乎每夜都可梦见故人,范皇后托梦,请他保护她的两个孩子。
“走!”阿琅痛定思痛,决定铤而走险答应走上公孙怀这条险路,可若进宫为奴,终究逃不过要验身,一验是女儿身,死的就不止她一人了,“督主为小人指了一条明路,小人感恩戴德,只是有件事小人必须告诉您……”
“在本督身边当差,你只需记住一事:切勿多言。多余的话,我不想听,既已拿定主意,今夜便随我进宫,曹元亨自会为你打点一切。”公孙怀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若要护着她,便只能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掌管的司礼监内没有侍女,清一色的内侍,她既已女扮男装示人,他便成全她。更何况,一旦恢复了女儿身,便会多一份危险。
阿琅自然猜不透公孙怀的心思,可作为司礼监的第一把交椅,做事也太过武断,不验身就进宫,难道不怕她没去干净,将来霍乱后宫吗?
而且,今晚就进宫?不用留在东厂作证了吗?
“只管当好你的差。”他说得云淡风轻,偏身就落到了一旁的交椅上,撑住了头。
果然,证人只是个幌子,进了东厂,罪名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何须人作证。
阿琅再次认清现实,想他大概不是头一回带人进宫了,能够翻云覆雨的人,为了达成目的,钻一两个空子也不是不可,阿琅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去干净……不过也就想想,她万不敢去求证,别说不敢,光是想想就叫她一个黄花大闺女面红心跳。
反正她没见识过皇宫长什么样儿,只听戏文和说书的讲过皇宫里那些秘闻,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条路走,那她就去闯一闯,讲不定跟着头等大太监闯出些名堂来,坐拥金山银山,将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阿玕也能早日出人头地,衣锦还乡,而他们姐弟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苦日子了。
如此一想,也算得上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小人今后定当为督主效犬马之劳,以报答督主的知遇之恩!”溜须拍马的功夫阿琅练得炉火纯青,走在江湖上谁都受用,像他这样的大宦官,想必也不例外。
谁知道公孙怀性子极为冷淡,坐下之后,不顾阿琅说了什么,一句不回,只管撑着头,阿琅险些以为他是因为操劳过度,昏睡了过去。
直到曹元亨匆匆忙忙地跑来,“督主!”外头下起了大雨,曹元亨扔了油纸伞破门而入,他急慌慌的样子不像是在东厂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
曳了一地的雨水,曹元亨几乎是连奔带跑近到了公孙怀身前,还没张嘴,公孙怀就抬了手让他把话憋了回去,阿琅见了觉得蹊跷,转瞬之间,公孙怀白皙透粉的脸蛋黯然失色,像是突发疾病,痛苦不已。
“督主……怎么了?”阿琅迟疑着问了一句,怕他猝死拿她来陪葬。
“这儿没你的事儿了,赶紧退下!”曹元亨低呵一声,阿琅心肝一颤,识趣地背过身,才走了一步,天雷滚滚,直劈她脚下,吓得她猛地缩了回去。
做多了亏心事,果真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是不是该请个太医来看看?”阿琅踮了踮脚尖,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眼梢瞟了瞟道。
“叫你退下怎么还杵在这儿?”曹元亨像赶苍蝇似的来赶她。
“元亨……让她留下,把门关上。”公孙怀有了生气,没让曹元亨给阿琅难堪。
曹元亨转了转眼珠,揣摩着公孙怀对阿琅的态度,留下这个毛头小子,或许真有用处。
“你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待在一边儿,什么都别问,知道么?”曹元亨稍许缓和了脾性,悄声对阿琅道。
阿琅点点头,不再多嘴。三人待在偏厅内,对着一幅画像心思各异,公孙怀的情况不是很好,他始终单手抵着头,拳头攥得紧,青筋暴突,看似十分痛苦。
雷电交加,雨水如注,噼噼啪啪如撒豆子一般仿佛要砸破屋檐瓦顶,画像前的蜡炬眼看就要成灰了,一寸寸夺走了光明,他们不是要干等到天亮吧?
昏黄摇曳的灯火里,曹元亨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东厂权力再大,却还是斗不过老天爷,人都有生老病死,因而恋栈权位之人往往千方百计去寻求长生不老之法,搞得生灵涂炭。
病成这样却不找太医,不是讳疾忌医,就是病入膏肓。本来像公孙怀这样的权宦多一个不如死一个,他一命呜呼了各自皆大欢喜。但他只是垂死挣扎,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小人斗胆,想说句话。”黑压压的氛围让人喘不上气,不如豁出去赌一把,谁都好过。
“你想说什么?”曹元亨扫她一眼。
阿琅道:“督主的头疼之症,与小人爹爹极为相似,或许小人可以为督主暂缓疼痛。”这回阿琅没有胡言乱语,她养父每到阴雨天气,总会发作头疼病,郎中看了说无法根治,后来遇到一位游医,给了个土方,才死马当活马医,得到缓解。
当然,像他们这种多疑的大人物,平日里谨小慎微,又岂会轻易相信她。
“让她试试罢。”
谁都没有想到,最忌讳生人靠近的东厂督主竟会允许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来用土方法给他治病,真是匪夷所思!
曹元亨一面防范着阿琅动歪脑筋,一面使唤她上前。
她在昏暗中摸索,慢腾腾地挪到了公孙怀的身前,对他说:“小人的方法恐怕会冒犯督主,还请督主宽恕。”
他手上攥着她的生死符,她需要确保自己性命无虞。
“恕你无罪。”他没有因头疼欲裂而暴躁动怒,反而极有耐心地等着她行动。
他就是笃定,任何人都有可能害他,唯独她不会,纵然她不识得他了,他也能从她的眼睛里觉察出她的心思。
“小人得罪了。”话音刚落,阿琅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捧住他的双颊与他面对面,因他坐着,原本个头在他胸前的阿琅此刻高出他半个头,她微微垂首,贴上他光洁如白雪的额头,一股刺骨的寒意钻入了她的眉心。
她的举动不仅冒昧,还很暧昧,若如不是面对亲爱之人,她万不会做此决定,眼前之人与她初相识,她自然对他无亲无爱,只是万不得已,为了保命罢了。
公孙怀与曹元亨皆为一惊,却都没有出手阻止,只因她嘴里碎碎念,“每当我爹爹犯病之时,娘亲总是这般抵着他的额头,指头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说一些开心的事,半个时辰后,爹爹头也不会疼了,督主,您还记得那些开心的事么?”
公孙怀明知道她的方法粗制滥造,无非是想以此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他依然受用,没有揭穿她。她的双手十分温暖,是他曾经羡慕不已且从未体验过的温存。
范皇后在世之时,长公主是她的掌心宝,她们母女情深,偶有路过宫后苑,见母女相抵额头,依偎欢笑,都会令他心头泛起涟漪。
他没有母亲,故此才会羡慕。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奇迹般地,他的疼痛渐渐散了,颅内的火光被那些绝代风华取而代之,那副太平盛世的光景,理应属于范皇后与长公主。
“还疼么?”阿琅抬起头,谨慎地问他。
公孙怀醒转过来,微微颔首:“嗯,有些见效。”跟挠痒似的,痒了挠挠,好了一阵,还会再犯,再挠就要上瘾头,越挠越痒。
阿琅舒了一口气,死马当活马医,总算有点成效,谢天谢地。
“倒真有点儿本事。”曹元亨也对她刮目相看,督主的头疼症更像是心病,需要一个人来治,如今此人真的出现了,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可督主似乎对他极为宽容,假以时日,或许能成大器。
“元亨,重新添上烛火罢。”
度过危机,曹元亨得了指令立马去办正事,雨雾也散了,露出了风光霁月,他起身俯视着阿琅,道:“琅玕仙树,你叫王玕,那你阿姐可是叫王琅?”
“督主英明。”听到自己的名字,阿琅本能地打了个颤,不会被他发现什么了吧?
“确实有点儿仙人之姿,可是找了做学问的人取的名儿?”
“回督主,小人也不知这名字的来历,不曾问过养父母,也没什么兴趣,觉着叫什么并不重要,好记顺口就行。”
这话倒像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耿直不扭捏。
“只是本督以为王琅更适合你,往后你便叫王琅罢。”
她本来就叫王琅,没想到他还挺有眼光……
“督主,您的额头……”谈话间,曹元亨添上了新的烛火,屋里又亮堂起来,随着曹元亨的惊乍,阿琅抬起了头,但见公孙怀的额头发了黑,说难听点儿,就像是印堂发黑……
当然,这都是她刚才干的好事。
公孙怀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指尖摸索着泥灰,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好声好气道:“好好洗洗,今后别再把自个儿搞得灰头土脸,进了宫不吉利。”
真是稀罕了,他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也有破例的时候,换作旁人,早被拖下去大卸八块,哪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听他苦口婆心。
督主他,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让大家久等了!因为要压数字就更新得比较慢,V后日更呢~然后都是督主和阿琅甜甜的日常了~爱你们!
下一更留到周四啦!
第13章 进宫
不是公孙怀变了,而是他不是个容易掏心窝子的人。身边的人办事再得力,无非是为了邀功,没点心思到处算计怎么走得下去。他信任跟了他十年的曹元亨,却还是掏不了心肺,十年前的旧案他任谁都只字不提,而是选择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自己的肚皮里。
如今阿琅出现了,就像是久旱逢甘露,他尘封的那些记忆像被打开了水闸哗啦啦倾泻而出,许久没有如此轻松愉悦。
她本就是金贵之躯,理应是他在她面前顶礼参拜,可她失去了记忆,反倒是她对他俯首帖耳,失去了身为金枝玉叶的尊严。
“元亨,你下去找人烧些热汤,再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备在后院东面的小屋。”既然到了他身边,那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公主,他会为她扫清一切障碍。
她如今女扮男装,是为了出门行方便,却要处处提防,反而多有不便,因此为她设了一间独立偏僻的屋子让她沐浴。
阿琅尚未缓过神,哪里想到公孙怀转眼间为她安排了诸多事宜,唯恐他是借着让她沐浴的名义找人替她验身。
“她怕是不习惯,就别叫人跟着了,派人守在屋外便可。”
给皇帝当差的情报组织就是不一样,察言观色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强,她还没发话呢,他就瞧出了她的心思,真是不得了。
“多谢督主赐汤之恩,只是督主的额头……也该擦擦。”阿琅怪不好意思的,那样一副玉洁冰清的脸孔叫她给玷污了,这位面无表情的督主还大发慈悲放过了她,简直匪夷所思。
公孙怀只“嗯”了一声,曹元亨让她跟上,离开了偏厅,阿琅终于憋不住,打开了话匣子,问:“曹公公,厅里挂着谁的画像?”
画像上的武将看上去一身正气,不像是东厂人的做派,和那块石碑一样,颇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你不识字么?”
像上写了小字,阿琅认字不多,恰巧上面的字只认得一个。
“小人家中世代务农,祖上都是文盲,也就爹爹识得几个字,可惜小人看到字就犯困,学了个半吊子,也就认得一个‘一飞冲天’的‘飞’字。”阿琅摸着后脑半真半假道。
曹元亨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审视她,进了东厂的人循例都得拜一拜偏厅内的“岳飞像”,告诉自己此生必须精忠报国,她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拐着弯儿来骂人?
不过东厂设立之初,本意就是忠于帝王,肃清奸臣贪官,只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力,久而久之也就难以自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落得个遗臭万年的骂名。
“是武穆鄂王岳飞。”
“原来是精忠报国的岳飞岳将军啊!”看到那么多字,脑袋早已发懵,哪还能细想那画像之上画的究竟是谁,“可惜啊,岳将军一生效忠君王,上阵杀敌,所向披靡,最终却叫秦桧这个奸贼所害。”
阿琅摇头叹息,曹元亨脸上五颜六色一时说不出话来,阿琅又道:“不过这些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也不知真假有几分。”
她以史为鉴奚落当朝奸佞,又把自己和世人的诟病撇得一干二净,让曹元亨抓不到把柄。
曹元亨看出她仗着自己用土办法治了督主的头疼之症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呢,她现在有督主撑腰,他只能吃闷亏。
“到了,进去罢。”曹元亨好歹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实际上不屑与一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把人带到目的地也就完事了。
曹元亨派的人打来了热汤,滚烫的水倒进木桶里腾起一阵阵白色的烟雾,弥漫在四周,阿琅顷刻感受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大夏天的,烧这么烫的水,不就是在讽刺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么!
“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洗吧。”曹元亨哼哼鼻子离开了,他派了人在门口把守,阿琅不放心,仔细检查了门闩和窗子,搬了几张凳子加强防范。
万事俱备后,她才卸下防备,等着水温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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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亨回到前院偏厅复命,公孙怀不在厅内,曹元亨回顾了一周,才发现他站在堂前的小广场上,两眼盯着那块饱经风霜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