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继续被遗忘于西小院罢了。
檀香有些愤愤不平,“您和大小姐明明都是嫡亲的姑娘,夫人怎么可以如此,如此偏心呢。”说着,竟然落下泪来,“要是,要是大少爷在家就好了,他一定会护着你,不会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
小丫鬟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容嬿宁顿觉无奈,起身,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泪珠,才笑了笑道:“好丫头,哭什么呢。”
“我替姑娘委屈。”
“檀香,我知道的。”容嬿宁鼓了鼓脸颊,“可是这么多年,你几时见过我真的吃了亏?”
檀香闻言,打了一个哭嗝,细细一思索,发现竟果真如自家姑娘所说的一般。她们西小院虽不受夫人待见,可姑娘到底是容家嫡小姐,下人们心里如何想或许难说,但平日伺候着哪敢真的轻慢?即便是两年前大小姐哭闹着设计抢了那林家的亲事,攀高枝儿成了江陵第一世家的嫡长媳,看上去风光无限,一衬托之下,被换亲的容嬿宁仿佛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可怜虫,但檀香却知道,大小姐亦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她几次外出采买绣线,偶遇林家下人一处闲话,却听说着人在林家过得并不自在,和大姑爷也是貌合神离呢。
“可是翠声姐姐不是说,舅老爷一家接了您进京去,是要您去……”
檀香的话尚未说完,原本平稳行驶的船陡然一晃,她整个人朝前扑去,若非容嬿宁眼疾手快将人拉住,险些都撞上了船柱子。勉强站稳身体后,她连忙扶住容嬿宁,发现船依然在剧烈晃动,不由抖着声音道,“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声起,待听到“海贼来了”的呼喊声骤起,容嬿宁和檀香顿时脸色刷白。
没过多久,船头的动静越发大了,男女老少的哭喊声掺杂着粗里粗气的叫骂声,打破了风平浪静的江夜。容嬿宁和檀香被推搡扭送到船头时,那个一直衣着光鲜亮丽的胡氏此刻正蓬头垢面,几欲厥倒在身边婆子的怀里。
容嬿宁身着一袭淡青色襦裙,面上覆着月白色面纱,在贼人粗鲁的推搡下如弱柳扶风一般,落到众人眼里,喧闹声在一刹那间寂了几瞬。但很快,一个左颊横着道刀疤的海匪就粗声笑了起来:“看来老子今天还真是行了大运了,船上居然还藏着这么个美人儿。”
他身旁的一个小喽啰听见,小声说了一句:“老大,万一摘了面纱是个丑八怪呢。”
“你看那腰,啧啧啧,就算是长了一脸的麻子,蜡烛一吹,还不都是一样,嘿嘿。”
“老大说得对!”
不堪的话语声声入耳,容嬿宁面纱下的小脸气得通红,可强弱之分悬殊,她只能死死地咬住唇。
一旁的檀香眼见那刀疤脸伸手,竟是要去拉扯自家主子,连忙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阻拦,却不过是蚍蜉撼树,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被海贼喽啰控住。
侧身躲开刀疤脸伸过来的手,容嬿宁飞快地朝一边避逃而去,可船上海匪势众,眨眼间,她便被逼退到船舷边。身后是滚滚江流,身前是不怀好意的刀疤脸,容嬿宁绝望地闭上了眼,一只脚向后踏空,才要转身投入江流,便闻得清笛声起,一道疾风从耳侧袭过,随即她感到腰上被什么力道一带,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回到了甲板上。
容嬿宁仓惶睁眸,入目是一片月白色绣着暗纹的衣角,猎猎风中,衣角翩跹。容嬿宁抬头,只见眼前赫然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而那刀疤脸此刻正蜷缩着身体,满地打滚。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众海匪本来还打算提刀迎上去,可眼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在“程咬金”一招之下就狼狈不堪的自家老大,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恐之色。然而,不及他们四散而逃,就只见原本黑漆漆的江面上忽然火光大亮,张悬着官府旗帆的兵船四合而来,恰似天罗地网一般。
“是朝廷的人,快逃!”
可此等情形,哪怕是肋下生翅也在劫难逃。
一众海匪很快被押走,胡氏并船上的一众奴仆无不劫后余生地拍着心口念佛。
海面渐渐归于平静。
“姑娘受惊了。”
声音温润清朗,落入容嬿宁的耳中,令她下意识地抬眸朝转身而来的人望去。眼前人的形容入眸,只见那是一张极俊秀的面庞,狐狸眼中含着笑意却不显轻佻,反而让人观之可亲。
容嬿宁屈膝福礼,轻声言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公子笑了声,正欲开口说什么,那厢胡氏就扶着嬷嬷的手快步行来。
她先是言辞恳切地道了谢,末了却盯着白衣公子道:“还请恩公您告知姓名家乡,等回京以后,我好让我家老爷亲自登门拜谢才是。”一边说,一边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白衣男子衣着不凡,形容俊俏,胡氏见了,心中一把算盘不由敲得噼啪响。
这般儿郎和她的宝朱,可真是相配得紧。
念头一生,如初春野草般疯狂滋长,胡氏面上的神色愈发殷勤。
白衣男子牵唇一笑,视线从容嬿宁的身上扫过,又落向苍茫的江面,“莫说是职责所在,便不为此,亦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记挂。”言罢,足尖轻点施力,却纵身掠过江面,身姿轻盈地落于不远处的一叶扁舟之上。清笛声复起,须臾而后,那一抹月白便化作了夜色中渺不可见的一点。
正是来去无影。
——
是夜夜半。
岳城城郊一处僻静的宅院里,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惊得院外枯树上的老鸦“呀呀”的扑腾着翅膀飞远。
“爷,人熬不住刑,晕过去了。”一个身着劲装、脸上罩着半块铁皮面具的护卫垂首躬身,声音冷硬恭敬。在他面前,一张白石桌旁,正有两人在品着茶,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先前江上的白衣男子。
但见他放下茶盏,看向自己对面的人,笑道:“暗夜司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对面的人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瞧不清楚形容,可浑身气势却十分慑人。此时听见白衣男子的打趣,并未理会,只对那护卫道“斩去双手,挑断腿筋,扔出去。”
在护卫应声要去执行时,白衣男子笑容一顿,“我可见不得血光呐。”
他话音将落,对面之人再度开口,“不必去别处了。”
声音微冷,如凛凛寒雪一般,落在院中众人的耳中,几乎无人感到意外,唯有那被缚在刑架上据说是已经晕过去的刀疤脸抖了抖身子,惊恐的睁开了双眼。
挑筋断手,这样把自己扔出去,还不如一刀了结更痛快些。
恐惧袭来,刀疤脸张口欲喊,立时就被护卫们熟练地堵上了嘴。
那一厢手起刀落血喷溅,这一厢白衣男子展扇遮眼之际,却瞥见自己对面之人竟冷眼看着浑身血的刀疤脸被拖出去,那阴影外露出的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了几分,带着无尽的冷意。
第3章 初到
月落日升,日落月明,星斗移换之间又是三两日过去。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惠风和畅的日子里,陆家的船队悠悠地停在了盛京的东城渡口。
由檀香伺候着戴上了帷帽以后,容嬿宁跟在胡氏身侧一起弃舟登岸,码头上则早有陆府打发了软轿和拉行李的车辆候着。容嬿宁离家前,容夫人曾数次耳提面命,要她入京后处处小心,切不可行差踏错,带累容家门楣。因此,当看到陆家马车上张扬的徽记后,容嬿宁便轻轻地垂了眼眸,行动更是越发谨慎了几分。
益阳侯府离渡口的距离不近,自上轿后行了小半日,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容嬿宁扯了扯自己手里的绢帕,到底忍不住悄悄掀起帘角,朝外望去。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街景之繁盛喧嚣可谓远胜江陵。忽而,容嬿宁的视线落在长街一侧,是处门可罗雀,但店铺门楼上悬挂的匾额却颇有几分趣味,“闲人书肆。”
容嬿宁喃声念了一遍,唇角笑意浅漾。
——裘马轻狂锦水滨,最繁华地作闲人。——
容嬿宁正想起古人的诗,不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她尚未及放下帘子,便看到一群身穿玄衣锦服的人策马疾驰而过,不仅卷起尘土飞扬,也引得道旁百姓议论纷纷。
“光天化日之下,闹市纵马,这人胆子也忒大了些。”
“嘘,你难道没注意到打头的人是谁吗?”
“谁啊。”
“那可是……出了名的天杀星。”
“……”
人群瞬时静了一息,紧跟着像是避讳什么似的,匆匆散开。
容嬿宁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帘子,小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得干干净净,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此时,满街市的繁华再也入不得眼,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刚刚不经意间对上的那道薄凉狠戾的视线。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亦足以勾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底里的记忆。
冰冷的凤眸,寒光凛凛的剑锋,满地横尸,咕噜咕噜的在地上打转的头颅……那记忆里的血色涌上心头,容嬿宁霍然甩下帘子,手扶着心口,剧烈地喘息着。
轿子外面的檀香仿佛听见了动静,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关切地唤了一声:“姑娘?”
待听到轿中传来轻轻的一句“无妨”,檀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刚刚那起人纵马闯过的阵仗可真是唬人得紧,幸亏没有惊着姑娘。
——
益阳侯府位于盛京城西的铜箍儿巷。当车轿稳稳当当地停在侯府门口,容嬿宁起身下轿,莲步轻移跟在胡氏身后朝台阶上望去时,那儿早早就候着一群人,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立于众人前头、身着一袭红衣的年轻女子。
那姑娘神采飞扬,见了胡氏便如一只欢乐的雀儿一般,很快就飞奔过来,抱着胡氏的胳膊娇娇地道:“阿娘,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念你了。”
胡氏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越发没个正形儿了。”话是数落的,可语气却满是宠溺。一时之间,在侯府的正门外,母女二人旁若无人的亲近起来。
而被胡氏遗忘在一边的容嬿宁则神色不变,只微微垂下眼睑,静静地呆着,反倒是胡氏身边的掌事嬷嬷瞧着不像话,轻咳了一声,引得主母醒过神来。
“瞧瞧我这记性哟。”胡氏笑着拍了拍额头,给两个小姑娘相互做引见,“朱儿,这是你容家表妹,呐,宁儿,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了。”
容嬿宁一直都知晓,舅舅舅母有一掌上明珠,取名宝朱,论年纪应比自己虚长半岁。于是乖巧应声,福身见礼,唤了一声,“表姐。”
陆宝朱依旧抱着胡氏的胳膊,眯着眼睛将眼前这个瘦瘦弱弱的人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鼻翼间溢出一丝轻哼,许久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表妹”,之后只晃着胡氏的胳膊讨要礼物,直接将容嬿宁抛在了一旁。
明眼人都能看出陆宝朱对初来乍到的表姑娘有些不待见,胡氏也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数落人,不轻不重地念叨了两声,让掌事嬷嬷领着女儿去看自己带回来的土仪,自己则转而牵着容嬿宁往侯府里走。
“朱儿被你舅舅跟我给惯坏了,你呀可别和她计较。”
容嬿宁轻轻地“嗯”了声,是真的没有把陆宝朱的轻慢放在心上,甚至在想,像陆宝朱这样子将喜欢和厌恶都写在脸上的女子反而是她能够应付过来的,若是换成了……
容嬿宁牵了牵唇,及时收回了思绪。
不过,容嬿宁不在意,檀香心里却为自家姑娘抱不平。明明是陆家眼巴巴地要她家姑娘背井离乡而来,可还没进府门呢,这府里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就先来了一道下马威,那日后自家姑娘岂不是要比在家里的时候还难过?毕竟容夫人再怎么不把小女儿放在心上,容家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如今身在京城的益阳侯府中,姑娘寄人篱下的,若真被欺负了去,可怎么是好?
因此,搬进胡氏给安排好的小院以后,趁着侯府的丫鬟不在,檀香到底忍不住心底的担忧。
“奴婢仔细瞧着侯府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好相与的模样,姑娘,要是他们故意为难我们怎么办呀。”
容嬿宁瞥了她一眼,“既来之则安之,杞人忧天亦于事无补,倒不如平日行事说话多仔细些。像方才的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檀香自然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抱怨了一时,瞧见外头胡氏拨过来的丫鬟进屋,便自觉地住了口。
胡氏安排的屋子位于侯府东跨院一隅的落云居,不偏不远,且环境格外静雅。容嬿宁喜静,性子里又带着几分随遇而安,很快就适应了。
只她初到侯府,偏巧赶上益阳侯外访不在京中,胡氏思量之下,决定将接风洗尘的家宴往后推了两日,只等着益阳侯回来,好让容嬿宁一块儿认认府里的人。
到了第三日,益阳侯风尘仆仆而归,进了家门,不等沐浴更衣就直奔胡氏处,问道:“当初不是说好接了欣儿过来,怎么临了临了换了人。”
胡氏一边给他除去沾了灰尘的外衣,一边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这当舅舅的消息太灵通了?”
益阳侯不明所以,胡氏便将容家和林家的亲事原委一一说了,末了,方道:“妾身知道老爷是看中了大外甥女远播的才名,可是依着妾身这些日子的观察,你这小外甥女儿倒更是个极好的。”一边又将容嬿宁的模样和性子一一说了,“没有主心骨才好拿捏,且瞧着是与容家心不齐的,如此这般才更让人放心不是。”
益阳侯对这话将信将疑,直到家宴时见到容嬿宁,心里才算信了胡氏的话。小姑娘柔顺乖巧,可不是更省心些。
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问了外甥女儿几句江陵容家的近况,没了旁的话说,就只叮嘱道:“日后只管把侯府当成自己家,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跟你舅母说。”
容嬿宁轻声应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谢谢舅舅。”
家宴时男女分席,益阳侯自然不好在这边多逗留,敷敷衍衍的说了几句话,转身朝外头男宾的席上去时,还不忘拎上自己那将将五岁的嫡子。
眼见益阳侯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一直在边上戳着碗里的米饭玩的陆宝朱才随手扔掉了筷子,扭身扯着胡氏的衣袖直哼哼:“阿娘,你瞧阿爹,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了!”自打进了屋只顾着问候那容家丫头,眼里哪里还有她这个亲生女儿啊。陆宝朱心里委屈,忍不住瞪了一眼容嬿宁,可惜后者垂眸低首,根本就看不见。
胡氏看看安安静静用饭的容嬿宁,又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脸上笑容微收,低声斥道:“陆宝朱,你的规矩呢?”
先被亲爹忽视,又遭亲娘训诫,陆宝朱当场涨红了一张脸。
“哼,你们现在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个丫头,那以后就让她给你们当女儿算了!”气呼呼地抛下这句话,陆宝朱起身就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