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檀香端着托盘进屋,站在屏风外轻唤了一声,见到容嬿宁转首回眸后才轻笑着道,“舅夫人那厢传了话来,说用了早饭以后再从二门出发。”
容嬿宁脾胃薄,早饭摆在桌上,不过一碗白粥和一块花卷。
容嬿宁用了粥,将花卷留给檀香,主仆二人一块儿吃了,容嬿宁看着收拾碗筷的檀香,问她:“前两日绣好的那扇桌屏呢?”
那桌屏绣好以后,容嬿宁一直在寻机会给胡氏送去,昨儿赶巧胡氏来了,可来去匆匆的,她也没能将东西拿出来送出去。
“奴婢替姑娘收着呢,姑娘要的话,一会儿奴婢就给您取。”
容嬿宁点点头,叮嘱道:“拿出来,晚些时候我给舅母送去,权且算是这些日子我们在府里叨扰的谢礼。”
檀香收拾的动作微微一顿,“姑娘,我们真的要回江陵去吗?”
看着小丫鬟撇下来的嘴角,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容嬿宁不由打趣道:“你若是想留下来,回头我向舅母讨个恩典,留你在侯府可好?”
“不好不好。”檀香闻言急得连忙搁下手里的碗筷,一个劲儿地朝着容嬿宁摆手,同时还不忘添一句,“姑娘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姑娘可不能抛下奴婢。”
小丫鬟着急得眼眶都红了,容嬿宁收起了逗她的心思,柔声安抚了两句,才道:“快些收拾了,一会儿该出门了。”
等主仆俩到了二门口时,两架马车早已候在了那儿,胡氏和陆宝朱没过多时也相携而来。
那两架马车一大一小,容嬿宁原以为胡氏定会领着陆宝朱同乘,可没料到自己方在后头那架小马车上落座,陆宝朱竟也掀开帘子钻了进来。
今日出门做客,陆宝朱穿了一身簇新的锦绣衣裳,腰间环佩琳琅,头上也簪了一支格外精巧的步摇,行动间带起一阵清脆的声响。
对上容嬿宁因惊诧而睁圆的眸子,陆宝朱下巴微微一扬,语气凶巴巴的,说道:“看什么看,我家的马车我想坐哪辆就哪辆,哼!”
“……”容嬿宁依言收了目光,身子稍微往角落里挪了挪。
陆宝朱又轻哼了声,径自落了座。
原本便不宽敞的马车立时显得逼仄了几分。
容嬿宁摸不准陆宝朱的心思,只垂首静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搭在膝上的宫绦,而陆宝朱绷直了背坐在边上,没听到容嬿宁的动静,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扭脖子看了过去。
“喂,你今日是哑巴了不成?”陆宝朱秀眉紧皱,“我与你同乘,你就一句话都没想跟我说?不好奇嘛?”
容嬿宁在侯府住了将近一月,但和陆宝朱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每遇上了,都是不欢而散。在容嬿宁看来,陆宝朱是极不喜欢自己的,不喜欢到懒得搭理自己。然而,今日她不仅出现在了自己的马车上,还破天荒的主动搭讪。
“不是的。”容嬿宁的声音轻细,她迎上陆宝朱的目光,“自然是好奇的,不过……”
“不过什么?”江陵的人难道说话都这么温吞的么?
“表姐初上马车时说了,你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陆宝朱一噎,看着一脸无辜的容嬿宁,心里觉得这丫头就是成心要气死自己。她抱着胳膊,别开脸,不说话了。
马车行驶到街上,外面传来热闹的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不用挑帘看都能想象得到街上的繁华。可马车里却依旧静悄悄的。
半晌,容嬿宁偷偷地朝陆宝朱的方向瞥了瞥,水汪汪的杏眸忽而睁大了几分。
陆宝朱正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手里的绢帕,帕上绣的是容嬿宁十分熟悉的红叶花纹。
那帕子正是当初她送去沉荷园的。
表姐原来是喜欢这手帕的啊。
容嬿宁不由弯了弯唇角。
陆宝朱注意到她的视线,忙把帕子往袖子里塞,塞了一半又拽出来,撇了撇嘴,道:“这是青芽自作主张挑了来配我今日的衣裙的,你可别自作多情……算了,我就是喜欢这帕子。”看着容嬿宁眸色微黯,陆宝朱到底还是改了口,说了心里话。“你的绣活比我好多了。”
容嬿宁方才黯淡下去的水眸瞬间溢出光彩,眉眼弯弯地道:“那我多给表姐绣两条,表姐喜欢什么花样呀。”离京尚有数日,赶一赶许是来得及的。
“你还给我绣?”这次换成陆宝朱诧异了,她觉得容嬿宁约莫是个傻的,“你到我家来,我可一直没给过你好脸色,你就半点儿不生气的?”
容嬿宁摇摇头,声音轻轻软软的,像是春溪水一般,“表姐的心意,我都明白的。”
“我哪有什么心意。”陆宝朱不敢去看那双明亮的眸子,整个人开始不自在起来。
容嬿宁轻轻侧首,嘴角笑涡浅浅。
陆宝朱如果真的想欺负自己,那么过去的一月里,她又怎能日日安生?心里不自觉将陆宝朱的态度和容婵欣的态度放在一块儿比较,越发笃定了陆宝朱对自己的所谓厌恶,不过是逢场作戏,刻意为之。
但,这是为了什么呢?
容嬿宁想起容夫人与自己说的话,又想起檀香曾经的絮叨,哪里能不了然。“溍小王爷的传闻,我也略知一二。表姐想将我‘赶’回江陵,并非不待见我,而是希望我能远离京中是非。”她的声音越说越轻,但语气是笃定的。
在陆宝朱的印象里,容嬿宁性子柔,心肠软,仿佛谁都能欺负一下似的。可她没有料到,这小姑娘心思通透,把所有事情看得明明白白了。
“你少自作多情了。”陆宝朱依旧嘴硬道,“我才没那么好心肠呢。”
“表姐,你到底喜欢什么绣样呀?”
“喜鹊。”陆宝朱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反应过来以后,见容嬿宁笑得狡黠,不由得泄了气,“不过喜鹊登枝我不要梅花的。”
“嗯。”
“再绣点竹叶吧。”
“好。”
“唔,要用朱色的绸布。”
青色的竹叶,朱色的绸布……容嬿宁默了。
红配绿,看不足。但表姐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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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临渊(咬牙):曾经我以为隔壁江二狗作为男主出场已经很慢了,咋的到了我就只配活在传闻里?
第6章 斗茶
嘉懿长公主府坐落于昌隆街的西侧,宅邸三进三出,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曲水环山,府中之景无一处不精妙绝伦,令人观之眼花缭乱。
然而,与胡氏和陆宝朱一道跟在领路嬷嬷身后的容嬿宁却不敢四处张望,只屏息凝神,步步谨慎,生怕行差踏错,教人耻笑了去。相比之下,陆宝朱就胆大了几分,一路行来,一路顾盼,时不时还扯一扯容嬿宁的衣袖,引着她一块儿欣赏长公主府中的佳景。因见自家小表妹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陆宝朱索性一手牵着她,一手拍拍心口,下巴微扬,声音低而坚定地道:“别怕,有我护着你呢。”
容嬿宁闻言,轻声“嗯”了下,心弦稍松。
胡氏在前听得动静,脚步微微滞了下,旋即恢复如常,面上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来时路上,陆宝朱非要跑去与容嬿宁同乘,这教她担忧了一路,生怕自家女儿太过任性,将容嬿宁欺负了去。不料二人在这短短一段路程间竟然化干戈为玉帛,如今相谈甚欢,倒越发亲近起来了。表姐妹融洽和谐与否不重要,女儿懂事明理才是胡氏乐于见到的。
行不多时,穿过一座白石拱桥,长公主设宴的水榭便出现在眼前。领路嬷嬷将人引至门口,立时就有侍女上前挑帘相迎。“夫人,小姐,请。”
容嬿宁垂首抿唇,进门时放缓了步子,稍稍落后陆宝朱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水榭里,长公主尚未露面,故而各府女眷相见,不免客套寒暄几番,场面倒十分热闹起来。容嬿宁生性喜静,容夫人过去又从不喜带她出门,如眼下这样的场景她还是第一回见识。她不敢多言多语,多行多动,生怕自己行差踏错给侯府招来麻烦,所以当胡氏和陆宝朱都忙着和相熟之人说话时,她便只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好可爱的小兔兔呀!”
甜甜糯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容嬿宁循声望去,便见临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双髻缠着珍珠链的圆脸小姑娘,年纪约莫四五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像只雪团子一样。
这会儿那雪团子双手捧着脸,一双明亮澄澈的小鹿眼不掩好奇,直直地盯着容嬿宁手里的绣帕。
“仙女姐姐,你可以把小兔兔送给雪儿吗?”
小雪团的眼睛亮晶晶的,小手拱在身前,两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对戳着,尚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小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淡粉色。她见仙女似的姐姐不开口,纠结地绞了绞手指,有些羞涩地小声道,“仙女姐姐,那我跟你换好不好呀?”
哥哥说过,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还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仙女姐姐的兔兔手绢那样好看,她也得拿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姐姐呢。
眼见得小雪团低着头,一会儿扯一扯裙衫上系着的小铃铛,一会儿又抬手摸一摸小辫儿上扎着的珍珠串,一副纠结的可爱模样教容嬿宁的心顿时柔成一片。
“咦?”盯着眼前折得方方正正的兔兔手绢,雪儿摸索的动作顿了顿,继而水汪汪的眼睛里迸出一抹欣喜的光亮,霍然抬起头来。
容嬿宁柔柔地笑着,将手中簇新的帕子往前递了递,轻声道:“雪儿既然喜欢,姐姐就把兔兔送给雪儿。”
雪儿欢喜地接了帕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埋下头在随身挂着的小荷包里倒腾一回,翻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坠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容嬿宁的手里,声音奶呼呼地道:“这个给姐姐!”
玉坠子入手沁凉,不一会儿又生出丝丝温润触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容嬿宁想也不想,就要将玉坠子给小雪团塞回荷包里,可才伸出手呢,雪儿就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攥着新得来的手绢就跑了。容嬿宁正欲起身追过去,水榭里的喧嚣声一寂,她下意识地回身望了一眼,正看到华服锦衣、珠翠玲珑的嘉懿长公主在一众婢女嬷嬷的簇拥下进了水榭。
容嬿宁默默地收回了才迈开的步子,端端正正地站好,跟着众人一块儿行礼问安落座。垂眸看了眼掌心里的玉坠子,容嬿宁的视线落在上面刻着的“沈”字上,唇瓣微抿。
这坠子该如何还回去呢?
嘉懿长公主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眉眼含笑时甚至还犹带几分闺阁女儿家的清丽妩媚之意,半点儿不像两个弱冠之子的母亲。她笑着和身边的命妇提及驸马来信,说道,“驸马说,南齐王庭时下盛行一种雅玩,名为斗茶,和我们这儿的茶宴大不相同,却别有一番乐趣。”
“这茶有何可斗的呢?”说话的是镇北王王妃,她未出阁时乃嘉懿长公主的伴读,情分不比旁人,兼着生性豪爽,因此说起话来并无许多顾忌,直言道,“又非饮酒,还能斗个酒量高低的。”
嘉懿长公主闻言,轻笑一声道:“本宫初时也不明白,后来才在书中看到,所谓斗茶,即宴中诸客,各取私藏好茶,轮流烹煮,品评分高下。至于这高下之分嘛,看的是汤色与水痕。”说着,递给身边嬷嬷一个眼色,后者立即招呼侍女奉上茶团与茶具。
一旁镇北王王妃见状,不由笑道:“难怪殿下今日设宴,原是为了这等风雅趣事。”一边说,一边摆手道,“此等烹茶行令的雅事,我可不行。”顿了顿,又看向厅内百花争妍的景象,提议道,“不若由着她们年轻的女儿家试上一番?”
此言一出,其余众妇人连忙附和。
这可是她们女儿在长公主跟前露脸的大好时机呀。
嘉懿长公主美目含笑,睇了镇北王王妃一眼,“惯你是个喜欢躲懒的,也罢,看你哪有看她们赏心悦目呢。”
“殿下这可就伤了我的心了。”镇北王王妃捧心,佯装哀伤,面上却满是促狭的笑容。水榭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松快了起来。
这边嘉懿长公主命人在水榭里设下茶案数张,悉数摆上茶具与茶团,另一边众家姑娘捏帕凝神,心下细细盘算,想着该如何烹煮一碗好茶,博得长公主的青睐。只有陆宝朱挪蹭到容嬿宁的身旁,小声道,“这可太难啦。”声音里满是苦恼,“早知道许先生的茶道课我就不睡觉了,这茶要如何煮呀,阿宁,要不咱们躲一躲罢?”
“躲?”容嬿宁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一眼周遭。
众目睽睽之下,能躲到哪里去呢。
陆宝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整个人瞬间蔫了下去。
斗茶开始,容嬿宁注意到除了独自一人烹茶调制的,也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于是便与陆宝朱道,“表姐,不若我们一块儿试试?”说着,凑在陆宝朱的耳边低语一回。
陆宝朱闻言眼睛一亮,拉住小表妹的手,寻了个僻静角落里的茶案坐下,然后就眼巴巴地盯着容嬿宁。
容嬿宁虽然不精通茶道,但是从前跟在容御身边,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她从碗盏里的茶团里精挑出一块,放入研钵里,叮嘱陆宝朱将团饼烤炙碾细,自己则净手清洗茶具,慢慢地将水煮上。案上的清水和茶饼一般,摆了数样,不同于别人选了山泉,容嬿宁煮的是陈年藏起的初雪水。
点茶、点汤、击拂,容嬿宁循着记忆,小心翼翼地不敢出错,等到注汤击拂时,她侧了侧身,将手里茶筅往陆宝朱手边一送,后者死死地盯着那巴掌大的物什,咽了咽口水。
“阿宁,我不行的呀。”说着,握住容嬿宁的胳膊往回一推,“还是你来罢。”
虽然小表妹煮茶的动作里也流露出几分生疏,但是总比自己要好上许多,这临了临了的一步,陆宝朱不敢为了出风头就铤而走险。
容嬿宁没有办法,只能努力地回想了一番自己兄长当时的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好茶筅,一边点汤,一边拂动茶碗里的茶粉与茶汤,未几,如同疏星淡月一般的白乳浮上盏面,茶香四溢。
“成了。”容嬿宁弯了弯眉眼,看向陆宝朱。
陆宝朱亦是一脸欣喜,“阿宁,真的成了!”
她四处张望一回,看到大家几乎都已经完成了斗茶之作,“下面长公主殿下要品评了呢。”
她的话音刚落,果然嘉懿长公主就携了镇北王王妃一块儿穿行于各茶案间,细细地品尝,见着了好茶还会赞上几句。待行到容嬿宁与陆宝朱的案前,嘉懿长公主看着眼前的这杯茶微微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