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渊饮了一口茶,然后茶杯叩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他懒懒地抬眼,迎上萧景泽好奇的目光,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弧度,“萧景浔来信说,不日回家,要你好生准备一下。”
“准、准备什么?”萧景泽懵了一下。
“可能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也可能是‘上战伐谋’,信上说,你心里有数。”
沈临渊说得云淡风轻,萧景泽听得心情沉重。
萧景泽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会抽自己鞭子的驸马老爹,也不怕逼自己吃黑暗菜式的公主老娘,就怕吊着书袋考自己学问的同胞兄长。
凭什么都是差不多时辰从娘胎里爬出来的,他萧景浔就占兄长的名分,甚至还比他脑袋灵光?
萧景泽这会儿哪里还记得自己那点儿好奇心,只磨了磨牙说,“萧景浔他没有心,欺负人。”
第8章 事端
从前,陆宝朱跟着胡氏参加了不少赏花宴、踏春宴,也喜欢和京中闺秀凑在一起聊天小话。可今日大家聚在一处,面上言笑晏晏,言语里却多了些往日不显的针锋,轻轻地在和平友好的表面上划开一丝几不可查的罅隙。
分明嘴上说的是对旁人茶宴表现的恭维,可眼睛里闪烁的是不甘与妒意。陆宝朱眨了眨眼睛,心想,约莫是和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相关罢。
传闻,长公主有意为双生子张罗亲事。
连着今日茶宴,受邀之人皆是年岁差不多也该议亲的女儿家。
陆宝朱想着长公主适才流露出的姿态,又觉得不大像传闻所说的那样。她素来不喜钻营这些,想一时想不明白,索性就抛了开。可旁人仍为着些捕风捉影的话,计较了起来。
陆宝朱觉得无趣,正后悔没有跟着小表妹一处躲清静去,就看到不远处柳荫下熟悉的藕荷色身影,顿时眼睛一亮,顾不上和身边的人多说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容嬿宁飞奔而去。
“那是陆宝朱的表妹?”一位身穿湖水蓝的美貌女子问,“从前倒是从未见过。”
站在她左手边的户部侍郎之女秦晓然朝池畔柳荫的方向瞥了一眼,眼中尽是不屑,轻嗤道:“不过是穷乡僻壤之地出来的丫头罢了,县主自然不知她,就连我也是从宝朱的口中听说过几回。”益阳侯和户部侍郎有着同乡之谊,两府上便多了些走动,秦晓然和陆宝朱俩人更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手帕交。
她看着不远处亲亲热热的表姊妹,顿时垮了脸,不悦地道:“前几日宝朱还对这劳什子表妹厌恶得不行,转眼才几天,态度居然变得这样快。”她说着,想起适才斗茶宴上嘉懿长公主对容嬿宁亲昵平易的态度,心中更多生了几分酸意,“依我看,这丫头一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承安县主闻言一笑,“许是相处时间长了,觉出好来也未可知。”
“生得一副狐媚子模样,惯又装出那柔弱堪怜的姿态,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秦晓然“哼”了声。
“秦晓然,你该不会是见人家得了长公主的青睐,心生嫉妒了罢。”一旁有人忍不住刺了一句,“打量谁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小心思呢?”
秦晓然恋慕萧家长公子,这在盛京贵女圈中并非什么秘密。但此等少女慕艾的心思从来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因此,秦晓然一听那人的话,脸色红一瞬白一瞬,半晌才道:“能来这里的,谁心思也不比谁少。”
话说出口,她又觉得失言,瞥了一眼身旁神色淡淡的承安县主,声音弱了下来,“县主,我没有要捎带您的意思。”
“……”承安县主将视线从池畔柳荫处收回,转身捡了另外一条□□走,边走边道,“闺阁戏语一二无伤大雅,但今日你等当在何处?”
一言出,秦晓然等人纷纷伸手捂住了嘴巴,左右张望了一回,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方才那些碎语闲言若被长公主的仆婢听了去,再传到长公主的耳朵里,今日之行可就得不偿失了。
——
容嬿宁兜兜转转了半晌,绕行到一棵柳树下,想着此处和方才那地方相隔甚远,才顿觉周身轻松起来。她一手扶着柳树树干,一手垂下,不经意触碰到腰间的荷包,才松了一半的心气又收了回去。容嬿宁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脸上流露出一丝懊恼来。
她怎么就忘了将玉坠子还给小雪团了呢。
“阿宁!”
欢快欣悦的声音传来,容嬿宁侧身望去,微微惊诧道,“表姐?”
陆宝朱围着容嬿宁转了小半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问道:“你脸色怎么不大好看的样子,别是又身子不爽快了罢?”尽管今儿个二人才和解,但陆宝朱对于自家小表妹身子骨虚弱这事儿,心里却有数,这会儿看她脸色微白,不由有点儿担心起来。
容嬿宁轻轻地摇了摇头,“谢谢表姐关心,我没事的。”
“真的?”陆宝朱满眼狐疑。
容嬿宁弯唇浅笑,“许是方才在那厢花架下多吹了点儿风,但真的没事呢。表姐怎么会一个人呢?”
她说话声音轻软,笑起来和平日差不离,陆宝朱方安了心,见她问起,就抬起双手按住自己的额角,“别问,问就是头疼。”
“嗯?”
“以前在一块儿嬉笑玩耍时都不曾察觉到什么,可今儿攒在一堆,总是哪里很别扭的样子。”陆宝朱想不明白,“一句话得掰开了揉碎了听,恍惚里我都感觉自己不是在皇家公主的私苑里,而是身处禅师云集的寺院庵堂,听人打机锋呢。”
陆宝朱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座临湖亭,索性拉着容嬿宁过去,一处坐下了,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爽湖风,她偏头看向安安静静的小表妹,忍不住问道,“阿宁,你知道长公主为什么要举办今天的茶宴吗?”
容嬿宁愣了下,旋即颔首。
她身边有个爱操心的檀香。得知长公主府下的帖子上有她的名字以后,檀香又是从府里嬷嬷丫鬟处旁敲侧击,又是往西平坊走了好几趟,早将外面的传闻和长公主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还反反复复地念叨了许久。
她迎上陆宝朱诧异的目光,斟酌着道:“外传长公主孤傲自矜,不好相与,此番一改素日作风,设宴斗茶赏花是虚,为子相看是实。”
“阿宁,你也和她们一样的想法吗?”
她们?是那些千金闺秀吧……那一样的想法岂不是……
容嬿宁脸颊微红,难得羞恼,“这不是可以胡说的。”
生起气来也是软绵绵的。
陆宝朱摇了摇头,“阿宁,我发现你的性子还蛮好玩的。”
容嬿宁瞪圆了眼睛,见陆宝朱一脸促狭,她抿了抿唇,“那表姐呢。”
“我?我能和她们一样吗?枕膏粱出来的贵胄子弟,能有几个好的?纵使外面将人传得清风朗月似的,可也入不得我的眼。好男儿,该是身披战甲,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就像谢将军一样!”陆宝朱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握成拳妆,语气很是坚定地道,“我以后就算嫁,也要嫁大将军,才不嫁劳什子书生呢。”
说着,她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容嬿宁,“阿宁,你呢?”语气里藏着一丝隐秘的雀跃与兴奋。
容嬿宁被问得一怔,面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
“阿宁,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呀?”陆宝朱穷追不舍。
容嬿宁:“我,我,没想过。”
陆宝朱却盯着她,“就你这软绵绵的性子,一定不能喜欢太凶的人,就像那个溍……咳咳”她想到容嬿宁此番被接进京城的缘故,顿时有些心虚,“反正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也应该是那种风度翩翩的温润佳公子罢。”
——都说“陵东林家郎,才胜曹三子,貌比潘安仁”,性子和善,待人平易,是多少江陵女儿梦中的佳婿。
——不然怎么说我们二姑娘好福气呢。
——二姑娘脾性软和,也只有嫁给林公子才不会受欺负呢。
——容嬿宁,你别痴心妄想了,有婚约又怎么样,你等着吧,林家少夫人的位置只会是我的。
——晚辈林仲斐想求娶容家大姑娘为妻。
……
“阿宁?阿宁!”陆宝朱伸手晃了晃容嬿宁的胳膊,注意到她神色不对,“好端端的怎么走起神来了?”
容嬿宁弯唇扯出一抹笑,笑容里多了几分狡黠,盯着陆宝朱道,“我在想,谢将军是谁?”
“……”陆宝朱表示,她又不太想理自己的小表妹了。
“李嬷嬷,就是她……”一个怯怯弱弱的声音从临湖亭外传来,容嬿宁与陆宝朱循声看过去时,就见一个碧衣侍女瑟缩着身子走在一个身形圆润的老嬷嬷前头,这会儿正颤着手指指向容嬿宁,“奴婢看到,就是这位姑娘用一块手绢换走了小郡主的玉坠。”
玉坠子?
容嬿宁下意识摸上腰间的荷包,可指尖才将将触及荷包上的绣花,手腕上就袭来一阵钝痛。方才还走在碧衣侍女身后的老嬷嬷这会儿已经逼到了跟前,一把抓住了容嬿宁纤细的手腕。
“欸,你这老嬷嬷,怎么敢乱动手!”陆宝朱伸手就要去拽开那钳制住容嬿宁手腕的粗粝老手,“放肆!快松手。”
“老身出身溍王府,伺候的是陛下亲封的长安郡主。”
陆宝朱的动作僵住,却还是梗着脖子道,“那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仗势欺人的。”
李嬷嬷冷笑了一声,将视线落在脸色苍白的纤弱女子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姑娘既然敢哄骗长安郡主的东西,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她替小主子更衣,注意到沈幼雪身上多了一方来历不明的绣帕不提,荷包里那枚玉坠却不见了。她问了自家小主子几遍,小姑娘攥着帕子不肯说,她细问先前跟着沈幼雪的侍女,才得知沈幼雪竟然拿了名贵的玉坠去换了一块一文不值的绢帕。
若是寻常玉坠便罢了,偏那一枚是长安郡主身份的象征,是陛下御赐,每个王室子孙独有的。李嬷嬷不敢想这事儿教府里王妃知道的后果,只想着赶紧寻着绣帕的主人,将玉坠子给换回来。
来这儿之前,李嬷嬷没有要借势发难的念头,可当远远的,碧衣侍女指着临湖亭中的容嬿宁跟她说“就是那位姑娘”时,她立刻就改了主意。
李嬷嬷还记得方才寻找到沈幼雪时,远远瞧见的一幕。
容嬿宁挣了挣,没能挣开,忍着腕上的疼痛,抬头看向李嬷嬷,脸色苍白却没有半点儿慌乱之色。她眼眶微红,目光清澈得仿佛能照见所有晦暗见不得人的心思,“嬷嬷可有证据?”
李嬷嬷终于松开容嬿宁的手腕,伸手扯下她腰间的荷包,翻出里面的玉坠子,指着玉坠上刻的“沈”字,得意地睨了容嬿宁一眼,“沈为皇姓,姑娘总不能说这坠子是你自己的吧?”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先前转到别处的承安县主等一行人这会儿也走了过来。她们识得李嬷嬷,因见其对着容嬿宁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都有些意外和好奇起来。
承安县主看向李嬷嬷,问起缘故。
李嬷嬷三言两语,将沈幼雪玉坠子遗失一事栽到了容嬿宁的身上,末了只道,“老奴也非是不讲道理的,只要这位姑娘给我们家小郡主道个歉,归还了玉佩,老奴也不敢为难呐。”
承安县主闻言微微蹙眉,这李嬷嬷看似精明,怎的竟说些错漏百出的话。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容嬿宁轻轻地开口说道,“玉坠子确实不是我的,但所谓哄骗窃玉一时,实属欲加之罪。”她站起身,背脊挺直,毫不畏惧地迎着李嬷嬷不善的目光,道,“嬷嬷既然执意说是我从小郡主手上骗了玉,何人可以作证?”
“玉坠子可是在你手上!”
容嬿宁将先前在水榭里的事儿一一说了,“我无意收下小郡主的玉坠,只是尚未有机会归还。”
“哼,你就是欺负我们郡主年纪小不知事,你这套说辞又可有人给你作证?”李嬷嬷依旧不依不饶。
“嗐,那姑娘好像惹上麻烦了。”半山凉亭里,好容易收拾好心情的萧景泽注意到不远处莲池湖畔亭中的动静,挑了挑眉,有些幸灾乐祸地对坐在那儿的沈临渊说了一句。因见他没有反应,便折回到石桌旁,“你们王府那位李嬷嬷可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不好惹,瞧着她咄咄逼人的样子,我看那姑娘顶不住的。”说着又小声嘀咕道,“就不知道那姑娘是怎么招来的麻烦了。”
麻烦怎么来的?
萧景泽可心下门清,先前沈临渊和沈幼雪在水池边闹腾,那姑娘出来劝解时,李嬷嬷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更知道,李嬷嬷是溍王妃的心腹,表面上见着沈临渊跟老鼠遇猫似的,实际上可憋着坏劲儿呢。
若他料想没有错,李嬷嬷这是瞧见沈临渊没有像驱赶别的女子一样对待那姑娘,教这老婆子品出些不对来,这会儿才会寻衅挑事,想的怕是借此来试探一下沈临渊的态度罢。
萧景泽反观沈临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摇了摇头,这厮比他哥萧景浔还要没有心呢。
李嬷嬷看着容嬿宁沉默,心下更添几分得意,正欲开口继续发难,就听见一声通报,却是嘉懿长公主听见消息过来了。
对着嘉懿长公主的询问,李嬷嬷仍然坚持前番说辞,她是不怕长公主寻来自家小主子问话的,小主子年虽小,被有心人哄骗了,不知分辨也是有的。左右今日此时,这姑娘纵使再怎么巧言善辨也是说不清的。
嘉懿长公主的视线落在不卑不亢的小姑娘身上,语气不辨喜怒地问道:“这事情真如李嬷嬷所言?”
她从小雪团手里骗了也罢,还是小雪团执意塞给自己的也罢,玉坠子的的确确是在自己手里,谁能证明分辨得清楚呢。
容嬿宁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被冤枉被责罚,可她今日是以益阳侯府女眷的身份来的公主府,若洗不清身上的罪名,岂不是白白带累了陆宝朱与胡氏的声名?
于是,她看向嘉懿长公主,语气坚定地道:“民女没有。”
“你们这各执一词的,却要本宫相信谁呢?”用眼神止住李嬷嬷的话头,嘉懿长公主的视线在亭内亭外的一众姑娘身上逡巡了一回,“你们怎么看?”
秦晓然率先摇头,“都说捉贼拿赃的,如今玉坠子确然是在容姑娘身上的,但容姑娘既然不承认,兴许是真的有些误会在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