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连忙点头应下,准备转身退出去时,瞥见山水屏风后独坐的身影,不禁顿住脚步,压低了声音与檀香道,“姑娘的书好像一直没有翻过哎。”
前头她没留意,可从刚刚到现在,姑娘好似看的都是一页纸?
闻言,檀香下意识地朝屏风的方向看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冲着一脸疑惑的小丫鬟说道:“许是文章深奥,多读一会儿也是有的。”说着,又支使小丫鬟道,“你且去厨房催催,姑娘洗漱的热水怎么还没有送来。”
兰香“哎”了一声,很快人就奔出去,撑着伞往厨房而去。
檀香再次确认东西都打点妥当了,才抽身朝屏风那儿走去。
转过屏风,入目是满墙书册典籍,书架的正前方摆着一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案头亦摞着厚厚的一沓卷籍。书案的右前方落地立着一只圆腰窄口的梅瓶,里面错落有致地插放着许多画轴。
离书案不远的西窗下,另设有一张黄梨木雕花小方桌并两把圈椅,圈椅上铺陈着如软乎乎的绣花靠垫。此时,容嬿宁坐在其中一把圈椅上,手里握着书,目光却虚虚地盯着那扇紧闭的西窗。
檀香走上前,取下煨在小火炉上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容嬿宁的手边,轻声道:“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容嬿宁回过神来,对上檀香关切的眼眸,不由轻轻地牵了牵唇角。搁下书卷,接过热茶捧在手心,容嬿宁垂眸盯着那一丝丝氤氲的水雾,长睫低垂,语气低落地道:“檀香,你说她是不是也有点儿想对我好了?”不然,今日家宴上,她何至于有那样一番举动?
即便容嬿宁未曾点明,檀香还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个“她”所指何人。
檀香一点儿都不认为漠视女儿十几年的容夫人会突然良心发现。但看着自家主子黯然的模样,又不敢明说,只好沉默。
“其实我很清楚的,她才不是想对我好。”容嬿宁声音低幽,转瞬之间,低落的情绪像是退潮的海水,逐渐远去,她眉睫轻颤,似是讥诮又似自嘲般,“我早该看明白的。”
容嬿宁不得不承认,哪怕容夫人夹的是她碰不得的鱼肉,但某一刹那,她的心还是涌上澎湃的暖意,生出无尽的期待。就好像那一年,容夫人主动提出,要领着她游玩灯会一样。然而,一刹过后,她的一颗心就骤然冷静下来。
如果那人心中真的有她这个女儿,当初怎会答应那样荒唐的提议,又怎会在她离家的半年里不闻不问,甚至明知她今日归府,都不愿派一辆马车去渡口。如果那人真的关心她这个女儿,怎么会在她归府后连见都不愿意一见?
她想,那一筷子或许只是容夫人眼花手误,又或许只是容夫人当着林若初的面,刻意所为。
屋外寒风呼啸,白雪纷飞。
兰香撑伞而去,淋雪而归,手上空空如也。
“姑娘,厨房说,今儿雪下得急,炭火准备的不足,热水也不够,总得先紧着荻花院使。”荻花院,正是容婵欣未出阁时的闺房所在,亦是容婵欣与林若初夫妻俩如今落脚的院落。
容嬿宁看着站在廊檐下,委屈得眼眶都红了的小丫鬟,心中出奇地平静。她吩咐檀香赶紧兰香拉进屋,又亲自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过来,轻轻地替小丫鬟掸去身上的落雪,柔声道:“伞呢。”
兰香年岁小,在厨房吃了一顿排头,心里替自家姑娘委屈得很,可当自家姑娘一脸关切地问的是伞以后,小丫鬟愣了愣,才一瘪嘴,抽噎着道:“路上摔坏了。”
一旁檀香低头一看,果然看见小丫鬟膝盖处的衣服布料一片濡湿的深色,便是紧揪着衣摆的手上也沾上了雪泥。
容嬿宁也注意到了,也顾不得询问兰香什么,便让她自回房间去更换衣裳。倒是檀香仍有些气闷不平,想着要去厨房讨要说法。
大少爷如今人在家中读书,夫人怎会不盯着府中管事早早采买过冬的物资?什么炭火不足,压根就是借口。那句“总得先紧着荻花院使”也不知是哪个老虔婆想出来,专门膈应人的。
容嬿宁拉住了风风火火的檀香,有些无奈地笑笑,“外头雪骤风急,夜色又深,就是讨要说法,也不在此一时。”
以前这样的情形,西跨院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可每一次容嬿宁选择的都是忍气吞声。虽然这会儿,她依旧没有让檀香出门去,但听着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是要任人拿捏。
檀香一呆,回过神,“姑娘……”
容嬿宁面上笑容清浅,眉宇之间褪去往昔的怯弱之色,反增三分通透,“我到底是容家二姑娘。”
等到打发檀香去照看兰香以后,容嬿宁折回西窗下,随手翻开那本旧书卷,泛黄的纸页间却夹着一张浸染松木香的信笺,上面字数寥寥,龙飞凤舞间写着一句:“自难者,人恒难之。汝有何过?”
容嬿宁拈起纸笺,眸光流转,想的却是,那人究竟是何时将它塞夹进她的书里的?
翌日清晨,天光放晴,阳光细碎柔和,落在满眼的雪白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檀香和兰香一早就起了身,正慢吞吞地扫着西跨院里的积雪,就看到弄墨带着两个沁阳居的小厮过来了。
弄墨将提在手里的食盒塞给檀香,沉甸甸的,教檀香差点儿没捧住。
“公子吩咐说,这会儿外头积雪厚重,不好行走,请姑娘好生在屋里用朝食,不必出门去。”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左右请安已经不差这一日半日,夫人那里自会体谅姑娘的。”
既然昨日能以二姑娘舟车劳顿为由,避而不见。想来今日二姑娘不去请安,那一位也不会计较。这是容御的原话,弄墨学不出自家主子的语气,只能改了改,循着自己的理解传达。
“哦对了,公子还说,晌午便在沁阳居里煮姑娘爱吃的羊肉锅子呢。”意思就是,晌午饭也不必去凑那所谓的家宴热闹,不如兄妹一处,自在些。
檀香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有些不确定的问弄墨,“这……夫人若是责怪下来呢。”
晨昏定省的规矩,容嬿宁守了多年,无论寒暑风雨,无论容夫人见或不见,几乎不曾落下。只因为很久之前有一回,小姑娘贪眠睡过头,被容夫人以不守规矩为名,罚跪了半日祠堂。
檀香记得,那时的姑娘尚不满五岁。
弄墨知道她的担心,不在意地笑笑:“万事有公子顶着呢。”说着,又从兰香的手里抓过扫帚,冲她二人摆摆手,“你们赶紧伺候姑娘去,这外面扫雪除雪的活计啊,就交给我们好了。”
有弄墨的话在,檀香不由松口气,见他果真就要动作起来,也不阻拦,只提醒他道:“别处不用管它,只把路通出来就行。姑娘昨儿还惦记着起来赏雪呢。”
“放心吧檀香姐姐。”弄墨拍拍心口,“公子和姑娘都是一样的偏好,这活啊我们擅长。”
檀香被逗得一笑,果真不再客气,拉着兰香,提着食盒,就朝正屋去。
等到容嬿宁起身时,外面弄墨恰好忙活完,站在廊檐下,隔着垂下的毡帘高声请安问好,又提了晌午煮锅子的话,而后就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第46章 云涔
晌午时分,容御果然在沁阳居起了锅子,容嬿宁姗姗而来,一进门便闻得满室扑鼻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古人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容御念在自家妹妹的身子,自然不敢烫酒推盏,只亲手调了药茶,配着奶汤底的羊肉锅,别有一番风味。
这边兄妹俩围桌而坐,一顿饭吃得逍遥自在,那厢正院堂屋的饭桌上就显得冷冷清清了。
今日一早,雪停天霁,林家就遣派轿辇登门,将林若初与容婵欣小夫妻俩接了回去,言道林老夫人昨日赏雪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宿过去以后,这会子的情况愈发不乐观。一听这话,容夫人自不会挽留,急急忙让二人赶回去不提,还特意打发身边的心腹婆子跟过去问候。
因此,这一顿晌午饭也就只剩下容夫人独自一人对着满桌菜肴,提不起半分食欲。
翠声布着菜,见状,劝道:“夫人多少用点儿吧,不然身子怎么禁得住?”她以为容夫人惦记林家老夫人的身子骨,心里斟酌一回,“方妈妈一时半会儿估计是赶不回来的,夫人便是担心林老夫人,也不好饿坏了自己不是?”
话说出口,半晌没有回应,翠声留意观察,却发现容夫人频频投向门口处的目光里仿佛掺了些许复杂怪异的情绪,似期盼又似不悦。
翠声伺候容夫人已有十年之久,平时总能把她的心思摸得清楚明白,所以行事也格外顺合容夫人的心意。可现在,翠声倒有点儿糊涂了。
夫人这副模样可不像是惦念着林家事啊。
忽而,翠声的心头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夫人竟是为了二姑娘不成?
于是她试探着说道,“西跨院那边檀香早起过来了一趟。”见容夫人看似不在意,实则目光轻闪,翠声心下唏嘘,忙道,“倒不为旁的事,专程送了二姑娘从京城带回来的士仪过来。奴婢瞧了,都是些精巧别致的物件儿,可见二姑娘一片孝心。”
容夫人闻言冷笑一声。
正午将过,她可还没见着那孝顺女的人影呢。
这会儿容夫人哪里还记得,从前容嬿宁过来请安,十次有九次她都避而不见。更不记得,自己昨日曾说过的话。
容夫人神色冰冷,语气十分冷淡地吩咐翠声:“去西跨院把她喊过来。”
然而,翠声一动不动,并不应声。
眼见容夫人皱起眉头,翠声只得道:“其实早起时沁阳居大少爷处也打发了弄墨过来传话,大少爷的意思是,夫人昨日还为着二姑娘的身子骨不见她,那么想来今日积雪封路,更该惦记二姑娘,不至于再……”为难二字,翠声说不出来,容夫人却已明了,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过了几日,正是栖霞文会举行的日子。
这天一早,容嬿宁刚起身洗漱毕,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弄墨欢快的声音。她挑帘走到廊檐下,居高看向台阶下的青衣小厮,眸中闪过一抹意外之色,问他道:“今儿你没跟着阿兄出门么?”
她该是没记错日子的。
弄墨咧嘴一笑,忙不迭道明来意,“公子特意吩咐奴才,接您一块儿出门呢。”
见容嬿宁眼里的疑惑更浓,弄墨一拍脑袋,反应过来,赶紧解释起来。
原来今年杜宰辅在栖霞苑设下文会,广发邀帖,和往年虽无大异,但却又小有不同。那便是杜宰辅月前返乡,所携的亲眷中除了常带在身边教养的幼子外,还有膝下的一位嫡次女。因此,杜宰辅在着人筹办栖霞文会时,还特地为女儿在栖霞苑的东阁设下赏梅宴,好让女儿与江陵名家的姑娘来往解闷。
前两日林若初派人将帖子送过来时,特意跟容御提起,容御略一思忖,倒不矫情,索性拜托林若初又寻了一张赏梅宴的帖子。
容御看得出来,自家小妹打从京城回来之后,整个人便和从前不同,虽然依旧柔柔弱弱,乖巧得不像话,但终归不似过去那样,像个包子似的,任谁都能戳一下捏一捏。容御乐得见此变化,也想着教妹妹能多出门走动走动,不必拘在冷清得没有半点儿人气的容宅里。
哪怕已然见识过嘉懿长公主的茶宴,容嬿宁仍对这样的宴会心怀怵意。再者而言,她也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因此,弄墨刚说完,她就摇摇头,拒绝。
“你与阿兄说,我今儿身子不爽快,不想出门去。”
弄墨皱着一张脸,苦哈哈地道:“好姑娘,这话得您自己跟公子说,我说了,公子指不定以为我偷懒没跑这一趟呢。”
这话说出来,半点儿说服力没有,毕竟容御最是了解容嬿宁不过。
但弄墨眼巴巴拱手讨好,容嬿宁便是想反驳,对上他的一张包子脸,也只能叹息一声。
容御的马车停在容府的后门,容嬿宁过去时,容御正坐在车内闭目眼神。等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看见身穿袄裙的小姑娘垮着一张小脸,不由失笑,“这是怎么了?”因见她衣衫单薄,当即眉头紧蹙,沉声朝外头问了一句,“谁跟在姑娘身边伺候?”
立在马车边的檀香赶紧应了一声,便又听见容御冷声道,“去取姑娘的斗篷兜帽来。”
檀香一愣,应声而去。
“阿兄,我不想去赏梅宴。”
容御眄了小姑娘一眼,轻飘飘地道,“真不去?”
容嬿宁点点头,“嗯嗯。”
“哦,行吧。”然后在小姑娘起身准备从马车里钻出去时,又幽幽地叹口气,不紧不慢地道,“听说今日赏梅宴,谢家的几位姑娘也都收到帖子了。”
容御说完,清眸含笑地看着小姑娘顿住的身影,默默地在心中倒数“三、二……”。
“一”字还没数出来,小姑娘就已经将手从车帘上撤回来,人也乖乖地落座,睁着一双翦水眸盈盈地望过来。
“阿兄,你的意思是说,云涔姐姐回江陵了?”
能让自家姑娘主动提起谢家的姑娘,容嬿宁不做他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人影,那就是谢家的三姑娘谢云涔。
那是个不同于一般世家姑娘的女子,既不喜诗书,又不爱女红,从小就跟在从军的叔父身后,习得一身好武艺。三年前,更是不顾谢夫人反对,直接离家奔赴塞北之境,随着她的叔父谢大将军征战沙场。
容嬿宁深居简出,同江陵各家的姑娘几乎从未有过交谊,唯独有一回出门,偶然结识了谢云涔,一静一动的两个姑娘,难得脾性相投,情谊深厚得紧。即便是谢云涔身在边关三年,她二人的书信往来却从未断过。
想到这里,容嬿宁陡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这几日自己总觉得好似忘记了什么事情,却原来是忘了询问兰香书信一事。
看着小姑娘眼中难掩的期待之色,容御倒有点儿吃味起来,故意打趣起她来,“为兄想了想,既然阿渔不喜热闹,这赏梅宴不去便不去罢。”说着,就要打发弄墨送容嬿宁回西跨院去。
容嬿宁忙抓住自家兄长的衣袖,轻轻地晃了两下,“阿兄莫取笑阿渔啦。”
等到檀香取了斗篷与兜帽来,容御方笑着在小姑娘的鼻尖点一下,吩咐马车起行。
到了栖霞苑,容御递上拜帖,被放行入苑以后,他没有急着赶赴文会,而是亲自护送容嬿宁到东阁门口。看到一袭红衣俏丽又不失飒爽的谢家三姑娘,容御俊脸含笑,声若清涧水一般朝着她道,“舍妹就有劳谢姑娘照看了。”
谢云涔正拉着小姑娘的手上下打量呢,闻言,偏过头看过来,凤目蓄笑,挑眉道:“这还有你嘱咐?有我在,没人欺负嬿宁妹妹,你啊,赶紧走吧。”
赏梅宴开宴在即,这会儿进出东阁的女眷显然多了起来。容御一介男子,自不好久作逗留,因此,叮嘱自家妹妹两句,又朝谢云涔拱手一揖,之后他便急急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