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皇后出手,为什么会叫薛愈变作那个样子?
徐颂宁想起适才周珏的话,忽而蹙了眉头。
当年薛家满门惨死的事情,难道和皇后有什么干系?
第八十六章
徐颂宁静默着,为这样的想法而苦思。
当年的事情,细看似乎和皇后没什么干系。
她所出的大皇子当年已经去世,也并没收养四、五两个皇子,费尽心思倾倒薛家,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可是……
徐颂宁想起贵妃和薛愈对皇后的态度,眉头微微皱起。
午后的时光本就短促,经不起人思量,徐颂宁愁眉不展了没多久,天色渐渐就暗下来,她坐得腰酸了,躺下来略憩了片刻:“阿清怎么样了?”
云朗递上一杯热茶:“她很好,昨天回去有点烧,被周大夫灌了两碗汤药后,很快就退烧了,如今精神头也好多了,姑娘放心吧。”
徐颂宁点点头,又问:“什么时辰了,侯爷怎么还没回来?”
云采看了眼窗外:“瞧着要宵禁了,怎么回事呢?”
宵禁于薛愈倒是无碍,可是入宫又这样晚还不回来,实在叫人…心慌意乱。
徐颂宁的指节搓动,嘴上虽然不说,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一层担忧之色了。
“也没有人出来传话吗?”
她轻声问。
答案自然也是否定的,徐颂宁揉着眉心,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是一阵一阵的心慌。那些曾目睹过的场面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闪过,叫她心乱如麻。
这一夜于她而言无比漫长,倘若昨夜薛愈曾为了等她苏醒而提心吊胆,那她今日就在等他回来的时候感同身受甚至她是可以更心慌的。
在这样不讲理的世道里,男人对女人的意义要大得多,倘若她出事,薛愈未必会受到牵连,可一旦薛愈出事了,那事情就会截然不同。
不过此刻徐颂宁并没有想这么多,伴君如伴虎,她此刻更挂念的是薛愈。
担忧他会出事,担忧他回不来,担忧他又会遇上当年薛家遇上的事情,一夕之间,天降横灾。
周匝里一片寂寂,两朵云都困倦了,徐颂宁却还是睡不着,打发了这两个人去睡,自己独自一个人坐在窗下发着呆。
许多话其实还没来得及说开,可惜分别就这么急匆匆地来。
徐颂宁又顺着周珏的话想起十一岁的薛愈,想起他这数年的经历。
这些年于她而言,是郭氏手底下混日子讨生活,虽然过得寻常平淡,但也勉强还算过得去。没有殚精竭虑,没有当天活下来就来不及打算第二日醒来还能否有一口气在的凶险,也不曾用手指挖出坟墓,十指带血地埋葬一个又一个兄长。
她曾听贵妃偶然提起,用勉强释然的语气。
薛愈最后一个兄长,死在了薛家平反的一个月前。
她不晓得那时候的薛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徐颂宁鲜少会主动去过问这样的事情,担忧这么做是揭开了他伤疤。
她不晓得他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装得若无其事。
她就这么枯坐到天明,肩头上披着他的氅衣,捏着铜箸戳着手里头渐渐凉透的手炉,直到晨光朗照在她肩头,她才从放空的境况里回过神来。
两朵云先后推门进来:“姑娘,宫里头传来了消息,陛下得了急症,如今还没清醒,为防宫变,侯爷留在宫里护驾了。”
“是,如今外头已然是戒严了。”
徐颂宁愣住了,轻咳一声,隔了很久,才声线平稳地吩咐:“告诉府里的人,不许四处乱跑,也不许乱说话,耳朵嘴巴都管好了——把咱们的府门看牢,无论白天晚上,都要有人时刻守着,直到侯爷回来。”
她心跳得发慌,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小腿一阵窜麻,人几乎栽倒了,紧攥住云朗的手臂才□□身子。
“我没事。”
她语气平和,越慌脸上反倒越从容:“日常的事务一切从简,无论什么,都等这事情过去后再说。”
她正吩咐着,外头传来周珏的声音:“夫人?”
徐颂宁稳住声气:“周先生请进。”
因为还是晨起,又不把脉,周珏并没进内室,隔着屏风和徐颂宁说话:“想来夫人已经听说了事情,侯爷临行前让我带一句话,说若他此行没能回来,请您一切放心,若无必要,最好留在府里,暂不出门,他说……”
他缓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摸记忆:“‘他保证,“他们都会好好的。’”
这样的话在电光火石间和当时握住他手时候眼前闪过的光影相重叠,徐颂宁恍惚觉得那场湮没沈家的大火又在她眼前闪现。
喉头涌上一口腥甜的血,她心里被恐惧填满,几乎不剩下一丝一毫的空当。
可下一刻,那个人在恍惚间又拥抱上来,从背后揽住她,一点点为她顺平脊背,语气温和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阿怀,我保证,他们都会好好的。”
“好,我知道了。”
徐颂宁隔着屏风点一点头:“多谢周先生——他呢,他会有什么事情吗?”
周珏静默了片刻,缓笑道:“人事已尽,如今是听天命的时候,侯爷半生多舛,此刻或许能有些好运道罢。”
这样的事情,没谁能夸下海口,说十拿九稳,一定没事。
于是也只能说,他已经苦了这么多年了,老天爷这一次大约会垂怜他一次的吧。
的确,此刻在这府里的人,都是他的牵挂,是他的拖累,是他会被人轻易握住的把柄,他们做不了太多别的事情,于是便就只好安生地等待着罢。
徐颂宁又点一次头:“我知道了,麻烦周先生了——阿清怎么样了?”
周珏的从容不迫裂了个痕,无可奈何地笑了:“她很好,多谢夫人关心。”
“劳烦您帮我照顾好她。”
徐颂宁抿着唇,露出一点平和的笑。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么结束,周珏去为她和阿清熬煮汤药,留下徐颂宁一个人继续发呆。
她并不很困,也做不下去许多事情,最后拿了一本佛经,跪在佛前。
徐颂宁从不信神佛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到了此时此刻,却又有一些侥幸,希望老天能垂怜。
一切的转机发生在这日午后。
徐颂宁的佛经念到第十三遍的时候,云朗满面惊惶地冲进来:“姑娘,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沈家起火了。”
“哗啦——”
徐颂宁的姿势没动,手里捻过的佛珠落了一地,听云朗继续道:“咱们府里的人去就近望火楼里看了看,沈家的位置的确冒了浓烟。”
旧日的梦魇与当下交织在下一起,徐颂宁仰头去看,菩萨低眉,满面慈悲,正温和地注视着她。
隔了许久,她抿一抿唇。
“我晓得了。”
她身子没动,依旧执拗地跪在那里,虔诚地仰望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
“去把来传话的那个人扣下,单独关着,叫人守好院门、围墙和一些边边角角。”徐颂宁声音平稳地分析,可云朗跟了她这么多年,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她轻颤的指尖。
“是。”
不出徐颂宁所料的,门外街巷里很快就想起了嘈乱的厮杀声,扰了佛前的一片清净,徐颂宁彼时正低眉一点点把散落的佛珠串起来,猝不及防的,烛火轻轻一摆。
她仰着头,呼吸有片刻的急促,念罢最后一声佛,掸一掸衣摆,站起身来。
虽然近深夜,但外头很光亮,火把照着幽深的天际,许多人熙熙攘攘地站在外头,人声嘈杂。
云朗过来,握住她的手。
徐颂宁摸一摸小姑娘汗湿的掌心,温和地安慰她:“别怕。”
她在这样的关头显得格外沉静,满府杂乱的人心也因为看到女主人的从容淡定而得到安抚,徐颂宁叫人清点了府里的小厮护卫,分别派去各处巡逻,以防不测。
周珏才从阿清身边回来,一眼看见徐颂宁:“夫人没有去沈家?”
徐颂宁摇摇头。
“他说了要我留在这里。”
周珏颔首。
外头的动静到了半夜才歇,倒也有试图冲进这府里来的,悉数被打晕了绑起来,扔在柴房里关押着了。
徐颂宁在这样的时候显现出铁腕,凡是偷懒耍滑的,半点不徇私,一概重罚,满府都被震慑着,比平时更见勤勉。
徐颂宁脊背紧绷着,直到外头的呼喊声停歇,人才猛地一软,几乎栽倒在软榻上。
手指凑近唇边,她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等天亮了,就好了。”
薛愈一直到了第三日清晨才回来。
徐颂宁那时候才勉强被人劝回去小憩一会儿,然而睡得并不沉,听到外头的动静,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鞋都来不及趿拉,穿着袜子转出屏风。
那人实在有一些灰头土脸,发冠半歪,头发散出大半,沾着会垂在肩头,脸上也蒙着一点灰,更不必说身上的衣服,隔了好远,徐颂宁都嗅得见那上头浅淡的血腥气。
然而就这样见着他,她心里还是陡然一松,张开手臂奔向他。
薛愈抬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们都是好好的,阿怀——你的家人们都没事。”
他嗓音哑透了,低低地响在她耳畔,带一点释然轻松的笑:“我亲眼去看过了,才敢来见你。”
第八十七章
他们此刻的形容都有一点落魄,徐颂宁的头发没梳,薛愈的发冠也歪了。
可两个人就是生得很好看的样子,站在一起十分合衬。
“我身上不干净,要把你蹭脏了。”
薛愈小声,小声地说着。
“可你抱我抱得好紧。”
徐颂宁从没这么轻松过,只穿着袜子踩在他鞋面上,那些关于来日的顾忌都暂且抛掷一边,他好好的,沈家人好好的,于她就是足够的了。
“因为我好贪心。”
薛愈略弯了腰,把她横抱进屋,放在榻上。
他并没直视她眼睛,而是先去寻她的鞋子。
“我并不是故意离开的。”
薛愈原本要为她穿好鞋子,可惜手指上有残余的灰烬,反而在那洁净的棉袜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指痕,以暧昧的模样残存在她脚踝。
他捏着那一处的布料,半跪在地上有一点不知所措,捏着袖子试图把那一处蹭掉。
“陛下一病突然,宫中急召我入宫,我不得不入宫去,你当时睡着,许多话没来得及嘱咐你——你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吓到了吗?”
徐颂宁摇着头:“侯爷好好的就好——阿姐怎么样了?”
“阿姐很好,你放心罢。”
薛愈点着头,唇抿得很紧,那一处污渍被他蹭得愈发明显,他终于放弃,收回手,仰着她有点窘迫地看她。
徐颂宁笑一声,唤人拧了手巾:“我叫人去烧热水,侯爷先把手上、脸上擦一擦吧。”
两个人之间原本有些古怪的关系因为突如其来的祸事有所回暖,但还是不免尴尬,徐颂宁并没自己给他擦,只是把毛巾递了过去。
薛愈咳一声:“陛下原本只是一点风寒,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午后却突然昏厥,人事不省。”
“太医查证了,有人在陛下茶水里下了毒,那杯盏是皇后递过去的,她难辞其咎,只是陛下一时查探不出什么明确的证据,又念及和她夫妻多年,所以只软禁宫中,并没在明面上动她的名位”
徐颂宁点一点头。
这背后一定有他的推手,只是不知道他准备向她交多少底儿。
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眼里带一点笑,眼皮垂下的时候,上头还残余着一痕灰,沾染这一点鲜血的颜色,因为时间久了,所以暗沉下来,显现出暗暗的红,和乌亮的眼珠对峙。
他自己擦总是擦不干净,徐颂宁捏了那手巾,抬手捏着他下颌,小心翼翼地拿毛巾抵上那一处。
可他眼睛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徐颂宁无奈,轻声说:“侯爷,略闭一闭眼。”
他顺从地将眼睛闭上,徐颂宁一点点擦着那灰。
他合上眼的时候,整个人安安静静的,连话也暂时不说了,就那么半跪在徐颂宁面前,下颌微扬,眼闭着,乖巧而温驯。
湿热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蹭过他眼皮,下头的睫毛轻颤一下,手指抬起,搭在桌面上,仿佛因为她的触碰,紧张到蹲不稳。
“好了。”
待徐颂宁擦完放下那手巾了,他也未睁开眼,直到听见这一声,才微微低下头,把眼睁开。
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气息暗流涌动,仿佛适才谈论得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段风花雪月。
沉默片刻后,那人缓了声气,淡淡道:“那毒的确是皇后叫人下的,但原本不是要在那时候,也不该由她把茶水端给陛下。”
他才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一点哑,带一点懒懒的语调,是平日里跟她撒娇讨好处时候专有的,轻咳一声才拐过弯儿了,指节靠在唇边,仰着头看她。
“她早藏着心思,要害我阿姐,那茶水原本要是要由我阿姐来端——她明面上借你敲打我,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故布迷阵。”
他音色渐渐冷寂下来,说着这么一段血淋淋的算计,神情平淡。
只是说至此的时候,他话锋猝然一转,捏着她手指,语调平平地撒了个娇:“她这样设计你,我真的好生气啊,阿怀。”
徐颂宁原本紧绷起来的心情因为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地松了一半,专注的眼瞪大了,直勾勾地看着他。
薛愈无声笑了,轻咳一声,继续说下去。
“原本我并没有想这样多,后来我派人去敬平侯府的时候,我身边的人跟我说起,说侍卫司和殿前司都有些异动的征兆,仿佛是在提防预备着什么。”
他嗤一声:“这一遭,大约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虽然挂名督管三衙,然而平日里并不多过问,况且那日清晨,那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偏偏凑巧,我叫人去敬平侯缉拿一些宵小虫豸的时候,撞上了这么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