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想不开啊?我都没想不开!刀没到手,倒赔八两,为民除害被兵追,救济人还把我的章整没了,你瞅瞅我,你有啥想不开?”
酒碗端起,又在脚边重重一撂,颇带了些气势,醉眼迷离的,江可芙盯着李辞说教。
“年轻人啊,别想那有的没的,是不是,李贤弟?你瞧瞧愚兄我,前十四年,那不是风生水起!我舅,欸,对我就说便如亲生子女也不为过。涿郡是不比金陵,但还不许我偏心啊?我就说,涿郡这地方,天底下哪处都比不上!”
“我叫什么?”
那嘟嘟囔囔一大串,李辞其实都没听清,只是很敏锐的捕捉到了混在其中的那个奇怪的称谓。
“李贤弟。”
“…我比你年长。”
“害!一个称呼,怎的那般在意。你你你别打岔,愚兄还没讲完。你是不知道,来了金陵我多不自在。我爹对我自然好的,可老管我,同样都做武将,你看他老对我吹胡子瞪眼。我舅,可是没对我说过重话。”
“与你而言身份不一样,自然态度不一样。”
“可我对他们是一样的啊。我觉的我舅舅是英雄,我爹也是,能驰骋沙场做将帅,护家国,守疆土,反正我都钦佩…唉,若不是来了金陵,我日后女扮男装到就近的蓟城从军也挺好的。”
醉酒的人说话自然不讲逻辑,思绪到哪儿便说什么,李辞听了江可芙的絮叨却认真思索起来。
“你想从军吗?”
“哈!不是愚兄我吹,我这个身手,就是白手起家,马前卒做起,三年五载的,那也是战功赫赫,实打实的凭自己。不过可惜了,大启有女帝,有女相,独独没出过女将军,没有前科呢,好难……我也不在涿郡了,还嫁了个就会胡说八道,耍嘴皮子的小白脸儿.不然哪……其实,就算当不成女将,非要沾点儿边嫁个将军也行嘛。跟他去边关,一块儿守疆土护盛世什么的,反正,怎么也得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吧。现在这个,嗯,不行,接个人,身手还没我快呢…”
江可芙还絮絮叨叨,话又转到自己妹妹与几位表兄弟的对比,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李辞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放在当下,他觉的恐怕是真心话了,尤其是,江可芙说自己的那些不是…李辞气笑了。
伸出一只手,在江可芙面前晃晃,李辞问她:“我是谁?”
“李贤弟。”
“你嫁的是谁?”
“李辞。”
“还带这么分的。真是醉得不轻。”
“我没醉。”
“醉酒的都说自己没醉。”
“那我醉了。”
愣了片刻,江可芙微微仰头,回了一句似乎觉的不够,更大声来了一句,“我醉了。我反着说,那就证明我没醉。”
李辞哭笑不得。起身伸臂拦在江可芙身侧,恐她醉着不分东南西北栽下去,继续出声与她说话。
“嗯。你没醉。是我醉了,那没醉的江世兄行行好,陪我这个醉鬼下去吧。”
“可愚兄还没说完呢,年轻人那么急躁干嘛。听完我多不顺心,告诉你李贤弟,包准你不想寻短见了。”
“我已经想开了。”
“不行!我都没劝完,你就想开了。不行不行,你这路数不对。”
“那你说怎么办?”
“你,继续听我开解,然后大彻大悟,你就看破红尘…”
“出家了?”
“唔,出家也行。反正你听愚兄说就对了。”
少女一对眸子因醉意起了一层水雾,两颊砣红,因距离近,李辞已能嗅到呼吸间的酒气。
其实仍旧不困,只是想让江可芙下去,此时被嘟囔着非得说完自己多惨来开解他,李辞拗不过,便脱了外袍给江可芙披上。毕竟醉酒的人不知冷热,易染风寒。
把江可芙拉过来让她在身畔坐好,不要四处晃悠乱比划,不放心还扯住了她一只袖子,李辞才抬头看江可芙。
“嗯,行了,江兄说吧。可得好好开解开解我啊。”
第二十六章
是夜,江可芙嘟嘟囔囔,把自己至金陵后诸多不顺说了个遍。她性子是不大在乎,过了就忘,可那些事却也不是没在心上留下个印儿,许是这酒,又许是事情多,都压在心头,此时是藏不住了,开始还是自我调侃,后来趴在膝头,说一句就要吸吸鼻子。
待李辞轻轻扳开,才发觉有泪水在少女眼眶里打转,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平日里哄人用的话好像跟江可芙说都不大合适。愣了半晌,只能拿袖子替她抹了抹眼泪。
“我想我舅舅舅母了。”
末了轻轻推开李辞,再次趴在膝头,江可芙瓮声瓮气一句。李辞未回,只是看着这个披着自己外袍缩成一团的身影。
他好像常忘了,江可芙是个姑娘。自小当男儿养又怎样?天子都有畏惧流言,下诏禁止出口的时候。她心大,可再大总归有盛满的时候。搁在以前,或许之后,他见她这般,兴许都会挑她的错,自己做了荒唐事,反要哭诉旁人议论。可今夜,他大概也醉了,突然,就想安慰她。
“年后我们去涿郡。”
“好。”
那夜之后,因为在屋顶吹风脱了袍子,李辞染了风寒,第二日真的上不成早朝,江可芙什么事没有,还把那夜忘了个干净,只说饮酒当真误事,头疼得厉害。
不过忘了也好,事后李辞忆起屋顶上的言语与心境,只觉得,江可芙实属不易,但是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若让她想起他哄了她半宿,怕不是又要搞幺蛾子,兴许还得叫嚣什么“图谋不轨”了。
千门庭燎照楼台,总为年光急急催。
日月转换的快,入了腊月,煮了八宝饭,蒸了年糕,煮过粽子,红纸入了库房,灯笼挂在廊下,仿若刚刚备上岁末元日应用之物,转眼间,除夕已至。
之前已在金陵过过一个年,但在江府江可芙不用费心,此番自己做起女主人来,多少有些手忙脚乱,幸而还有管家与秦氏,倒也勉勉强强。每日忙完一圈下来,坐在卧房里细数金陵与涿郡岁末规矩的不同之处,李辞有时得闲,竟也有心与她解释这些风俗。
点头记下时,江可芙总觉得,揍完楚先那夜之后,二人关系比之前缓和许多。以前虽也算平和,但中间总似扭着一股劲儿,仿佛言语上有一点儿不合都能起冲突。现在却是,李辞这人,单方面的有些奇怪。
江可芙把这理解为李辞大概也与楚先有仇,自己的“仗义出手”恰好满足了李辞想寻仇的心,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自然就对自己态度有所转变。
夜幕将至,街上已灯火通明,禁宫中与往年一般,办了除夕宴。
对生辰宴的事故,江可芙有些在意,加之临出宫时太子妃一番话意味不明,她就不大想进宫蹚浑水,至少大过年的,和一群不相识的人一处坐着笑得脸僵,属实没什么意思。左思右想,索性借口自己也染了风寒,叫李辞一人进宫去了。
“王妃当真不去吗?奴婢瞧王爷只身一人也不带个小厮,若是宴上醉个酒……”
送走李辞,转身回卧房,江可芙正寻思要不要换了衣服出去溜一圈,青苑跟在身侧,踌躇着开口。
“也是,我记得之前还带个侍卫,好像叫,宿衍?这几日倒不见影。若真饮多了酒出宫再倒在路边,大除夕的,想也不好被人瞧见。不过白日里都说了,许了他们假,再差使人,倒有点儿出尔反尔了。”
不过随口一句,顺着青苑说了,江可芙倒觉的李辞还不至于不靠谱成那样儿,话音一落,身侧婢女却有些急切的开了口。
“奴婢愿去。”
有些奇怪的瞥她一眼,江可芙不明所以。
“不必了,都许了你们假,与我回了卧房收针线,你和柳莺她们一道回房歇着去就行了。这几月,你们也辛苦了。”
“替主子分忧是应当的。奴婢还是担心,王爷那边出什么差错,届时王妃心里也难过。您就许奴婢跟着吧,王爷也未乘马车,奴婢脚程快,还赶得上,再唤旁人,许来不及了。”
停下立住,青苑向江可芙福身,似乎真替他们着想,担忧出了岔子。
不过一个带不带随侍的小事,江可芙也犯不着纠结,看青苑恳切,就点头允了,瞧天色渐暗,叮嘱一句小心些,少女就已经急匆匆出去,留给她一个背影。
一盏茶功夫后。
一个红色身影攀上昱王府后院的墙头,也麻利的出了府。
钟秀河畔,有人在放烟火。
纷纷灿烂如星陨,霍霍喧逐似火攻。朵朵绚丽在夜幕里留下片刻的色彩与光明。江可芙离府至此,听闻烟火在天际绽开的炸裂声响,停下驻足观看,身后几个孩童手持火熜,嬉闹着似乎是要来河畔宽敞地界燃爆竹,此时也停下抬头,惊叹那些在夜空停留片刻的美丽。
街上没什么行人,零星几个,也行色匆匆的赶着那顿团圆的晚膳,待那烟火熄了,江可芙又瞧了一会儿几个孩子点祈天灯,便继续在街上漫步。
慈恩街难得少人,虽仍有铺面点着灯火。远处是皇城大门,禁宫上空,也有烟火绽开,一阵炸开声响后散落在夜幕的点点光,映得脚下石砖忽明忽暗。
摸摸荷包,也买了一盏祈天灯,随便在街边找个已打烊的铺子,江可芙顺势坐在了门前石阶上。对头的铺子似乎很远,原来冷清的慈恩街是这般宽。不过,若在高高的城楼上,定能瞧见万家灯火,此情此景,是比喧闹,是更显安稳祥和的国泰民安。不知道边关,是不是,也这般和乐圆满。
垂眸,轻轻撑开叠起的灯纸,江可芙一掏怀里,才发现未带火石。适才那家铺子,自她买了灯就关上归家去了,也无处去借。举着那灯,江可芙有些发愁。正自思索,不若瞧这街还过不过人,拦路人借个火,四下张望,半晌,远远瞅见街角阴影里竟真被她等来个人。
街上房舍高矮不一,影子也参差不齐,来人面容忽明忽暗瞧不真切,只能打量出身形高壮,再想这时辰,是个男子无疑,那携带火石的可能便更大了一分。心下欢欣,当即起身,江可芙朝着那人影快步走去。
“冒昧了,可否借您火石一用?”
岁末金陵安定,便是夜巡也可以少些人,外城一队分了两批,定了一日一轮换,有一半的禁军,便都归家过除夕去了。
因年前晏家要迁祖坟,一家老小本也没几个,都一并回了在洛阳的老宅,就留下了走不开的晏行乐,岁末团圆的日子,有幸分了能归家的那批,也是守着就几个随从的空院子,左右无趣,就闲不住上了街来。
溜溜达达一路,从永定路到承恩街,又走到慈恩街,烟火都看了几轮,也不大想回去。心不在焉的转过慈恩街街角,不经意抬眼,就见一人影朝自己快步而来,以为是个急着归家的,晏行乐侧身欲避开让路,两面房舍的阴影间,来人却定住了,开口,是个少女向自己借火石。
实是奇怪,晏行乐愣了一下。目光转向黑暗中也显眼的那抹红。
“放祈天灯?”
“嗯。”
少女点头。
晏行乐笑了笑,在外袍内袋里寻找。他记得这东西,幼年祖父买来给他时,说是从边关传来的,本做报信之用,多年下来,这太平年月再无那般紧急时候,渐渐成了孩童玩物与祈福寄托。
火石在内袋最里,晏行乐取出来,上前递给少女,伸手接过,对面道声谢,两下碰撞,飞溅起点零星火花,片刻,二人面前亮起一片橙红,晏行乐也终于看清了融在一片暖光中,少女的面容。
那是张娇俏的脸,约莫十五六岁,因为疾走迎风,额头两侧散下些碎发,衬得人多了几分娇憨,眸子不知是不是火光跳跃映出的灵动,欢欣里似撒了把立夏夜里的星,闪闪的,定在那灯上。
许是那欢欣希冀之色太引人,鬼使神差的,接过火石,晏行乐多问了一句。
“是给家人祈福吗?”
正看灯从手中缓缓飘起,少女愣了一下,继而面上带了思忖。
“算是吧,愿,边关,长久安定?”
“边关?安定?”
晏行乐微怔,不是常言的双亲康健,这祈的福倒属实大了,待要开口赞一句这姑娘的见识心胸,少女却仿佛知晓他的心思一般,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他们都袭武职,也算是他们的愿罢。”
简短一句,声音轻轻的,尾音微扬,倒像是临时起意的一句祈愿。那放轻的声音,却叫晏行乐生出点莫名的熟悉之感,不由自主就想起某个夜里指尖残留的温度,那之后得的银钱与一样奇怪的小物件,一时未挪脚,晏行乐定在原地,明知可能微末,还是带着审视上下打量身前留给他一个背影,仰头看天的少女。以至于少女终于收回目光回首,见他未走,微微有些惊讶。甚至下意识掏了下袖笼,似乎以为自己忘记把火石归还。
“火石…”
“不是,还了还了。”
掏了个空,少女抬眸看来的目光带了一丝迷茫,晏行乐赶紧解释,又不好说自己看人看楞了才不曾挪步,有些窘迫的不知如何开口,余光扫着街上空荡,许是做禁军的习惯来了,又有些紧张,忽头一热,脱口而出:“除夕无人,女子独自上街委实危险了些,该结个伴的。”
这话转得快,少女愣了一下,看他面色正经,该是也懵了。
“那我,现在就回去。”
“我送你。”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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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千门庭燎照楼台,总为年光急急催。”出自曹松的《江外除夜》。
“纷纷灿烂如星陨,霍霍喧逐似火攻。”出自赵孟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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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句话话音落,江可芙怪异的瞧着面前男子,幸而祈天灯已飞走,昏暗一片,晏行乐刷一下因口不择言红起来的脸,是瞧不清了。
“不是,我,不是图谋不轨…确实,危险……”
磕磕巴巴一句,晏行乐差点儿咬到舌头,暗叹自己都胡说些什么,待要再表明一下自己禁军的身份,对面少女突然笑了。
“不用了,多谢公子。敢一人上街,自然有不怕的底气。还是多谢公子的火石,我先告辞了。”
言语确实听不出恶意,江可芙愿意相信这是个好心人,不过她确实没什么危险,非要说,她倒觉的是想作恶的,遇上她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