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立足朝堂, 还是头一回在锦衣卫手里一下子折损这么多人手,他气得咬牙切齿,有心退避,可当下早是骑虎难下的态势,欲登大宝,没道理先在一个干吏面前露了怯,为了上位者的面子,硬着头皮也得继续这场莫名其妙的火拼。
这一日晌午。
锦衣卫的柳闻堰忽地兴致冲冲地抱着一堆卷宗到了裴宣面前:“大人,我发现端王一系制造了一件重大的冤案。”
一听这话,原本被暑气蒸得昏昏欲睡的众人顿时来了精神,不动声色地挪了步子围到了裴宣身侧看热闹。
裴宣放下手里的卷宗,敛着眉目训斥:“放肆!端王殿下乃是陛下长子,柳闻堰,没有真凭实据不可诬告贵人。”骨节分明的手却默默地接过了一封卷宗。
柳闻堰脾气暴躁,却也很机灵,见状忙先告罪一声:“是属下失言了,大人教导过,未曾有定论的事不可轻易评述。不过大人先看看,这案子实在是错漏重重,简直是冤假错案的典型。”
裴宣挑了挑眉头,摊开卷宗一看:“陆家贪墨案?”
围观众人中传来低低的惊呼声,有人咬牙切齿道:“……陆尚书从来清廉,当时我就觉得有疑点,可惜大理寺这群人结案太快了,咱们连经手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附和:“当日陆家还要把女儿嫁进晋王府呢,或许是端王看不得晋王结下这样的姻亲,毕竟,端王妃出身就不显,这才对陆家下了毒手……”
“就是就是,瞧咱们查出来的那些贪官,说不定,那银子是端王从自己府里拿出来陷害陆尚书的呢。”
一群人说得唾沫横飞,很是忘我,此时的群情激愤中,鲜少有人想起当日的贪墨案之所以结案那么快,率先搜查到赃银却甩手不干交给大理寺的王永年要占很大一部分责任——当然,即便有人提起,那王永年也定然是被端王胁迫,为了一家老小不得已而为之。
裴宣指腹摩挲着卷宗上的竹节,唇角有淡薄的笑意。
立场真是个玄妙的东西,人生来就有,有时为了自己的立场,指鹿为马,黑白颠倒也无所谓。
他轻咳一声,敛笑正色道:“不可妄断,柳闻堰,你既然有发现,那接下来这个案子就交给你详查,务必要查清赃银的来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锦衣卫有监察职责,即便这案子有僭越之嫌,也应呈报圣听,拨乱反正。”
柳闻堰兴奋地应是。
当了这么几年的锦衣卫,还是头一回感觉自己不会被官员指着鼻子骂呢!
他挺胸抬头,大义凛然地出去了:大人都不怕,他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撑着,他只管查案就是。
裴宣看着那小山高的卷宗,垂眸吹了吹茶盏里浮着的茶叶。
想来,柳闻堰的进度会超出众人意料之外的快——毕竟,那案宗可是他查过一遍的。
*
永和宫。
贵妃畏热,阖宫皆知。每到夏日,贵妃宫里的冰是最多的——陛下常常歇在这里,养心殿的许多用度也一并拨了来。
来送汤食点心的小宫女办完了差事,还有些不愿意走,笑嘻嘻地和永和宫的嬷嬷说着喜庆话,也好多在这避暑胜地待一会儿,解解暑气。
苏贵妃也已年过四十,可容颜惊人的年轻,一身豆绿撒花斜襟配着玉色的绡纱裙,让外人瞧见了,说是芳龄二十的少妇也是有人信的。反正,半点也不像生了个弱冠年岁的皇子的女人。
此刻,她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棋盘。长长的玳瑁镶南珠指甲掠过棋盘上大获全胜的黑子,撇了撇嘴:“这鬼天气,越发热了。”
有宫女听了,笑道:“娘娘宫里已经是宫里冰最多的地儿呢,顾贤妃那儿,还不及您的一半呢……”见苏贵妃洁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满意,又大着胆子建议:“娘娘素来得宠,虽陛下这些年不怎么去行宫避暑了,可若是娘娘提起,陛下定然……”
此话一出,苏贵妃面色一变,骤然将桌上的棋盘一把横扫在地,一颗白子划过那宫女的脸,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可那宫女却半点不敢出声,像只鹌鹑一样,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上。
她冷冷地看着跪着的宫女,华美发髻上的流苏都因生气而微微晃动:“混账,陛下不去,是因为本宫不想去!轮得着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滚出去!”
那宫女应诺,颤抖着身子磕了几个头,才狼狈地出了正殿。
有年长的嬷嬷在外边拦了她,皱着眉头递过去一瓶药:“……说话小心些,万一真惹恼了娘娘,可不是磕几个头能了结的。”
那宫女欲哭无泪。
她是新进宫一年的宫女,仗着宫里有几个有资历的亲戚和自己能来事的性子,倒是很快在这永和宫站稳了脚跟,只是没想到,今日莫名其妙就遭来了苏贵妃的厌恶——她明明是在逢迎娘娘,说她好话,怎么娘娘还生气了呢?
那嬷嬷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行了,日后不许再在娘娘面前提起什么行宫。”
殿内。
苏贵妃面色沉沉,如画般精致的眉目里闪烁着阴冷的光。
什么行宫不行宫的,她听到就反胃!
一提到行宫,她就想到顾氏那个贱人。明明在宫里生下了皇长子都没立起来的人,被她施计困在了行宫,反倒使了狐媚手段勾引了陛下,迷得陛下那阵子不顾她的反对将人又接回了宫里,还封了贤妃!
虽然后来她依旧圣宠优渥,掌管后宫大权,可这件完全失控的事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她此后为了挽回圣心,做了许多难以挽回的事。
到如今,这个贱人仗着太后的支持,生的儿子竟然和晋王平起平坐,她简直要呕死了。
成日里在宫里装病弱装贤良,这全天下的圣人,倒全出在你们顾家了!
宫女们跪在地上小心地收拾散落的棋子棋盘,谁也不敢招惹正在气头上的贵妃,这时,却有小太监猫着步子弯腰进来,苏贵妃一见他就柳眉竖起,却听他道:“娘娘,裴指挥使似乎又要进宫了!”
闻言,苏贵妃眉头松了松,露出些诧异的神色。
“倒还真是锲而不舍。”她嗤笑一声,站起身来。
这些时日,外面隐隐有风声在传,锦衣卫的人在重查陆家贪墨案,似乎还隐隐与端王有关系。为此,裴宣多次进宫面圣,可都被胡奇用各种借口挡在了门外头。
没想到,他今日竟然又来了。
这样坚持,想来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让端王栽一个大跟头了。陛下对长子这样心慈手软,可不是好事,往大了说,将来可是要祸乱朝纲的。
苏贵妃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烟波,去将方才的汤装好,咱们去御书房给陛下送汤。”
烟波应了一声,有些迟疑:“娘娘,可是殿下说,这件事咱们不宜明着插手……”
苏贵妃轻哼一声,没有理会:“陛下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不知道而已。小四他,太小心了。”
她没放在心上。顾贤妃那对贱人母子没少给她们添堵,回回都是明面上来的,怎么,就不许她们反击一次?说到底,陛下就这两个儿子,扳倒了端王,那个位置,自然是她苏氏的儿子的。
瞻前顾后,才难成气候。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带着宫女坐着辇车去了御书房。
皇帝看到苏贵妃来了,有些意外:“爱妃怎么来了?”
“陛下,天热了,臣妾宫里新做了些解暑的汤食,特意端来给陛下尝尝。”
皇帝笑了笑,拉起了她的手,苏贵妃却嗔道:“陛下,臣妾嫌热,还是别关门了。”
正准备关门的胡奇愣了一下,收回手垂下眼睛立在门后,皇帝刮了刮她的鼻子,语气有些亲昵:“当着这么些下人,还耍小性子。”
苏贵妃笑盈盈的,柔声道:“还不是陛下您宠的。”
皇帝惯爱看她这副恃宠生骄的娇俏模样,看着宠妃头上乌黑的青丝和没有一丝皱纹的面孔,微微有些恍神:到底是年纪比他小些,他都快长出几十根白发了,苏氏竟然还这么年轻。
他心思一动,准备拉着她往里走,外头却突然传来熟悉的求见声:“臣锦衣卫指挥使裴宣,有要事亲禀陛下,请求觐见陛下。”
皇帝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了大半,望着苏贵妃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苏贵妃早有预料,也不扯谎,笑嘻嘻地挽着皇帝的手臂,嗔道:“陛下,这么热的天,裴指挥使几次三番地过来,连臣妾宫里的人路过都瞧见几回了……他虽是陛下的臣子,却也还是个孩子,和咱们的小四差不多年岁呢。臣妾是看着有些不忍,若陛下生气了,还请责罚臣妾……”
皇帝定定地看了苏贵妃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的小心思,皇帝岂能猜不到?可她向来是直来直去的,纵然是欺君,也是毫不遮掩意图的欺君,小把戏一眼就能看穿,皇帝虽然有时有些恼怒,可望着这如娇花照水般美丽的面孔,什么气也隔不了夜,一来二去的,反倒被她摸准了脾性。
如今,再使这样的招数,皇帝是无奈和宠溺更多,倒并不生气。
他气的另有其人。
皇帝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不情愿地道:“让他进来。”
说是他的直系,怎么最近尽会给他出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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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34章 举告
◎聪明人犯蠢?◎
裴宣在殿外垂首等候, 余光瞥见一抹豆绿宫装的身影跨出了槛,心知是有宫妃方才在里边,于是匆忙闪避到一边。
那人却在路过时微微顿了一下, 裴宣抬头,看见是苏贵妃, 眉峰不由拢了拢,却也只得抱拳行礼:“贵妃娘娘万安。”
苏贵妃笑了笑,神色一如既往地张扬跋扈, 恍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然而此刻微微颔首:“裴指挥使快进去吧, 陛下等着呢。”
裴宣深吸一口气, 心头有些无奈。
想来不是晋王的手笔, 若是晋王,为了避嫌,根本不会掺合这事。只是这苏贵妃向来我行我素, 听不进人话的, 说不定此刻还在沾沾自喜,觉得他是沾了她的光才能见到陛下的……
净添乱!
裴宣心头叹气, 来都来了, 总也不好这时候退却。只是今日这一趟,难免要被陛下怀疑是包藏祸心了。
果然,进了殿,便见皇帝面色沉沉地坐在上首, 听见他走进来的动静,皇帝的耳朵动了动, 眼皮却连上掀的兴趣都欠奉似的。
“有什么事, 这些时日几次三番地非要禀报?”
皇帝也不同他装蒜, 他就是摆明了告诉裴宣,他懒得听。
端王再怎么混账,再怎么构陷朝臣,那也是他的儿子,随便罗列一些罪名,难道就要他去治他一个死罪不成?可若是不治,或者是轻拿轻放让他去宗人府关几天,也不像话,百姓和大臣们不会依的!
所以皇帝虽然隐隐听到了风声,但他还是希望,裴宣能揣摩他的心意,不要把这种事在明面上掀出来。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皇帝老了,大多数时候,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裴宣身形微微一顿,他早料到陛下对于此事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但他也早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从前他在皇帝心里是个值得信赖的臣子,但今日过后,或许皇帝更倚重他,或许,更忌惮疑心他,甚至将他舍弃。
“……近日,臣所辖的锦衣卫卫所有官员按惯例重查重案卷宗时,意外发现前些时日的户部尚书贪墨案另有玄机,其间一些给陆家定罪的证据,实则根本禁不起推敲,包括那笔数目巨大的赃银,现下看来,也是另有来源……陛下,陆尚书一案,恐是遭人陷害的冤案啊!”
皇帝心情不好,正抛着羊脂玉的镇纸在手里头玩,听到这话,一阵牙疼,镇纸差点从手里脱落。
他有些震惊。
他只听说锦衣卫最近在查和端王有关的一个官员的案子,却没想到,是查陆项真的贪墨案。
陆项真那个老匹夫没贪墨?
为这事,他那阵子简直吃不好睡不香,心道怪不得他当这个户部尚书国库没见丰盈多少,原来都进了他这个尚书大人的腰包了!
皇帝心里犯嘀咕。
可他已经把陆项真给处斩了……
刑部,大理寺,锦衣卫的人当时都查了一遍,个个都跟朕说证据确凿,结果现在人死了,没过多久忽然来告诉朕,杀错忠臣了?
皇帝面色阴沉,愤怒地一拍桌子:“这案子你锦衣卫当时不是也插手了吗?既然说错漏那么明显,为何当时没瞧出来,反倒是如今跳出来指责朕?对了,那赃银还是你们锦衣卫先发现的呢!”
“回陛下,当日臣不在京都,以应事由是王永年指挥同知负责的,臣现在怀疑,他被人收买,犯下了构陷朝中重臣的罪行!”
皇帝愣了一下。
好像是,当时裴宣确实不在京都。
被人支出去了?
此言一出,裴宣又上呈了多份证据,证明陆家一案是被冤屈的这一点是不可辩驳的。
皇帝越看越恼怒,越看越心惊。
六部,内阁,包括城卫军,和一些地方上的县衙,似乎都在其中掺了一脚。
是以,当日在陆家族中一处老宅那里,才会那般顺利地将赃银查获,顺水推舟地将陆项真坑杀了。
此后,大理寺更是无比顺利地结了案,飞快地将陆家嫡系一脉收押,若非他念着老一辈的交情和陆家从前的功劳,只怕要将陆家满门抄斩了。
皇帝身子往龙椅上靠了靠,面色平静。
可一边的胡奇却大气都不敢出了,他是皇帝身边经年的老人,他看得出,皇帝这时候,是真的动怒了。
端王的手,插得也太长了。
皇帝默认两位皇子发展一些自己的势力,相互竞争,但并不是要他们能欺瞒君主至这种地步,能随意将一位阁臣陷害得家破人亡的。
皇帝摸了摸手里的镇纸,眸光浮动:为何要陷害陆项真?就因为他看中了陆家世代书香,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了老四?直说嘛,到他面前撒撒娇,指责他一碗水端不平不就得了,干嘛还要将半个朝廷的人都驱起来,就为毁这一桩婚事?太会擅作主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