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情绪浓厚,忽地一条薄纱被将她裹起来,横抱着往净房去,方才穆瑞隔着屏风问了一遭,水早已备好,倒不必再多劳动下人了。
元姝本怕他伤口无意间沾了水,可这人一副坚持的模样,执拗极了,倒也不好违背,由着他去了。
她被放在浸了玫瑰香露的浴桶里,舒服得昏昏欲睡,只有一双手颇为劳累,也不肯让她清闲,一个大浪花骤然出现,渐渐地,水面上晃荡出一大片波澜来。
被他抱回床榻时,元姝望着净房屏风后一团糟的毯子,索性闭了眼不去看,裴宣见她这副掩耳盗铃的样子,唇角不由弯起,在她额间落下湿热又缠绵的吻。
……
到晚间时,裴宣叫人将饭摆在屋里,湖色的绡纱帐子低垂,隔绝了外头的视线。
丫鬟们鱼贯着迅速摆了饭,又很快退出去,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元姝一颗惴惴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并不知晓是裴宣自个儿偷偷将东西收拾了,粉嫩的拳头落在他的胸膛,轻哼道:“还当二爷你受了伤,挨了训斥,丢了官,郁郁不得志,头痛欲裂呢。如今瞧来,倒是我关心则乱,白来一趟,反倒是羊入虎口了。”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裴宣很爱听,也知她面皮薄生怕被国公府的下人瞧出什么,坏了他的名声,搂着她的腰温声哄着:“哪里就是白来一趟呢?我见了你,甚是欢喜,什么不高兴的事都忘了。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元姝笑了:“二爷现在倒是会说情话。”心里却很受用,她被隔在外面,里头他是生是死也不知晓,如今好歹是进来了,能瞧见他,这便什么都够了。
耳鬓厮磨了片刻,裴宣陪着她用了些饭,见她精神头尚好,也微微松了口气。
还担心他这般折腾她吃不消呢。
饭吃了一半,外头穆瑞忽地高声禀报:“夫人,您来了?”
元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往床底下藏,裴宣失笑,低声道:“你也不嫌脏?”指了暖阁的方向,元姝匆忙地点了点头,穿着中衣抱着那身小厮的衣服撩帘子进了暖阁,轻手轻脚的将门关上。
裴宣扫了一眼,从容地将桌上的一副碗筷收走搁了起来,这一番动作后,高氏已一脸怒容地走了进来。
“母亲。”他拱手行礼。
高氏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怒喝道:“孽障!”
暖阁中,元姝刚站定,便听到这一声动静,不免微微一怔。
她先前听高家人的口气,知道裴宣和他母亲高氏素来不和,可到底是亲母子,儿子头上受了伤,怎会还忍心对他动手?
她的心一下子揪在了一块,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一巴掌落下,高氏也是愣了一下,旋即,面孔又很快被愤怒充斥。
她原还不知道裴宣这番受罚的因由,直到今日越国公府办喜事,席上被端王妃的母亲贾氏刺了几句,才隐隐明白了过来——哪里是什么御前失仪,分明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圣上面前弹劾端王,这才触怒了陛下!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怎么敢一句话都不跟家里人透露的!
他是要拉着全家人去死吗?
裴宣深吸一口气,余光扫了一眼暖阁那边隐隐可见的人影,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不想让她和他母亲有碰面的机会的,没想到,倒是他先在她面前挨了回难堪。
“你真是患了失心疯了,好好的,去掺合端王的事情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今日在越国公府,那贾氏让我多难堪!”
高氏心里,端王是长子,又有顾太后和顾家撑着,登上大宝的把握远远高于妖妃生的晋王。
天下嫡庶长幼正统,若连皇家都不遵了,底下人又怎么可能遵循?
从前锦衣卫不掺合这些事情,只一心为皇帝办差,大不了日后那位上去了,国公府少吃一些好处,可眼下这形势,连贾氏都开始记恨他们家了,这岂不是要惹来抄家灭族之祸!
裴宣心里骤然升起一股烦躁。
他厌倦了高氏这样将他的一言一行和家族体面以及未来的兴盛衰微绑在一起的想法,好像他们母子之间除了赞赏,就是怨愤,彼此之间的关系不似母子,倒像君臣。
他受伤到现在,元姝都知道摆脱陛下的眼线来悄悄看他,可他这个血脉相连的母亲呢,除了回府那日来质问了一通,今日又来质问了一通,可曾对他有半分关心?
裴宣望着她,笑意有些凉薄:“儿子头上受了伤,被免了职,母亲倒还有心思去赴宴?”
高氏看了一眼,语气没有松动:“你又不是襁褓中的婴孩了,磕着绊着,还要母亲守在床前不成?”
“那康哥儿去年得了风寒,母亲怎么还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屋里?”他摇了摇头,笑了笑:“算起来,儿子也没比三弟大多少。”
闻言,高氏的神情微微有些凝固,片刻后,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眼下是在说朝政大事,扯这些内宅的鸡毛蒜皮做什么?”
裴宣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母亲说得对,可既然是朝政大事,没有让母亲这个内宅妇人操心的道理。端王一早就记恨我了,眼下,国公府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我转投晋王。”
他话说得冷酷疏离,知道高氏眼里非黑即白,去打击端王,自然是为了支持晋王,也懒得多同她解释。
“除非,母亲让父亲重新向陛下请旨另立世子。”
高氏眸光微动,旋即薄怒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又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对你幼弟偏宠颇多,可那也只是因为他年纪最小。母亲心里,论能干,自然还是你当先。这样的重担,也只有你担得起。今日是母亲被气昏了头了,母亲给你赔个不是。”
她叹息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宣哥儿,你还是要多和你父亲商议。说不定,端王殿下只是一时意气。”
裴宣不置可否,屋里的气氛一时便凝滞了下来。
暖阁里,元姝站得脚尖发麻,抱着衣服往里走了几步,忽地有些反应过来。
她明明是扮作小厮混进来的,做什么英国公夫人一来就要到处躲藏啊?倒是显得心虚!
可眼下既然藏进来了,倒不好再现身。
屋外,高氏也没急着走,她觉得鼻尖有些异样的味道,夹杂在饭菜香味里。于是一双凤眼扫动,隐隐瞧见床帏里侧,似乎有一条桃色的娟带,像是女子缚胸之物。
她心头微动,笑问:“怎么?你往房里收人了?”
裴宣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方才闹了一番,倒把这东西忘了,露了马脚。
“是。”他敷衍地应和了一声。
高氏的眼睛就弯了起来,在府里行的房,自然是府里人,比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子让人心安。她笑道:“是哪个入了你的眼?双玉?晏如?还是旁的丫鬟?”
裴宣思索了片刻,他实然不太记得这些丫鬟的名字和样貌了,只记得一个是先太夫人送来的,一个是高氏送来的,都是打算给他做通房的,总算对上号后,轻咳一声:“晏如。”
这是高氏先前送来的人。
高氏眼里的笑意就更浓了一些,笑道:“那孩子生得尚算不错,也还算聪明,不至于辱没了我儿。将来世子妃入门,若是能安分守己,抬成姨娘也无妨。”
裴宣嗯了一声,落在高氏眼里,只觉得有趣,倒难得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有些羞赧的模样。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贪图外边风尘新鲜,眼下被陛下拘在了家里,开了荤便难忍了,到底还是收了晏如。如此,倒也能将他这颗心往府里收一收,免得日日往那外宅那里跑,惹得一身腥。
高氏心情好转了不少,没再刁难,嘱咐了几句不可让晏如有孕便回去了。
等高氏一走,元姝便形迹有些鬼祟地从暖阁冒出头来,小步快走到他身侧,看着他脸上隐隐可见的巴掌印,手掌轻柔地贴了上去:“疼吗?”
裴宣心头一暖,笑着摇了摇头:“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少力气。”
她却不肯罢休,黏着他将药膏存放的地方问了出来,拿出一盒,便小心翼翼地开始在他脸上涂了起来,边涂边哼唧:“……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二爷若成了亲,身体就也有妻子的一份,眼下没成亲,那就是我的。夫人不问因由就来打了你,我心里不痛快,若是打坏了,二爷不英俊了可怎么好?”
她这话说得半俏皮半郑重,裴宣却看得出来,她是在有心为自己抱不平。
见他不答,元姝心里才有些紧张起来:她在裴宣跟前说话一向随意惯了,因身份悬殊,尊敬和畏惧是有的,可因床笫之间的无比亲密,又常常会有跳脱出规矩的言行。
她也明白,以她的身份,不该对高氏的行为指手划脚——哪怕是裴宣将来的世子妃,为了夫妻和睦,也得时刻对高氏孝顺尊敬。可她看见那巴掌印,就是没忍住。
“大人,我……”
裴宣指腹压住她的唇,堵住了她满含歉意的开头,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只是,母亲一向就是这样,我早已经习惯了……”
他想起方才半是试探半是冲动说出的话,垂下了眸子:“她说她是怜爱幼子……可我也曾当过幼子,那时候,她也更喜欢长兄一些。”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他隐隐觉得,高氏对他方才换世子的提议有些心动,只是碍于什么东西,立刻又掩藏了情绪。
所以对他是倚重,对康哥儿是宠爱,这话好像也站不住脚。如果可以,她大概想将他的一切好东西都赠与康哥儿。
元姝望着他这副模样,心软得不行。她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合该拥有一切好东西,却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待他,让他失去最珍贵的,来自爹娘的偏爱。
难怪他出身高门,却要走上这样一条艰辛的路。
她握着他的手,诚挚地道:“我,我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可是在我看来,二爷是世上最好的。”
裴宣听着这话,心软成一团,叹息着将她搂在怀里,手掌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的青丝:“姝儿,在我眼里,你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也是他长久以来,追逐着的一道光。
怀里的人呼吸缓了片刻,忽地出声道:“那晏如呢?”
岁月静好的气氛顿时被打破,裴宣失笑地松开她,拧了拧她皱成一团的小鼻子:“你倒是个喜欢听墙角的,什么都往心里过一遍。好没良心,若不是为了替你遮掩,哪儿至于坏了我的清名?嗯?”
元姝眼神飘忽着,小声道:“那可说不准,说不定二爷早把人家收房了呢?可见我这一趟,确实是白跑了,等着伺侯二爷的,大有人在呢。”
一听这话,裴宣气得咬牙切齿,硬着声道:“那你走吧,全当我这两个月一颗心喂给了白眼狼吃!”说罢,竟真的作势要将她推走似的。
元姝忙服了软,抱着他的腰身不肯松手,嘴里却嘟囔道:“二爷真没意思,禁不起玩笑。”
裴宣的面色却郑重起来,手掌扣着她的肩膀,逼着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姝儿,别再装糊涂,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没碰过旁人,也不会去碰旁人。这是我说的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所以,你以后也不用去听旁人说的话,只用听我说的,你明白吗?”
元姝愣愣地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他是在向她许诺,传说中的,海誓山盟。
第37章 画轴
◎原来,他爱慕着那位陆二小姐◎
他心里只有她一个, 不会碰别人……
这个别人的范围,也包括他将来的世子妃吗?
元姝隐约觉得他给出了一个很大的承诺,他在宣誓她的不同, 可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把这话问出来——她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这样的身份,他能给她的,最多也就是个贵妾吧?
“我知道的, 我知道大人的心意。”她应声后又忽地笑得温婉动人, 乖顺地伏在他怀里, 可这样一来, 他就看不清她的神色了。
裴宣心头微叹, 知道她还有疑虑,可同样的,他也不敢把话挑得太明, 免得她刨根问底。
他轻抚着她的后背, 眸光浮动:再等等,只要再等上些许时日, 一切东西被拨乱反正, 到那时,他再将抉择权交予她。他们之间的感情,生杀大权本就在她手里,是以眼下, 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诉她,让她信他。
……
翌日是个大晴天。
四处走亲访友的英国公回府了, 一回来, 便兴致冲冲地往裴宣住的东山居来了。
这一次, 裴宣倒是从英国公进门就得到了消息,他授意元姝先去他外院的书房待上一些时间,免得老爹高谈阔论起来没完。
听得这话,元姝倒是安心了几分,约莫这位国公爷不像国公夫人那般不靠谱,倒不用她在这里提心吊胆地候着——听墙角到底不宜推崇,况且两个男人在一起聊的话题,她怕她听不得。
于是穿戴整齐,仍旧一副小厮打扮,低头跟着穆瑞一路去了外院。
裴宣的书房是间敞厅,被一座六扇的沉香木梅兰松柏屏风隔开,绕过屏风,才是裴宣平常写字处理公文的书案。
他们进去时,正有两个朱衣婢女在洒扫屋子,见到他们,俱是微微一愣。
左边的那个窈窕妩媚,生着一把小楚腰,率先回神朝着穆瑞一礼:“穆管事来了,可是二爷要来书房?”
“晏如?”穆瑞皱了皱眉头,不着痕迹地看了身后的人一眼,不悦道:“二爷从来不许你们进书房伺侯的,若是瞧见了,少不得发怒。”
晏如面色微变,另一个听了却吃吃地笑,挤着眼睛:“穆管事这就消息不灵通了吧?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晏如姐姐可是二爷身边的人了……”
“雁云,休要胡说!”
穆瑞一听这话也是面色顿变,震惊地看过去:“什么时候的事?”
那雁云笑嘻嘻地道:“想是昨日或是前日?昨个儿夫人身边的嬷嬷来给晏如姐姐送了赏赐,说既然入了二爷的眼,今后就要好好伺侯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