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瑞轻咳一声,心里这才有谱了。
多半是二爷被夫人发现了端倪,随便扯了晏如做大旗。
“纵然如此,二爷既然没提为姑娘破例,我这头便按从前的规矩来。退一万步说,姑娘若真成了二爷的妾侍,这外院书房,日后就更不能轻易来了。”
晏如脸色一白,没想到穆瑞仍旧如此不留情面,眸中闪烁着怨愤,扭身离开了。
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二爷却说收了她,明明连身都没让她近过……但她总不能驳了二爷的话,说不定,二爷是看中了她,只是眼下不便圆房呢?
怀着这样的希冀,晏如高高地昂起头,神色镇定地出去了。
看她二人出去,穆瑞松了口气,转身看着眸光闪动的元姝,笑着解释道:“那晏如是夫人安排过来的,说是让二爷通晓人事用的,可二爷一次都没碰过……她也是心比天高,一心一意想做姨娘,先前太夫人赏的那位双兰早就歇了心思,眼下已经在说人家了。”
像是随意评述,却将裴宣房里这两位特殊的丫鬟的来历性情都悉数告知,元姝明白穆瑞是有意讨好自己,笑着领了这个情。
“那姑娘就先在这玩,等那头国公爷走了,小的再领您回去。姑娘放心,这地界,没什么人敢闯进来。”
元姝点了点头。
穆瑞年纪轻轻却倍受重用,是府里得力的管事之一,平日里忙得很,能亲自送她过来,已经是很大的体面了。她也不多留,留了反而失礼——这是裴宣私人的地方,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想起方才的晏如,她垂眸笑了笑。
裴宣不许她胡乱吃晏如的飞醋,可她其实还是挺好奇的,国公夫人会安排什么样的美婢收拢这个疏离的儿子的心。方才一见,确实也算个难得的美人,不过,比起她,似乎还是要稍逊一筹的。
她有些得意,心情大好地在他书房里转来转去。
裴宣在书房东边摆了个青花瓷的鱼缸,里面养着几尾金鱼。里头绿油油的水草摇晃着,忽而有一尾体型格外大些的,衔着水草往上游,嘴巴鼓鼓囊囊,甚是有趣。
元姝弯着眼睛看着,忽而来了兴致,从裴宣的书案旁的抽屉里寻出来一包鱼食,低头往水里撒了一些,便见那五六条金鱼涌动着游过来,一副争先恐后的态势。
她抬眼望着窗棂透过的一缕日光,瞳眸里散着细碎的笑意,养花侍草,倒是颇为安静悠然的时光。
裴宣在别院里就没养过鱼,或许是觉得那地方不太安稳随时会搬走,或者有别的原因。元姝忽而有些不想离开了,若是能光明正大地陪着他,在他生他长的地方生活,大概也不错。
她哼着民间小调,将鱼食放回原位。拨弄抽屉时使了劲,一下子抽出许多来,倒让她瞧见一卷画轴。
元姝微微敛眉,疑窦地抬头看着书案左侧方向摆着的粉彩竹纹大缸,里面亦斜插着十数画轴。
明明有专用来插画的大缸,好端端的,怎么有一副画放在抽屉里?
裴宣看起来可不是大大咧咧随意将东西乱放的人。
她迟疑了一下,旋即将那画轴拿出来,在书案上缓缓展开。
抵着檀香木的轴展开,露出一张女子的容颜画。
并不似市面上的那些写意的仕女图,这张画将人脸画得栩栩如生,恍若此人真站在她面前似的。
元姝面色凝滞,并非因为这栩栩如生而震撼吃惊,只因……画中人与她的相貌,实在太相像了。
之所以认定不是她,是因为她从未穿过与这女子一般的衣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穿戴皆非凡品,这些东西,有的等价之物她现在也有,可失忆前的她流落风尘,又怎么可能戴得了那么贵重的东西?
画中人比她身材更匀称一些,她出身风尘,常被裴宣说腰肢太过细弱,二两肉则都长在了一双白桃上。那女子眼角眉梢皆是数不尽的娇矜和傲然,她手上停着一只蓝彩的蝴蝶,瞧那仪态,却不似她捉来的,像是连蝴蝶都为她的美丽倾倒,主动地栖息在她掌心。
元姝呼吸微滞,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却是穆顺。
穆顺见她抽开了二爷的屉子,看二爷的画,面色大变,呵斥道:“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二爷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翻看?”
哪怕是二爷的分桃之好,也不能这样肆意吧。
他吼出那一句,见那小厮全然不理会他,只呆呆地看着那幅画,只觉自讨没趣了。于是也到了她身边,踮着脚想看个分明。
“啊,这不是陆家二小姐吗?”
穆顺一眼就认了出来,没想到,二爷竟然在书房私藏陆二小姐的画像。
元姝蓦然转过头,眼尾有些红,颤声道:“你说这是陆家二小姐?”
“对啊。”
元姝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其实看到画像她就有了猜测,连陆二小姐过去的挚友都觉得她就是她,这画像,多半就是陆二小姐。
可她还有些不愿意相信——裴宣曾对她说,陆二小姐养在深闺,他不曾见过她。可他的书房里,却藏着这样一份画像。他为何要骗她?
穆顺下意识应了一句,头一回仔细瞧清楚这小厮的面貌。他吃了一惊,看看画,又看看她,一拍大腿,明悟了。
“原来是因为皮相……”
敢情二爷中意的是陆二小姐,可惜红颜薄命断了指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和二小姐生得有□□分相似的小厮,全为了这张脸,也肯舍去一身清名,走上龙阳之道的不归路……
照这么说,说不定二爷不是真分桃了,只是一时迷了心智,日后,说不定还会想通的。
元姝听着穆顺的嘀咕声,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笑意。
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她和陆二小姐生得像,所以他才会千金赎出她,将她养为外宅;因为卫闵儿是陆二小姐昔日的闺中密友,所以他为她殚精竭虑,救她于水火;因为陆二小姐蒙受冤屈而死,所以他宁肯丢了锦衣卫的差事,宁肯被端王记恨,也要面圣状告皇子,想为陆家洗刷冤屈,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
元姝抚摸着自己这张脸,苦笑连连。
方才她还在为这张脸而沾沾自喜,觉得赢了国公府的晏如,如今,却又是这张脸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望着她说出的那些动人情话,究竟看到的是陆二小姐,还是她?
“陆二小姐叫什么名字?”
“……陆明舒?”穆顺想了一下,不大确定地道。
再抬眼,却见自己哥哥走到了屏风处,对着他怒目而视:“混帐东西,你给我出来!”
他想到自己踹的那一脚,轻咳一声,从东边的窗棂翻了出去,逃之夭夭。
穆瑞气得咬牙,但还是正事要紧,在门口道:“姑娘,二爷那边能回去了。”
元姝咬着唇,迅速将手里的画轴归到原位,在绕过屏风的前一瞬整理好了表情,笑道:“走吧。”
穆瑞不疑有他,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书案,领着她离去了。
*
裴宣心情不错——老爹一如既往地好忽悠,三言两语就觉得投靠晋王没啥问题,转头就开始传授他养鱼养花养草养鸟之道,讲得那是一个热情洋溢,唾沫横飞。
他听得头痛,让人把前些时日搜罗来的一种西域的鸟拿来,好说歹说的打发了他,算算时间,倒没有花费多久。
见元姝回来了,他笑着拉了她的手:“没什么事吧?”
“在国公府里,能有什么事?”元姝笑了笑,反问道。
裴宣神情微凝,倒也没多想,见她有些神游天外之态,揣度她是否有些无聊了。
国公府的风景实则不错,可眼下他正在禁足,虽然只是不能出国公府,可领着她四处乱晃也不太好,于是命人拿来了棋盘,准备让几子哄哄她。
可她下棋也下得心不在焉,几次都抢先落子了,纵然如此,也没什么调皮娇俏的神色。
裴宣没办法,只能收了棋盘,蹙着眉头揉着她的手指,温声问:“姝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去靠近她,拥她在怀里,试探地揉了揉她的小腹:“是不是要来葵水了?肚子痛吗?”
元姝神情有些怔怔的,缓缓地对上他那双满含关切的眸子,眼睛里却霎时间盈满了雾气。
姝儿……
他口中唤着的姝儿,是元姝,还是陆明舒?
他看见她,觉得她不舒服,此刻,心里担忧的是她,还是隔着这张相似面孔,倾慕了许多年的陆二小姐?
他对她的患得患失,是真的担心她离开他,还是担心没了她,连一张与陆明舒相似的脸来寄托感情的存在都没了?
他那般爱慕那位陆二小姐,却是连身边的贴身小厮都不知情,还是看到了画轴,才能揣度一二。如今她死了,他眼里心里,还能容得下第二个人吗?
她要怎么同一个死人去争呢,况且,她还是他视作陆二小姐的替代品才留到身侧的人。
元姝很想大哭一场,可心底却好像会更茫然。
于是她骤然勾过他的颈子,狠狠地去咬他的唇,唇齿交缠之间,全是哽咽的意味。
第38章 冰释
◎她忽然这样扑上来,将他的唇咬住◎
她忽然这样扑上来, 将他的唇咬住,不似从前每回的浓情蜜意,缱绻无数, 倒像是一场殊死的战役,带着必死的决心想要证明些什么东西似的。
裴宣干抽了一口气, 下意识地将人推开,唇齿间有淡淡的血腥味,疼得嘶了一声。
他皱着眉头, 还没发难的意思, 却见她眼里水雾盈盈, 长睫微颤, 一滴晶莹的泪便往下滚落。莹白如玉的一张脸, 比寻常更白一些,那双眸子中似乎还隐隐闪过戒备的意味,裴宣愣了一下, 再去细看, 又无处追寻,好像只是他一瞬的错觉。
回神时, 她的手还紧紧拉着他的衣袖, 一如往常的依赖。
他眉眼一拧,一手托住她腰下的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
她今日实在异常得很。
元姝抿了抿唇,迟疑片刻,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无事,只是在二爷的书房小憩了一会儿, 做了噩梦。”
裴宣有些意外, 失笑道:“就因为这个冲上来咬了我一口?你这女子, 好生狠心。在你的梦里,我是坏人不成?嘶……”他指腹在自己的唇上摩挲了一下,指尖便沾染上了血丝。
元姝怔怔地望着他。
如若可以,她真希望她不曾看到那幅画,一切的一切,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噩梦。
他明明对她这样好,她这样的身份伤了他,怎么都是以下犯上,他却没半点责怪的意思,一个轻飘飘的噩梦的借口,就能将他打发了。
裴宣见她一直看着,眉梢微动,正要说些什么,她却忽地凑上来含住他沾了血丝的手指,温热柔湿的舌尖卷了卷,才藕断丝连地退了后。
这是未曾料到的一幕,他喉结微滚,眸光深邃。
再亲密的事他们也都做过了,可她鲜少会做出这样近似于讨好的行径。越是亲近,她就越不愿意让他觉得她用勾栏做派勾引人,他能猜得出苏思思每回和她凑到一起都在教她些什么,但她几乎没有付诸实践过。
尤其是回了京都,他没带她回国公府,她就越发谨慎,一应都由他主动来,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模样。
裴宣没找到同她讲明一切的时机,也欠缺破釜沉舟的勇气,一面怕她误解自身来路妄自菲薄,一面也不肯让她受半点心理上的委屈,也便由着她去保存这份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但他也是男人,照实情讲,确实是爱这一套的。望着她那一副怯生生的,春潮四溢的模样,他嗓音便喑哑了下来,眼神如火如荼地落在她领口下的雪白:“舐那里有什么用?”他指了指唇上的伤口:“治标不治本啊,姝儿。”
元姝浑身颤了一下,眸里的雾气更浓了,抱着他的颈子又吻了上去,裴宣守株待兔,一掌掐握细柔腰肢,丰盈沉甸的一双紧紧压在他清宽的胸膛上,隔着夏日薄薄的衣料,彼此烫热的肌肤毫无距离感。
她难得主动,他更是气息紊乱,没再去管发疼的唇,猛烈地进击,一呼一吸之间恍若要攫取她的一切。
一切水到渠成似的自然,意乱情迷之时,听见她娇音颤颤,不停执着地问:“二爷,我是谁?”
裴宣薄唇紧抿,肆意之下也褪去了谦谦君子的表象,夹着浓烈情绪的声音毫不犹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是我的娇娇儿,我的姝儿……”
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他脸上。这样的关头,反倒更添上了一把火,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束缚着她,将她往骨血里嵌似的狰狞凶狠,像一头出世的饿狼,越战越勇,越战越凶恶。
……
元姝再醒来时,又到了黄昏时刻。
这样的昼夜颠倒,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囧然,裴宣早已穿戴整齐,神清气爽,倒像是将她视作了一味养病的良药。
“起来吃些饭。”
他修长的手臂将她从薄被里捞起,坐在床榻边一丝不苟地给她穿戴,从诃子到外裳,再到鞋袜,不许她动弹,样样都没有假手于人。
她起初挣扎了一下,后来也乖顺地由着他来,只是他低头为她整理裙摆的片刻,眸中浮上复杂的意味:这样的好,若是因为她就好了。
她实在可笑,还想用勾栏做派和他朝思暮想的人划清界限,在他心里寻一圈是否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惜那人早已不在乎,无论她如何做,在他眼里,也是那薄命佳人往日里不曾在他面前展露的一面而已。
他看着她,想的永远是陆明舒。
或许,他也确实不会再娶世子妃了,因为他心里的妻子,大概只有她一个人。
元姝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柔情似水的目光,牵着他的衣袖撒娇:“二爷,我要回九宜胡同一趟。”
裴宣眉头微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怎么?受不住了,要跑了?”
大抵今日确实让他餍足了,往日里他不常说这样的荤话,元姝佯装羞恼,嘟囔道:“二爷这样,哪里像什么养伤的人。我瞧着,这会儿出去还能打三个徐大人。”
裴宣轻咳一声,眸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