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睨了裴宣一眼,果真瞧见这人的脸黑了下来,好笑地抚了抚他的下巴:“这个沈容安不就是那日要娶闵儿她庶姐的人吗,怎么,你还担心我跟这个有妇之夫跑了不成?”
裴宣眉心跳了跳,捏住她的手,有些紧张:“那他若是没准备娶旁人呢?你……”
她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我又不记得他。”
裴宣有些失望,却也知道,他这时问这话毫无意义,她确然不记得他了。
“难道我和这个沈容安定过亲吗?你这般在意?”
“没有。”
可是,满京都的人都知道,沈容安喜欢你。
他心里正有些别扭着,却听她偎在他怀里,玩着他手里的帕子,淡淡道:“想来也没什么关联,要不然,京中世家大族的规矩,早就该定亲了。”
为了裴宣,她曾着意去了解过这些世家的规矩,像卫闵儿这般这样迟定亲的贵女极少,与她母亲失宠有莫大的关联,其余的,要么是早早定亲了,要么就是打算入宫为妃或者嫁入皇室的。
陆明舒,显然不会是失宠不受待见的孩子。那幅画上,她笑得那般肆意呢。
闻言,裴宣神色微怔,旋即,释然地笑了笑。
是啊,她从前一向骄傲又大胆,若是真对沈容安有意,以她在家中受宠的程度,不管沈容安是否能高中,在他中举的时候,两家亲事大概就会定下了。可陆家,从来没有传出过这样的风声。
这样看来,倒是沈容安一厢情愿牵累了她的名声。
想通了这一点,他心情瞬时大好,低头看她愣愣地出神,拨开她额上的头发,亲了亲:“在想什么?”
元姝眨了眨眼睛,叹气道:“我……我想不起来从前的事,陆家蒙受了不白之冤,我现在应该伤心或者愤怒,可是,我想不起来,只是心里有一些沉重而已……”
裴宣心头一软,轻声道:“不是你的错,你眼下记不起来,正是因为你从前太伤心了。”一说出来,她果真就有了各种复杂的心绪,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了,裴宣只能去尽力消磨她心头的内疚,低头亲了亲她:“会想起来的,其实,陆伯父若是在天有灵,多半还盼着你想不起来,他从前最得意,能将你养得每日里半点忧虑都没有……”
元姝心头蓦然一酸,她好像脑子里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冲着她慈爱地笑,唤她二丫头,却怎么都看不清面貌。
她低低地问:“那,那我那位庶兄呢?”
裴宣默了默,道:“他心有不甘,上战场去搏功名去了。不过你放心,我托了人看着他,若非大战,暂时不会有什么差错。”
上战场啊……
她好像能看到一个英姿勃发,骄纵肆意的世家公子,只是同样的,看不清容貌。但这到底也是一个好的讯号,代表她有希望能想起来了——纵然过去可能会很痛苦,但她不愿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裴宣出神了片刻,没再听到动静,再垂眼,便瞧见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手拉着他的衣襟,大约今日是哭累了闹累了,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眼下已经沉沉睡着了,巴掌大的小脸上染着淡淡的红晕。
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抱着她绕过屏风,放到了那头的床榻上。
她在睡梦里格外地乖巧一些,大约是心事了却,眉眼舒展,很是恬静。他小心地将她拉着他的衣袖的手拨弄开,她却拧了拧眉头,小声地呢喃着大人,他唇角不免又勾起一抹笑。
据实相告后,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倒也算是让他松了口气了。
她袖子里的牌子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半遮半掩地在袖口,裴宣伸手将那东西拿出来,冷笑一声:也不知沈容安哪里来的脸,要借着端王的东风更进一步,娶了旁人,倒还敢来招惹她。
但想了想,还是将令牌放了回去。
若是拿走了,她少不了又要来调笑他。今日闹了这一出,他倒是能将她的心瞧清楚几分了——原来,她待他,也有这么多的畏手畏脚,心惊胆战。若她心意不变,这牌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
权当他大度好了。
烛火晃荡在帷帐上,她衣襟上的纽扣早被闹散了几颗,入眼的是无暇如白玉似的雪白。裴宣凝目看着,俯身细细地吮吻,像在小心呵护着一件珍贵无比的宝物,不知过了多久,他揽着她的腰肢,也歇在了她身侧。
一夜好梦。
第40章 上门
◎一文钱难倒小尼姑◎
翌日, 清光才透窗牖,元姝便醒了。
她看着身侧还在睡的裴宣,眸光亮了亮, 伸出手抚了抚他头上绷带附近的皮肤。
原来是为了她,受了这样的苦。
她心情十分复杂, 一面高兴并没有她臆想出来的另一人占据他的心,一面又自责愧疚,牵累他至此——虽然为陆家的事他已筹谋多日, 快到了收获的时分, 但伴君如伴虎, 焉能将陛下的心思算到准确无误?
终究, 是冒了大的风险的。
她从他怀里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正要收拢衣衫,目光掠过衣襟附近的点点红梅,脸颊不由一烫。
什么时候亲的……
她趿了鞋子下了榻, 注意到这件小厮服昨日那么一闹, 都快被扯坏了,索性丢到了地上, 想了想, 抽了他的玉色外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
裴宣被那动静吵醒,眉心轻拧着转过脸去,入眼的便是那像玉雕的琵琶似的无瑕的背。她恍若未觉, 正背对着他研究他的衣服,如柳的细腰上系着一根碧色的细绸带, 玉色外袍舒展, 套在了身上, 她低头将乌黑的青丝拢出来,随意地系好袍子,朝着屏风那头而去。
他瞧见这胜画三分的美景,呼吸都顿了顿,一双眼睛像烈火一样在她背上灼烧,可她并未察觉。
裴宣挑了挑眉,深吐了一口气。
元姝到了桌案旁,低头将那幅画拾起来,指尖在上面绕了一圈,不知在想什么。
“看什么呢?”
她一怔,抬眼才瞧见他倚在屏风旁,一双墨色的瞳眸里满含笑意,半是慵懒,半是随意,数不尽的风流味道。
元姝眨了眨眼睛,笑道:“看大人,大人真好看。”
裴宣嗤笑一声,对她的甜言蜜语还是很受用的,面上却不显,背着手到了她身侧,逗弄她:“昨日为这幅画哭成那样子,怎么今儿还翻出来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恃宠生娇:“还不是大人要欺瞒我。”
裴宣看了她一眼,道:“你从前可不会唤我大人。”
指的是做陆明舒的时候。
元姝想了想,歪着脑袋看他,试探道:“裴哥哥?裴郎?二爷?”
裴宣轻咳一声。
其实他们二人之前都是不说话的,准确的来说,是陆明舒不怎么搭理他,猎场之前是又畏惧又讨厌,猎场之后……好似是矜持又疏离的意味偏多一些。
“随你。”他心情很好,这三个称呼都很合他心意,不挑。
元姝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由着他走过来捏住她的手,然后主动带着他的手往画上牵引:“二爷,这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他想了想,没迟疑太多时间:“似乎是在一个宫宴上,那时候苏贵妃请了京都的贵女们参加赏花宴,为晋王选妃。我买通了宫里擅长此道的画师,画了这幅画。”
元姝笑得眼睛眯起来:看来,裴宣之前确实是暗暗钦慕于她,若是真互相有情,何须这样偷偷摸摸画她的画像?
说到这里,裴宣神情也有些不自在,道:“我本来是想送你的,可是又怕你觉得我唐突,便自己留下了。”
元姝点了点头,装出信服的样子。
我不信,我要我自己的画像干什么?家里没铜镜吗?
不过这倒让她想到另一桩事来,她好奇地问:“晋王选妃?好像没听说晋王殿下娶妻了?”
裴宣默了片刻,道:“本来是陛下赐婚,将你长姐许配给晋王做正妃,另外苏家的一个庶女抬进了晋王府为侧妃……”
元姝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说,端王要构陷陆家,是不是为了毁了这桩婚事?”
“很有可能……不过你长姐今年年初便突发恶疾,那婚事,本来就不成了。”裴宣补充了后半句,但更多的,他没说。按照大嘉朝的惯例,陛下赐婚,是既定的喜事,是莫大的荣耀,没有不成的道理。
陆家长女突发恶疾,但陆家不止有一个女儿,陆明舒就是地位相仿的嫡次女,若陆家没有出事,此时,陆家很有可能会选择将陆明舒嫁进晋王府。陆阁老以及陆家一脉,就仍旧是晋王府有力的姻亲。
但他隐隐觉得陆大小姐的事背后有蹊跷,但陆家府邸已然被封,许多痕迹被消除,倒是一时无从查起。
明舒聪慧,和她说得太多,怕她会多想,将事情怪罪在自己身上。
元姝倒没有多纠缠,知道了始作俑者的动机也没什么用,陆家,终究已经赔上了多条性命。唯有血债血偿,能补偿一二。
这头屋里正静默着,穆瑞忽地在外头敲门:“二爷,您在里头吗?”
裴宣应了一声,沉声问:“进来,什么事?”
穆瑞松了口气,推门进来,隔着屏风禀报:“外头来了个小尼,拿着国公府的牌子,央您帮一把。”
小尼?
两人对视一眼,有了猜测。
静纯?
“将人带到书房来便是。”
“是。”
……
静纯跟着穆瑞一路进了国公府,到了书房门口,见穆瑞让她进去,这时才有了一丝迟疑。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那时的一面之缘,腆着脸上门来求助。可这些世家大族,规矩重,师傅若在,肯定是不许她轻易和这些人关联的,唯恐行差踏错,害了性命。
元姝推门出来,看见她,眼睛一亮,立刻上前来拉她的衣袖:“静纯小师傅!”
她又换上了一身小厮衣服,静纯吓了一跳,刚要说男女授受不亲,瞧见她的脸,这才微微一愣,跟着她进去了。
裴宣站在屏风后面,遥遥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并未出来。
静纯换了礼,见裴宣也在,心间更是纳闷道:好好的姑娘扮作小厮,是什么闺房之乐不成?
出家人可不好多想这个,小静纯摇了摇头,看着元姝,开门见山道:“夫人,能不能……借贫尼些银子?”
元姝愣了愣,没想到静纯上门来是为了借钱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见她一副怯生生,唯恐她拒绝的样子,心便软了下来,柔声问。
静纯咬了咬唇,低着头:“我师傅她……她水土不服,一进京城就得了咳疾,夹着风寒,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我们借住在大觉寺,已经快没有银子了……”
大觉寺?
元姝想起,她当时说会和师傅来大觉寺交流经文,有些疑惑:“大觉寺的人让你们过来,你师傅得了病,他们也不管吗?”大觉寺的香火可旺着呢。
静纯的头更低了:“是大觉寺后面的小庵邀我们来的……大觉寺的人怕我师傅是痨病,都快把我们赶出来了。”她眼圈红红的,平日里内向,此时却全然不吝啬开口:“我师傅哪里是痨病,大夫都说了,分明就是普通的咳疾,风寒所致,吃几副药便好了!”很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元姝心头叹息一声。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连号称超脱于世俗的出家人也不例外。
她望着静纯,这小尼年岁还小,恐怕也是被大寺的人欺负得不行,也没人照应撑腰,实在可怜。
“你等一等。”
她笑着安抚了她一句,到了裴宣身侧,低声道:“二爷,我想去陪她看一眼,至少,让大觉寺的人别欺生。”
裴宣眉头微锁。
他其实也有点担心那生病的尼姑是痨病,可元姝既然这么说了,这小尼到底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也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他叹息着点了点头,往她身上塞了个荷包,温声道:“你小心些。去了,让大夫去看看就是,你就不用近身了。我让家里的护卫和你一道去,若是大觉寺的人胡搅蛮缠,报英国公府的名号就是。”
元姝抱着他的腰笑:“知道了,二爷……狐假虎威嘛,我很会的。”
裴宣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去吧。”
第41章 刁难
◎她高高地扬起手,唇角挂起一抹得意的笑◎
天色还早, 马车的洒花帘子被一只细白纤长,如玉雕而成的手掀起,元姝凝眸看着山路, 带着几分谨慎。
静纯这样找上门来,虽然事出有因, 但如今英国公府被卷入漩涡之中,万事还是小心为上——这山路,最近可不太平。毕竟, 连淮南王妃那样的大人物都一个不慎, 命丧黄泉了。
大觉寺离城十余里, 和皇家的普乐寺一个在南, 一个在北, 遥遥相望。寺庙依山而建,林木丰茂,裴宣命人在这马车上挂了英国公府的牌子, 自有人在山门处等陪, 是个姓陈的管事。
既然是打着国公府的名号,穿一身小厮衣服自然不像话, 元姝被扶着下了马车, 那陈管事一看,眼睛也是一亮。
来人一身海棠斜襟玉兰扣绸衫,下边配着荼白锦纹马面裙,绿豆大小的珍珠头箍, 眉目如画,抬眼间风流婉转, 怎么瞧都像是京都高门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只陈管事知道, 这位并不是国公府的小姐, 而是世子的身边人。当下也是暗暗点头,听说是出身不显的,却也能有这样的气度,难怪世子爷那样眼高于顶的人物,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留她在身边——能素能妖,正是男人们最爱的。
那知客与陈管事熟识,却没见过元姝,低声问她来路。
陈管事则不怎么理会,只道是府里的表姑娘——京都高门,联姻盘根错节,表姑娘之类的,各府上都有不少,身份则高低有别。知客不再多问,见陈管事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也怀着谨慎小心的态度待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