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习武之人,这话他就更爱听了。
他思忖了一下,元姝一直待在国公府,确实也不是事儿。一日两日的还好,时日长了,难免会被人瞧出端倪来。到时候,万一事情还没发作,倒是难以收场了。
外头,九宜胡同那边,锦衣卫虽然撤走了,但他培植的暗卫还在。待在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去吧,这些时日不平静,没事就不用外出了。”他叮嘱了一句,话说得果断,食指扣上她衣襟上最后一颗纽扣时,却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轻声道:“我一会儿让穆瑞送你回去。”
元姝摇摇头:“穆管事忙着呢,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裴宣皱了皱眉头,不悦道:“你的事才是最要紧的事,国公府也不止他一个人能用。”很是执拗的态度。
元姝头低了下去。
他从来直率,说出的关切之语比起下笔成章的风流才子更容易让人心动。
“青阳郡主与我约好了,今日还要见上一面,就在附近,我和她一道,没事的。”她想了想,再抬头,巴掌大的小脸上一派娇憨又妩媚的神色。
裴宣微微失神,心道再让她留下去怕是不成了,囫囵地起身,点了点头:“那好,早些回去。卫闵儿这里,没什么事情需要她做的。”
元姝轻轻地嗯了一声,感觉到那人的指腹在她的耳垂上流连了一下,才如同割爱般地释手。
……
她倒没有说谎,卫闵儿的确在附近等她。
她们在几日之前便约好了,今日一起在外头逛逛。只不过没想到裴宣这头出了事,元姝便无暇顾及这边了,待她一副小厮打扮出现在茶馆窗侧时,倩玉正一个人在外头张望,看得出卫闵儿已经焦急地等了很久了。
进了二楼客房,卫闵儿嗔道:“你可算是来了,倒是个压轴之宾,我好歹也是个郡主,竟也能让我等上整整一天。”
元姝歉意地笑笑,低声道:“有事耽搁了。”
她听得出,卫闵儿这话是在开玩笑,也是在她看来两人很是亲密,才会拿身份来压她。
往日里元姝没有多想,今天听到这话,却是心头微微一哂。
是啊,卫闵儿堂堂一个郡主,能叫皇帝一声伯父的天门贵胄之女,如今却和她一个倡优出身的人厮混在一起。说到底,是将她认作了昔日好友,出身相差无几的陆明舒。
“怎么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卫闵儿察觉出她的态度有些冷淡,不再发难,有些担忧地问。
自打从元姝这里听说了她母亲并没有身故的消息,卫闵儿心情开怀了很多,眼下虽然还没能和她母亲见上面,却也能心怀一份希冀,平淡地生活了。
元姝看了她一眼,心下悲戚。
这样的至交好友,不是她的,也是陆明舒的。
她强行拨散那些情绪,镇定地开口:“没事。不过我听说,锦衣卫的裴指挥使是因为想替陆家翻案才受到责罚的,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陆家以前,和这位裴大人相熟吗?”
闻言,卫闵儿的神色有些古怪。
陆家的案子她其实也一直瞒着陆明舒,不过瞧她这样子,好像是也理出了一些头绪,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谁能一直将谁护在羽翼之下,更何况,她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裴大人?你若是记得,定然不会这样称呼他,不是叫裴魔头,就是直呼其名了。”
卫闵儿笑了笑,倒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消息——她只知道裴宣最近和端王干上了,却不知晓,这其中还夹杂着陆家的冤案。
若是往常,她还会在父王和好友之间抉择一二,可自从看穿了一些事后,她就再无这些想法了。
她思忖了一下,毫无保留地道:“交情?倒是没听说,从前裴宣抓了不少官员,都是秉公执法,没听说和谁家有交情,陛下大概也不会容许他和谁有交情。”
元姝有些失望,连陆二小姐的好友也不知道这回事吗?
“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卫闵儿忽地有些惊讶,站了起来:“去年去围猎的时候,你不小心被晋王害得从马匹上摔下来了,那一回,是裴宣正好在场,救了你。那么高的马,要是真摔下来,摔断脖子都说不定,没有他,你可不会是崴了脚那么轻松。”
不提倒也罢了,一提,卫闵儿就有些激动起来:“你说,他是不是不是正好在场,而是就准备在一边保护你的?舒儿你生得那样美,多少公子为你倾倒,裴宣再冷酷,也不过是年轻公子,说不准,就是早就对你起意了!”
她越说越觉得有可能,否则,陆家这种错综复杂涉及朝廷争斗的案子,裴宣这样素来只会明哲保身忠心陛下的人,怎么会贸然插手?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才是王道。
至于从前她没想到……主要还是裴宣当时没露出什么端倪,将人救下来之后,很快就转身走了,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态度。
而且那时候明舒在她耳边说了太多害怕讨厌裴宣的话,但围猎之后,她的态度倒是有所改变,没有在私底下说过裴宣的坏话了。但根深蒂固的固有观念还在,因此卫闵儿一次也没有将裴宣和明舒同风花雪月四个字联系起来过。
不过,打通了这一关节,她又觉得不是没可能了。毕竟在她眼里,陆明舒值得嫁世间最好的男子,哪怕裴宣是全京都女子钦慕的对象,她也不一定觉得他配得上好友。更何况,这人还有罗刹的凶名。
她说得十分激动,将陆明舒说成令天下英雄折腰的绝世美人,若是从前的陆明舒,这时候就该白她一眼,打断她的浮想联翩,道一句:“天下男子都该喜欢我不成?我可只有一个。”
可面前的人是元姝。
元姝听在耳里,桌案下的指尖被攥得发白。搞了半天,看卫闵儿这态度,即便裴宣和这位陆二小姐有什么干系,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他那样的人,却在情路上如此坎坷悲凉,那被视作替代品的她,听起来就更可怜了。
敷衍地聊了几句,元姝谎称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去歇息。卫闵儿看她脸色确实不好,也不再聊了,想派个丫鬟送她,也被她婉拒了。
临上马车前,卫闵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元姝的背影,微微蹙眉。
她总觉得,明舒这身衣服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末了,又摇了摇头,大抵京都的下人衣服度差不多吧,明舒可能是觉得男装出来行事便宜些,不必多想。
*
元姝沿着道慢慢地走,神色有些恍惚。
此刻她一副小厮打扮,一头乌黑的青丝被挽起,掩藏在帽子里,一个人行走倒也没什么人会特别注意。
然而走到一处客栈时,忽地眼前光影一恍,有人冲出来攥住她的手腕:“明舒!”
明舒?
她脚下跟着踉跄几步,神色茫然地看过去,怎么又有人提陆明舒?
沈容安在此地已经徘徊了许多时日了。先前不知深浅地跟着锦衣卫,吃了个闷亏,打那以后他就学聪明了,几个铜板让寻常百姓多留意一下,归拢着线索,时日一长,倒还真让他寻摸出陆明舒的位置来——只不过范围极广,有好几条胡同需要排查,但这些胡同里住的人也不是下九流的出身,不是赫赫有名的商贾就是世家分家搬出来的旁支,也不好轻易招惹。
这客栈,倒是能瞧见这几条胡同来来往往进出的人,只是需时刻注意着。若是坐了马车乘了轿子,也是不好看出来的。今日他下了衙,亲自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正巧在街头看见了一副小厮打扮的陆明舒。
他太过于熟悉明舒 ,一眼就能认出她,虽然比几个月前瘦了些,但一定就是她。
沈容安很是欣喜,寻了这么些时日,终于是有了下落。至于裴宣说的爱妾之类的话,他没放在心上——这人一向心高气傲,对看不起的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也许就是为了刺激他,好让他做出什么不适当的事,牵累端王。他更愿意相信,裴宣留陆明舒在身边,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
毕竟,他从前也没露出对明舒势在必得的意思——照门第出身,若从前裴家向陆家提亲,两家的婚事必然是十分顺遂的。
既然没有,那就是信口胡诌的,沈容安更愿意这么想。
他心绪激荡,不顾眼下是在人潮汹涌的长街上,骤然将她拉入怀里,抱住了她的腰肢。
和裴宣闹了许久,元姝骨头本就是酸软的,和卫闵儿说了那些话,更是神思不属,毫无反抗能力地跌入那人怀里,直到鼻尖闻到陌生的淡淡香味,才一个激灵,面色惊疑不定地使劲将人推开。
“你……你是谁啊?”
这话像是晴天霹雳,把沈容安惊得无所适从,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元姝,有些茫然:“明舒,你……”
沈容安身形清瘦颀长,竹青直缀更衬得人挺拔,容颜俊朗,不同于裴宣那种精致中带着攻击性的俊,他更像书里说的那种淡泊宁静的谦谦君子,每一处都生得像最出众的文士之态,客栈里都有不少女孩子偷偷地看他。
可元姝听见这个称谓,从来爱看美人的她心肠一下子就冷硬了起来。
又是一个陆明舒的旧人,或许便是卫闵儿口中为她倾倒的公子哥之一吧。
她嗤笑一声,退后几步:“公子认错人了,我不是陆明舒。”
沈容安本有些惊疑不定,可一听她开口,又淡笑起来。
若不是她,怎么能一口喊出她的名字?况且,世间二人再怎么像,说话的声音也不会一模一样。
“你家出事,我知道是我无能,没能救下陆伯父。只是明舒,你万万不能和裴宣这等豺狼虎豹混在一起,他这样狠毒的小人,将你卖了你都不知道。乖,先和我回沈家,好不好?”
他笃定是元姝此刻是在和他置气,亦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柔声哄着。她如今形单影只在京都,可怜极了,再怎么气愤她,到底沈家还有一位相熟的长辈在,她去了,也能更安心些。这也是沈容安能带走她的一大把握。
然而这时却忽然有人走了过来,神色不善地挡在元姝面前,瞪着沈容安:“你这泼皮,我妹妹都说不认识你了,说你认错人了,你还来挑拨我妹妹和她夫婿的关系,撬人家墙角,丢不丢人!”
元姝愣了愣。
没想到苏思思不知何时在旁边听了几句,此刻叉着腰,一副泼妇做派。
沈容安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明舒从哪里认识的这样下九流的人,毫无规矩礼仪地在人群里大叫,惹得他身上落下许多异样的眼光。他心中不悦,见元姝看都没看他一眼,毫无要跟他走的意思,只能暂且放弃了。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块令牌,低声道:“你若是想通了,随时去沈家找我。”
苏思思怒目而视,沈容安懒得理会她,拂袖而去。
人一走,苏思思面色就平静下来,拉着元姝上马车,劈头盖脸地道:“你真是糊涂!别以为裴大人现在失势了,你就能在外头和旁的公子哥儿勾搭,他这种高官,必然在你身边留了很多眼线,那姓沈的抱了你一下,没准儿现在都传到他耳朵里去了,好在我机灵,将他骂作无耻小人……”
元姝手里捏着沈容安给的令牌,倒没有什么想法,见她嘀嘀咕咕个没完,眸色微动:其实,苏思思才是她的朋友。唯一的,不属于陆明舒的朋友。她这样的担忧关切,与旁人无关,只是因为她是元姝而已。
苏思思话说到一半忽地被这丫头抱住,怔了怔,旋即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别以为你抱我一下就能遮掩过去了……勾栏里两个公子为一个妓娘大打出手的事不在少数,这两位一看都是身份不凡的人,小心神仙打架把你自个儿玩死了。且先等等吧,若裴宣真不行了,你再投下家也不迟……”
元姝失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真是佩服苏思思的思路。
“行了,我心里有数。”她敷衍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徐程把你安置在附近住吗?”
先前她以为苏思思是对徐程动了真心,见她没说,一直也不敢问他二人的关系,怕触及她的伤心事——毕竟,没有哪个女子想当人家的外宅的。
可今日听了她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话,又觉得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喜欢徐程,或许,也只是暂时将他当作了栖身之地。
闻言,苏思思点了点头:“你在这附近住,暗卫多着呢,徐大人也是想让我住得更安心些,时不时地也能去寻你说说话。”神色之间,倒没有什么不虞之色。
苏思思见她不说话了,耷拉着一张脸,呆呆傻傻的样子,像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拧着眉头道:“你这是……怎么了?姓裴的不要你了?”
她从来快人快语,元姝心里一堵,越发不想说话了,有气无力地道:“他……他被陛下免职,是因为一个女子。”
苏思思有些意外,眉头拢在一起:“你怎么知道的?他应该不会和你说这些吧。”
“他是想替陆家翻案……他心悦于从前陆家的二小姐,连死都不怕了。红颜薄命,怕是他心里一辈子都过不了的坎了,我要怎么和一个死人争啊?”
对着苏思思,有些话她倒是能倾吐出来了。
不过还是藏了一句,她和那位陆二小姐生得一模一样的事情。
苏思思一听就怒上心头,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她寻思着,姓裴的好像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吧。这头对着元姝掏心掏肺,那边还有个死去的罪官之女记挂在心上……
等等!
她眯起眼睛,骤然想起元姝的来路来。
“所以,你心灰意冷,准备离开他了吗?”
元姝怔了怔,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她只是觉得,她好像没办法坦然面对他了。一看见他,她心里就在想着,他是不是在透过她的脸在看别的人……至于离开他,倒是还没仔细想过。
苏思思心头叹了口气。
这丫头跟她不一样,分明是用情了。若非如此,想着那姓裴的几次三番不给她好脸色,她就该撺掇元姝跑了,看他气得吐血,这才好玩。
倒没想到,她有朝一日竟然要帮这个姓裴的狗贼!
算了算了,都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苏思思叹息一声了,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去找他问清楚,而不是像个怨妇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想着哪里不如那位陆二小姐。你从来都是敢说敢做的,从前看你对着他也没什么敬畏的样子,怎么如今倒露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