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瞧见跟着下了马车的那位僧尼,眉目间有些困惑。但静纯初来乍到,本就和这些人也不太熟,知客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自家人,便没多问。
元姝被引到了一间上好的厢房,目送那知客离去,静纯才有些焦急地道:“夫人,我师傅……”
她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可大夫还没来,且先等一等。”
城中有一间医馆的大夫专精此道,她们出门的早,那医馆还没开门,留下的人等到了,也得花些功夫才能将人带上来——至于国公府的府医,若要留在寺中,却是多有不便。
无论是咳疾还是痨病,都是要花功夫长治的,外头的医馆,反倒要更容易请些。
静纯听了这话,勉强安定下来。她只是觉得,师傅的情况越来越糟了,再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但没过一会儿,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出了厢房,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张望着山门的方向有没有来人。
元姝也没阻拦,实则也在暗暗观察,倒没发现什么异样。忽地,庭院里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叫:“哎呀,静纯,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静纯回头,很是意外:“成安师傅?”
来人也是个尼姑,只是年岁大了些,瞧着有三十岁了,额上已长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
此刻,成安抓起静纯的手就拖着她往外走:“别在外边瞎玩了,你这孩子,你师傅都快不好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外头闲逛?”两人瞧上去是认识的,言语之间没有太多的客套,像是个性子急的长辈,不断地开口教训晚辈。
静纯好看的脸皱成了一团,有心辩解,道她不是贪玩,是请到了贵人医治师傅,可那成安并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笑眯眯地扭过头来看着她:“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庵里的成秋师傅回来了,她一手医术了得,我这头花了好大的功夫,她已经同意立刻给你师傅诊治了!”
成秋?
诊治?
静纯有些懵,但反应过来后立刻满脸欣喜,笑着和成安道了谢。
忽地,她想起她求来的元姝等人,回眼望过去,元姝也听到了她们这一番交谈,笑吟吟地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过去看看。
静纯点点头,精致的小脸上再无半点丧气。
太好了,师傅有救了,有成秋师傅,又有国公府请来的大夫,师傅定然有救了!
元姝望着她二人离开,眉梢微微拢起。
这么巧,静纯的师傅刚要不行了,后面的仙安观就回来了一位云游的圣手?怎么前些时日,静纯到处求人的时候,不见有人告知于她?
雪中送炭?
那又图静纯这个身无长物的小尼什么呢?
她心头疑窦丛生,本能地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不过,此时不好去打探什么,毕竟仙安观是庵庙,她也不好带着陈管事硬闯进去。
过了大概两盏茶的功夫,静纯去而复返,在厢房外头隔着帘子朝元姝道谢。
“夫人,成秋师傅说,我师傅只是普通的咳疾,抓上几副药精心调理着就是了。”
元姝点了点头,笑道:“那太好了。”从怀中拿出一枚荷包,里头是裴宣给的一些银票,塞给静纯:“这回没帮上什么忙,但也是幸事,如今你师傅有同门照料着,自然是更好了。这点钱,就当先前之事的报答了,还望小师傅收下。”
一桩心事了却,静纯又恢复了寻常腼腆又有些羞涩的模样,此刻红着脸婉拒:“这哪里能收下?夫人,您不是没帮上忙,是我搞不清楚状况,以为没人帮忙了,才上门去求见您的……是我害得您白跑一趟了。”
“无妨,你且收下吧,治病是要花钱的,总不能让仙安观的师傅们来出这个钱。”
闻言,静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
这位夫人说的对,方才成秋师傅还说,这病得慢慢治,后面的药,有些会牵扯到珍惜的药引子,想来,还需要很多银钱才能治好师傅的病。
况且,师傅同她说过,这些高门大户不愿意欠人家人情,能用钱了结的自然最好,这回她用了这牌子一次,人家却没帮上忙,给她钱,可能也是想顺便把这人情还了……
见她接了,元姝松了口气,点头一礼,便带着陈管事离开了。
来了这大觉寺,总得上一炷香,添些香油钱——近来她和裴宣都有些麻烦缠身,若能用银钱换个心安,也是极好的。
宝殿的僧人和善地送他们出来,元姝便准备出山门回去了,谁知,在山门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却遇到了一位面色不善的少女。
“站住!”那人冷冷喝道。
她凝眉,上下打量了这位拦路虎一番。
那女子生着一张鹅蛋脸,柳眉横翠,星目璀璨,五官亦是难得的精致,但浑身上下最吸引人的地方倒不是脸,而是通身的气度。她神色不悦地立在那儿,却无半点泼妇之态,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华丽而美艳。
元姝隐隐觉得她的眉目有些眼熟,细究之下,倒是有些像卫闵儿。
只是卫闵儿个子高挑,曲线玲珑,对比这女子,多了几分英气,少了一些娇美。
她心头有了想法,试探地开口:“清河郡主?”
卫湘儿挑了挑眉,嗤笑道:“到底是虎落平阳了,从前可不见你对我这样客气。”
元姝在心头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前怕你做什么,家世门第容貌样样不差,你一个庶女还欺负她的密友卫闵儿,两人相见恐怕是大打出手的关系。
不过她眼下不记得从前的事,倒是怕多说多错,因而也没有应声。
心头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如若她和裴宣猜得没错,当日回京路上遇袭,很可能就是这位骄矜的郡主的手笔。
卫湘儿眸光闪烁,微微有些疑窦,但也没能立时抓住,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贤妃娘娘此刻正在庙中,你与情于理都该去见个礼,走吧。”
她怔了怔,忙道:“承蒙郡主抬举,只是民女现下已经是罪臣之女,得幸抬头做人已是万幸,不敢去娘娘面前叨扰,惹得她烦心。”
她可听说了,卫湘儿和顾贤妃情同母女,她此刻强压下了那一丝怒气,她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卫湘儿眉梢微挑,笑了笑:“娘娘要见你,岂容你拒绝?你也知道,你现在只是个罪臣之女?”
元姝心头一沉,看了一眼身后的陈管事。
陈管事会意,趁卫湘儿趾高气扬地带着她离开之际,悄悄地远离了众人。
……
顾贤妃到大觉寺来上香,元姝此前并未听说,否则,裴宣是不可能让她只身前来的。
怪只怪静纯上门太早,她们来的时候香客只有寥寥几人,没想到后面会跟来这样的贵人。
元姝侯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里,忽地有人高声禀报贤妃娘娘到,便听一阵环佩叮当作响,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位容颜清丽又不失娇艳的丽人迈进了槛,她忙跪下行礼,没有抬头。
卫湘儿却是径直迎了上去,只稍稍一福,便接替了顾贤妃身边大宫女的位置,娇笑道:“娘娘可累着了?这大觉寺到底比普乐寺热闹些,人也多,只是神佛听闻要更灵验些。”
顾贤妃今日也是按品大妆,发髻上簪着翡翠大花,五彩云鹤妆花对襟褙子,大袖上镶着品相不凡的珍珠,一双朱面金绣鞋,行走时要露不露的仪态,端庄大方。
闻言,她笑吟吟地得体坐在大炕上,有宫女立时在炕边搬了个椅子,好让卫湘儿坐在贤妃的右手边,方便说话。
“不累,这里,比普乐寺自在多了。”她拍了拍卫湘儿的手,让宫女摆上攒盒,随意一指:“饿了吧?出宫时捡了些御赐的点心,都是你爱吃的。”
卫湘儿娇憨地笑笑:“娘娘又来取笑我,我又不是吞金兽,哪里能整日里吃?”
一众宫女都掩了嘴笑,显然已经习惯了贤妃与卫湘儿之间的亲昵。
两人旁若无人地闲话着,就像完全没注意到地上跪着的元姝似的。
元姝神色不变,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膝盖,好让自己好受些。
瞧这情形,卫湘儿大概是着意要给她一个苦头吃了。也真是倒霉,今日出了个门,就恰好被她逮住了。
这小动作落在卫湘儿眼里,她眸光中冷意一闪,柔声道:“娘娘瞧瞧,可还记得她?”
顾贤妃倒是真到此时才注意到一边跪了个人,眉心微拧:“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元姝无奈地抬眼,沉声道:“民女陆明舒,拜见贤妃娘娘。”
“陆家二丫头?”
对着外人,顾贤妃脸上的神色便淡了下来,眸色微微转冷:“不是说被裴家那小子收在身边了么?怎么还一个人到处乱晃?”
这话说得不客气,若元姝还是陆家的贵女,贤妃这三言两语就要把她打成不守闺范的贵女之耻了。
听她以那样蔑视的口气提裴宣,元姝嘴角往下拉了拉,若是裴宣官职还在,直属陛下的锦衣卫指挥使,顾贤妃还敢用这么不客气的语气教训他们吗?
说到底,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往日里,活该被苏贵妃压得出不了头。
她心里暗骂,面上却不能被抓住把柄,淡笑道:“世子爷近来诸事不顺,民女便来求一求神佛庇佑,此乃人之常情,望娘娘体谅。娘娘是否也是来为陛下祈福的?民女也盼着陛下长寿无疆……”后半句,她神色一派好奇懵懂,又带着些许对贵人的仰慕。
顾贤妃心里一堵。
她才不是为皇帝祈什么福,她巴不得皇帝早点死,为她儿子祈福早登大宝还差不多!
卫湘儿的眸中闪过一丝冰寒,这陆明舒,还是一如往日的牙尖嘴利!她简直厌极了她!
她冷哼一声,轻蔑道:“裴宣连个名分都没给你,你哪里来的身份,和娘娘作比?你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不同于外人,端王一脉,是知道裴宣养的外宅就是陆明舒的。
元姝乖巧地点头:“郡主教训的是,民女身份低贱,不敢和娘娘作比,唯有一颗盼望世子好的心而已。贤妃娘娘贵为一宫之主,这宫里,除了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苏贵妃娘娘,再无人能和娘娘比肩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顾贤妃雍容华贵的脸上亲切的笑容简直要裂开了。
她就差明说了,我是外室,你也不过是个妾,还不是妾里的头一个!
皇后抱病多年,在宫里毫无存在感,眼下也能被她拿出来压她!还有,她竟然明晃晃地把苏贵妃那个贱人压在她的头上!
顾贤妃简直要被气死了,眸子里头一次表露出对某人如此明显的厌恶。
元姝则坦然处之。
这两个女人来势汹汹,都没想给她好果子吃,现在都还让她跪着呢,她难道还要说好话恭维她不成?就不!就是要戳她心窝子,往死里戳!佛门清净之地,难不成她还敢杀了她不成?
“这么说,你对裴世子倒是一片深情,日月可鉴了?”卫湘儿却很快冷静下来,莲步轻移,走到她身侧,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冰冷:“那你怎么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本郡主的未婚夫呢?”
元姝瞳孔微缩。
原来卫湘儿知道了,怪不得,今日一上来就想对她发作。
她有些郁卒,看来是被卫湘儿安插在沈容安身边的眼线给害了。可问题的关键是,她现在压根不记得沈容安啊!可她这样说,有谁会信?信了也会装不信,借题发挥!
她蠕了蠕唇,道:“沈大人忽然那般激动,民女也没办法,只是郡主的人若是瞧见了,自然知道,我并未逾矩。”
卫湘儿冷笑一声:“强词夺理!你这狐媚子,本郡主今日一定要教训你一番,好让你知道天高地厚。来人,掌嘴!”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上来按住元姝,另有一个宫女面色冰冷,准备来掌嘴。
她们都是贤妃的人,自然知道贤妃此刻对这女子有多恼火,能干这么轻巧的活计讨得娘娘欢心,对她们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事。
只是临动手前,卫湘儿忽地走上前来,拨开了那宫女的手。
宫女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卫湘儿眸中神色涌动。
自从裴宣倒了,端王一脉低调了几日,便发现朝臣们有不少人改变了态度,有倒戈的意味——甚至连晋王那头都有不少人暗暗和他们接触。
虽然不排除其中一些是陷阱的可能,但仍旧能说明,在裴宣这件事的处理上,陛下明显的偏向让很多人动摇了。
端王殿下本就是长子,名正言顺,如今陛下肯为了保全他牺牲一名心腹爱将,这难道不是宠爱吗?这么一来,晋王的优势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
面对这样的大好形势,端王自然收拢了不少新的人手,眼下,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过,淮南王提醒过卫湘儿,裴宣此人心思深沉,对自己和别人一样的狠,若是将他逼到绝路,容易引发变故。
如非必要,将他晾在那儿是最好的。
卫湘儿却不这么想:从前的裴宣,可不会只身犯险,做这种毫无把握毫无利益的事,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
她修长的手指上染了蔻丹,长长的指甲有意无意地划过元姝的面颊,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卫湘儿有些失神:若是……若是她今日借着掌嘴毁了陆明舒的脸,失去了美貌的佳人,还能和裴宣的前途相较吗?
“我来。”她一瞬时有了决定,满是冰冷的笑意擦过元姝的耳边。
这件事,她简直想了很多年了。想看她狼狈地痛哭,看她生不如死地活着,看她匍匐在她的脚下,求她饶过她……
“这么美的一张脸,可惜了。”
听到她满是遗憾的声音,元姝身子一颤,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就是沈容安抱了她一下吗,至于吗?
她也知道,这女人多半已经疯魔了,否则,也不敢在回京路中刺杀锦衣卫指挥使,还用出了袖箭。她对她的恨意,还真是远超她的想象。
她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可望着那双眼睛,元姝说不出求情的话——她恨毒了她,哪怕她抱着她的腿臣服,恐怕也是无法更改结果的。若是从前的她,想来也不会向这个狐假虎威的女人臣服。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绝地闭了闭眼,心里却在期盼:陈管事走了许久了,找没找到救兵啊?呜呜呜,二爷你再不派人来,你要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