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深深吐出一口气,眯了眯眼睛。
贵妃今日的骄纵跋扈,都是他惯出来的。他乐得看见她如此,乐得看见她依赖于他。如今,她却为了大局,开始在他面前忍气吞声了……
皇帝面色漆黑阴沉,仿若能滴出水来。
*
慈寿宫。
天儿一日日地热起来,太后有些提不起精神气,整日里懒洋洋地窝在宫里,并不怎么出门了。前些时日因淮南王妃去世的事情出宫一趟,如今,整个人越发惫懒。
佟嬷嬷有些担忧,惟恐太后没了什么烦心事,反倒身子骨一日日差下去,这几日,专程请了朝阳公主卫念儿来陪太后说说话,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一些。
外头忽地有太监高声禀报:“陛下驾到。”
太后歪在罗汉床上,闻言也来了精神,笑眯眯地看着长子阔步而入,忙吩咐人去盛一碗冰镇梅子汤来:“皇帝小时候最爱吃了……这天热,也能解暑。”
皇帝随意地笑了笑。
这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如今,倒是不怎么喜欢了。不过太后年纪大了,记得的事越来越少,他也不在意,端过来饮了一大口,太后的笑容便更盛了一些。
朝阳公主蹲身行礼,有些怯生生地望着这位君父。
皇帝眉头拢了拢,有些看不上这位嫡长女的做派。但转念一想,皇后出身低微,多年抱病闭门不出,这孩子也是可怜……昔年他对她的婚事不怎么上心,只看了门第便将她发嫁了,结果男方酒后无德,竟敢对金枝动手……
他那时勃然大怒,自己的孩子,再怎么不争气,那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容不得别人践踏。于是他下旨令公主大归,那家人也被发配了,才稍稍解了些心头的怨气。
本还想着另择良婿,可瞧她这性子越发内敛,很容易被旁人欺负,也就渐渐歇了这心思。
如今朝阳公主二十有三,仍旧住在皇后宫里,平日里总是孤零零的,他瞧着也是可怜,并不怎么忍心责怪。
“起来吧。”他叹息道,“回去歇着吧,朕与你皇祖母有要事相商。”
太后眼皮动了动,颔首示意朝阳离去。
待殿里没了外人,皇帝蹙了蹙眉头,语重心长地道:“母后,顾家……可还有适龄的姑娘?”
太后心头一跳,迟疑地看着皇帝:“皇帝的意思是?”
话一开口,再往下说,皇帝就越来越坚定。他沉声道:“老四那里,还缺一位正妃,若是母后肯答应,可以从顾家选一位嫡女,嫁入晋王府。”
太后震惊地看着长子,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下去。
“你……”
她素来看不惯苏贵妃,连带着对晋王,也不是很待见,只一心地帮衬着顾贤妃。端王是顾贤妃所出,若能登大宝,自然有顾家的荣华富贵在后头,是以端王妃的位置,顾家并没有插手,当然,也有皇帝不答应的因素在。
皇帝面色沉沉,深吸一口气:“老二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朕准备将他派到边关去,生死自有天定。”
太后心头一颤。
皇帝一开口问顾家女儿,她就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可没想到,皇帝竟然是来明晃晃地告诉他,端王没有指望了!
她有些怔忪,不太明白。前些时日明明还形势大好,怎么突然之间,皇帝就放弃了这位长子?
她忍不住开口道:“皇帝,端王是你的长子,名正言顺,你……”
“名正言顺?”皇帝笑了笑,笑容里却全是冷意:“是够名正言顺的,朕还没死,老二眼看着就要接手整个朝廷了。跟着他的官员,倒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太后语塞,半晌,还是有些不甘心地劝道:“可他怎么说也是你儿子,你要和大夏打仗,刀枪无眼的……”
皇帝叹息一声:“朕若是将他留在身边,将来老四上去了,能容得下他?去了边关,才是死里求生。”
假死也好,立下战功也罢,总归是一些保命的手段。他若真是再狠心一些,为江山计,就该让他留在京都,看着晋王成为储君,到那时,才真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生死皆在老四一念之间了。
这话皇帝说得淡然,太后却身子一抖,想起了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
皇储之争,流的血死的人,实在是不计其数。
她这位长子,昔年也是踩着数位兄弟的尸体,登上的皇位。那时,他说一不二,冷酷无情,反倒是后来偏宠苏贵妃,才露出了柔情的一面,让噤若寒蝉的朝臣们安心下来,后进的官员,皆以为他是沉迷于红袖添香,风花雪月的平庸之辈。
皇帝来这里,哪里是同他商量,分明只是来告知她,或者说,告诫她——没了端王,顾家仍旧有出路,他愿意让出一个未来皇后的机会给顾家。如此,可保晋王不会秋后算账。
太后明白,这已经是皇帝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叹息一声,识趣地不再求情,笑道:“这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皇帝想传给哪位儿子,便传给谁。哀家老了,只盼着你和靳儿一切安好。”
皇帝眼中的笑意在听到后半句时,微微弥散了些。
他明白太后的意思,无非是要他给个保证,不动淮南王。可他没法给,毕竟,这位胞弟拼命地为老二出谋划策,老四没少在他手里折损人手。那孩子心里自有一本账,等他百年之后,难道还能从棺材里爬起来,告诉老四不要动他弟弟么?
他才懒得干这事。
于是敷衍地笑笑:“卫靳这小子只要不做傻事,没什么事。”
待皇帝走了,太后盯着头顶的承尘发了半晌的呆,她明白,往后,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安稳日子可过了。
兵不血刃……
晋王,倒是比他母妃要聪明得多。那位国色天香,艳压群芳的贵妃娘娘,手里可沾着不少人的血。
太后坐起身来,淡淡道:“给哀家热些饭菜来。”
佟嬷嬷大喜,忙吩咐人去准备新鲜饭菜。太后若能福寿绵长,她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过。
太后看在眼里,心里却涌上一股悲凉。
原以为坐上这个位置了,便能万事不愁了。没想到,如今还要为儿孙操心。
皇帝说,靳儿不做傻事,便可万全。可那傻事,已经做了啊……且她冷眼瞧着,他大概还准备一条道走到黑。她能轻易地应了皇帝的要求,可他,还能改弦易辙吗?
*
京都风云涌动之时,禁宫里忽然传出了一道圣旨,一下子将洋洋得意的端王一脉打到了地狱。
圣旨上说,陆阁老贪墨一案另有冤情,经查实,端王督查大理寺,有失察之嫌,贬谪端王为英武将军,带兵出征与大夏交战,当是为含冤而死的陆阁老些许补偿。
另命大理寺归还陆家家产,敕封陆家嫡女陆明舒为玉宛县主,发放抚恤黄金千两以作补偿。前往岭南流放的陆家人即日皆可回朝,官兵护送,恢复良籍。
圣旨一出,天下震动。
谁都没有想到,前几日还在京都叱咤风云的端王,忽然就被卷入了这样的丑闻中,还被皇帝贬去了边关。
这可是皇帝的长子!
这一去边关,生死难料,远离中枢,无疑意味着,端王这一辈子,都很难再与那宝座有什么干系了。
另外,锦衣卫原指挥使裴宣在这样的爆炸消息中,悄然官复原职了。
……
淮南王府。
卫靳愤怒地将桌上的茶盏通通扫到了地上,气得怒火中烧。
中计了!
这是晋王联手裴宣给他们下的套,就是想让他们得意忘形,在陛下的底线上跳来跳去。
直到今日,他才隐隐猜出,裴宣那日在御书房举告了什么:不仅是什么陆家的冤案,还有他们收拢天下财富的林家票号!
今日圣旨一出,林家票号便被查封了,无数白银,流向了国库。
倘若他知道裴宣早将这件事查出来了,他绝对不会在这关头任由端王殿下发展势力——他没想到,陛下当日竟然能将这件事忍下来!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事,可一桩桩一件件在陛下心里叠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今日,龙颜大怒,他们,再也无力回天。
他对这位长兄的了解,眼下看,竟然不如裴宣。
他颓丧地靠在椅子上,不甘心。
多年筹谋,难道就要在今日悉数送给晋王那个黄口小儿?
“侧妃娘娘。”
蔺侧妃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心情极差的淮南王拧了拧眉头,很想不耐烦地呵斥她滚出去,可想到了什么,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蔺侧妃放下手里的信件,便远远坐到了一边,低声道:“娘娘的信。”
淮南王眸色微动,半晌,还是拆开了那封用紫薇花印章封起来的信。
信上要他竭力保全端王,免得他一去边关,便被人害死了。
淮南王叹了口气,苦笑道:“保全?陛下都不保全他了……”
这时,一旁的蔺侧妃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咱们不是还有和宋家的婚事么?再怎么样,宋家在军中也是有一些老将的。”
淮南王深深看了她一眼,心头却微动。
宋家……
是啊,联姻宋家,本就是为了有个保障。
或许,眼下,宋家不仅是保障了,还会是他们反戈一击的倚仗……
“去告知宋家,郡主可在热孝中嫁过去,无碍礼法。”
“是。”
蔺侧妃低头告退,扭身离开,身影远离淮南王的视线后,却是越走越快。
要命了,她竟然伪造了贤妃娘娘的信件!
回了自己的院子,却见卫闵儿淡然地坐在上首,见她来了,含笑道:“娘娘回来了,怎么样,可还顺利?”
蔺侧妃有些不寒而栗。
这个嫡女,在她眼前乖顺了十几年,如今齐氏一死,倒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她竟然敢拿她弟弟全家的性命威胁她!
当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
第43章 求娶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蔺侧妃一弯柳叶眉微蹙, 叹息着点头:“郡主大可放心。”
卫闵儿这才满意了,轻声道:“娘娘不必担心,蔺三老爷那里, 乐不思蜀着呢。”
蔺侧妃脸色发黑。
这个混帐东西,以为背靠着她和王府, 成日里在赌场厮混,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人拿捏在手心里!
看她起身欲走, 蔺侧妃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开了口:“郡主何苦如此?您是知道的, 宋家不是什么好人家。”她不理解, 明明如今王府看着就要被打压了, 与宋家的婚事多半要作废了,在这关头,卫闵儿为何要让她去提醒王爷, 还有这一条后路?
卫闵儿身形微顿, 嘴角翘了翘。
是后路吗?在她看来,是死路呢。
但这话绝不能让她知道, 毕竟, 蔺家这种破落户,如今还指望着王府过活。某种意义上来说,蔺侧妃的利益和她父王是一体的。
卫闵儿回眸,眉梢泛起寡淡的笑意:“嫁去宋家, 是我最好的出路了。再耽搁些日子,指不定就要被许给又穷又腌臢的鳏夫了……”
蔺侧妃怔了怔, 很想说她是王府嫡女, 何至于此, 可末了默了默,还是点了点头:“也好。”声音里却带着无尽的怜悯和叹息——她也算是看着卫闵儿长大的,也是个可怜人,本以为嫁人会是一条好出路,如今,却像是要跌入另一个凶恶的熔炉之中了。
但到底,那处还算是个富贵窝。
同为女子,她心有戚戚,难得在面上露出一线同情。
卫闵儿却看笑了,冰冷的面孔也现出一些柔美之色。
她没想到,蔺侧妃竟然会同情她。
她朱唇微启,顿了片刻后,还是开口道:“侧妃娘娘不恨吗?”
“什么?”蔺侧妃愣了一下。
“为王府操持了十余年,被我和其他人恨了十余年,顶着一个毒妇和妒妇的名声,却连一个自己的子嗣都没能留下。您,不恨吗?”
蔺侧妃脸色大变,怀疑自己听错了:“郡主胡说什么?湘儿她……不就是我的孩子?”
“是么?”卫闵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也许是吧。”她上下打量着蔺侧妃,眼里渐渐出现了一丝赞赏:“您生得可真美,我冷眼瞧着,和那位娘娘也不相上下。是一个路数的美人呢,您年轻的时候,父王一定也很喜欢您。或许,湘儿姐姐真是您的孩子吧……”
她说完这番话,便转身离去了,留下蔺侧妃脸色青白交替,搭在楠木椅扶手上柔荑一寸一寸收紧,如同她的心一般,被人攥得无法喘息。
半晌,她忽地笑了,笑得疯狂又薄凉。
屋外,服侍的人个个面色大变,畏惧地匍匐在地上。
蔺侧妃喃喃自语:“原来,是我自个儿放弃了。”
她总以为,她争不过那个娼妇,王爷的心里,不可能留下她的位置。所以,当她好不容易求神拜佛求来的孩子没了,她这颗心也就死了——她以为,是王爷容不下他。
原来,那个娼妇也会怕。怕她一手安插的替代品,当真替代了她的位置。
宫墙深深,她被锁在禁宫里,见上一面难如登天,还要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这些年,王爷的心里,当真没有一丝犹豫吗?
她让婢女拿来菱花镜,仔仔细细地用手指描摹着自己的容颜。
她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刚入王府的时候,她整日战战兢兢,怕被人揭穿——她并不是王爷宠爱有加,不惜违背祖宗礼法也要带进王府的外室,那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也不是她的孩子。
她记得她被那位出身高贵的良侧妃欺负得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半夜等婢女们睡了一个人偷偷地哭,那一日,王爷忽然来了……她大胆地拽着他的衣袖,泪眼朦胧地啜泣,道她在王府孤苦无依,她实在太害怕了。
那时候,王爷也明白,她像是无根的浮萍,要在王府活下去,靠虚假的宠爱是不可能的。她那样胆小,那样愚笨,能依赖的,只有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