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封东宫尚且如此,若当真选定了他,岂不是直接要他禅位了?
皇帝坐在上首久久不言,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那百万纹银,又是从哪儿来的?”
裴宣低下头,嗓音镇定:“盐商林家开设了一间票号,遍布极广,其间一桩大生意,就是和南边几个府城之间勾兑火铸银子,到了票号开设的最北的一座城,再由银票勾兑成白银,运往京都。
“经锦衣卫一干属吏详查,确实在赃银中发现了与林氏票号今年年初发放的一批银票票号相符的白银……是以,这些银子,多半是混在运往京都的税银里,被人放到了陆家祖宅。”
朝廷征收税银,运往京都,白银会有一些损耗,碎银子在火铸之时也会有消耗,以至于达不到税收的定额。是以,当地官员会多向百姓征收一定的火铸银子,这也是百年来的惯例。
林家开了一间票号,票号兑换碎银子自然能不吃亏,可省下来的这笔银子倒是没了去处。
南边好几个府城……
皇帝沉思着,忽地笑了笑。
他还没退位呢,有人就打起他的税银的主意了。虽然只是些火铸银子,可积少成多,倒怪不得,老二的端王府修得越发阔绰堂皇了。他心间叹了口气,有个开明的爹真好,想他当年,整天都担心被他老爹从太子位子上踢下来,谨小慎微的,连他府里的姬妾都跟着不敢行差踏错。
哪像老二,嚣张得过头了。
他有些为难,若只是诬陷陆项真也就罢了,大不了削爵罚他去守皇陵,可贪墨几个府城的税收……便是皇子,也是掉脑袋的大罪。
皇帝此刻心里恨极了,可是,他还没打算亲手送长子去死。
他看了一眼跪在下面的裴宣,叹了口气:“这林家,实在是胆大妄为,仗着有盐商之便,竟敢铲除异己,害死了一位朝中重臣,朕,定要让林家抄家灭族,不复存在!”
胡奇心头微沉。
陛下这意思,就是要赶在裴宣之前,先将这个黑锅推给林家了!可林家不过是富商,哪儿来的这种胆子,但哪怕荒谬,陛下要保端王,谁能拦着?
他悄悄地看了一眼裴宣的面色,内心微叹。
裴大人往日里都是最聪明的,不会让陛下说到这一层,可这回……他冷眼瞧着,怕是要倔强到底了。
果然,听到皇帝这近乎一锤定音的结论,裴宣抬起头,恭敬道:“林家属实胆大妄为,可背后却另有其人……陛下,今日臣来,是因为卫所一干人等都察觉有异,认定此事和端王有关,臣才大胆僭越,面圣举告。臣知陛下一片爱子之心,可惯子如杀子,更何况天家事无小事,端王之权柄如今能用来构陷朝臣,臣只是担忧,将来为了私利,他会对君父,对陛下您狠下毒手啊!”
闻言,皇帝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怒火,抄起手里的镇纸就砸了过去。
裴宣有些意外,但仍旧不躲不避地跪在那儿,生生挨了这一记。被砸到的额头边角上,隐隐有血迹渗出,片刻后,缓缓流了下来。
御书房一瞬便安静了下来,皇帝也怔了怔。
他没想到,这实诚的小子竟然躲都不躲一下。
砸坏了砸傻了可怎么办,英国公就这一个成器的儿子,那个只知道寻花问柳的不算,要真有什么事,岂不是要来找他的麻烦?况且,他其实心中隐隐也将裴宣看作子侄,见他闷哼一声,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
皇帝眯起了眼睛。
裴宣是聪明人,不聪明,他也不会用。他聪明就聪明在向来知进退,知道坐上了这个位置,一切要以他为先,以他最看重的江山社稷为先。
从江山社稷来看,老二这般行径,的确已经构成了威胁,裴宣不算失职。
可是……
他想到方才来送汤的苏贵妃,想到两个儿子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沉默了片刻。
裴宣执着地来挑战他的底线,究竟是真的一心为了他,还是因为靠拢了晋王,铁了心要把端王拉下马?
他不仅是这么想的,他还问出来了。
裴宣听到这话,愣了片刻。
果然,苏贵妃刚才那一趟,还是让陛下起了疑心。
他忍着头上的痛,沉声道:“臣一向忠于陛下,不敢参与党争。苏贵妃为何方才会来为臣说情,臣也不知。不过臣插手此事,确实有私心在……”
皇帝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什么私心?”
“臣想娶陆家女,不敢构陷皇子,但陆家确实有冤情在,臣也是希望,为陛下肃清社稷的同时,能替她恢复良籍,也好求娶于她。”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
他上回就知晓了,这小子看重陆家那个丫头,却没想到,这么看重,以至于敢在他面前举告他的亲儿子了。这么一说,皇帝倒是有几分相信了。人都有私欲,为江山社稷冒这么大风险,他不太信,除非那个人觊觎的就是他的江山社稷。
可英雄为儿女情长而气短的事,古往今来多了。
皇帝压下了心头的一丝疑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滚出去,让太医给你瞧瞧。既然伤了,最近就不用去卫所点卯了,安心待在国公府养伤吧。”
却是闭口不提处罚端王的事。
胡奇心里嗟叹一声。
裴大人向来骄傲,没想到这回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端王毫发无损,他伤了头,反倒还要被陛下免职关禁闭……到底还是亲儿子比较重要,外人,终究是外人。
他在皇帝的示意下扶着裴宣出去,也明显感觉到这位往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锦衣卫指挥使踉跄了一下,像是还没有回过神。到这关头了,总算知道不再多说了。
太医被急匆匆宣来,简单地包扎之后,裴宣垂着眼睛出了宫,再不复来时的坚定和昂扬。
路过的太监宫女们看在眼里,零零星星地打探了消息,不多时,宫里就传遍了。
位高权重的锦衣卫裴大人,因为御前举告端王殿下,被陛下砸了一头血,还被罚在府里关禁闭,期间锦衣卫的职责暂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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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35章 进府
◎新进的小厮唇红齿白,颇有几分少年风流意味◎
消息传到宫外, 引起一片混乱。
端王府。
端王有些坐立不安,在屋里来回踱步,没个定性。
忽地外面有人至, 他皱了皱眉头,瞧见是淮南王, 这才有几分欣喜地迎上去:“叔父!”
端王一向脾性暴烈,自认玩这些阴谋诡计比不得他的好弟弟,所幸自打他动了争储的主意, 背后就有这位亲厚的叔父指点, 这些年来, 倒也是能和晋王斗得不相上下。
两家素来走得近, 也正因如此, 清河郡主才能频频入宫,深得顾贤妃和顾太后的欢心——至少端王自己是这么想的。
眼下这风波刚起,淮南王这枚定心丸过来了, 端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觉得有了倚仗。
淮南王行了礼却被阻拦,也不客套, 笑着坐下道:“殿下不是一心想拔除裴宣这个眼中钉吗?如今他贸然与殿下做对, 失了圣心,当贺才是。”
端王却不敢大意,皱着眉头道:“听闻父皇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把裴宣的脑袋都砸破了, 裴宣进宫,定然是要参奏吾的, 父皇这般生气, 究竟是因为他僭越, 还是觉得吾……”
闻言,淮南王的神色中也流露出几分凝重。
他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来了端王府。
“殿下言之有理。陛下素来宠爱两位皇子,无论是非对错,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到您这一边。即便如此,也不代表陛下不生您的气……”淮南王沉声缓缓开口,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端王,叹了口气。
外人都说端王是皇子里最凶狠的,唯有他这个坚定支持者知道,端王虽狠,却很是畏惧陛下。这样的人,走不了逼宫甚至弑君弑父的谋逆之路,只能依靠祖宗法度,光明正大地即位。
是以这些年他辅佐端王,也只是帮他收拢官员,积累财富。至于兵权,是最近觉得晋王那头有些不寻常的迹象,才临时动了和宋家结亲的主意。为这桩事,二人之间还争了一番。
好在,端王生来就是长子,陛下无嫡子,长幼有序,继承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即便晋王是宠冠六宫的苏贵妃所生,也难以撼动那些眼里只有祖宗法度的老古董的看法。只要没有大错,陛下很难越过端王,去立晋王。
至于大错……
淮南王想到意外去世的齐氏,眸光闪了闪:最容易出差错的那一环已经断裂掉,其他人纵使是嗅到了什么,也不过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
他笑了笑,出声安抚端王道:“殿下也不必太过悲观,眼下陛下还没有向您发作的意思,就代表他尚可容忍。接下来这段时日,殿下管好手下的那些人,不要让人抓住把柄,低调静候一些时间即可。陛下这火气,纵然是对着您的,也早晚会消散的。殿下是长子,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
听到这儿,端王心绪大定。
对,他是长子,是以即便年幼的时候吃尽苏贵妃那妖妃的苦头,可一旦想办法走进那些朝臣的视野里,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支持他。即便是父皇心里偏心老四,可他看得出来,父皇也很在意祖宗法度,在意青史评判,所以一直对他和老四的争端视而不见。这,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
这关头,只要他耐下性子沉住气,把林家送给父皇放放血,想来,不会有大事。
顺便也能瞧瞧,裴宣是真失去父皇的信任了,还是只是替他承接了父皇的怒火。
两人对裴宣的进言内容都不太在意,也无从探听。
锦衣卫表面对外放出了要针对端王的消息,实际上有用的一句都没透露,纵然裴宣先前拿过陆家的卷宗,端王也没觉得他会这么快查清楚上报天听,不过从皇帝压根没准备宣召他的态度来看,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
裴宣连着三日都没去九宜胡同,元姝有些心神不宁,遣了施嬷嬷去国公府探听消息。
施嬷嬷回来后脸色很难看,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元姝发了火,才将实情告知于她。
闻言,元姝脸色一白。
施嬷嬷怕她出什么闪失,到时候大人出来反而不好交代,忙扶住她宽慰:“大夫来瞧过了,是皮外伤,可伤口有些骇人,想来是不忍姑娘知道了担心,是以也没来通知姑娘一声。”况且裴宣被皇帝禁足了,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说了,也只是平添担心。
元姝眼角微红,沉默不语。
头上的伤,哪里有什么小伤?她手指被绣花针扎到尚且吃痛不已,他被那样沉的东西砸了脑袋,岂不是头痛欲裂,坐卧难忍?
这一刻,她简直恨极了紫禁城里的那一位——明明是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臣,替他拔除朝廷的蛀虫,他却这样凶残待之,这皇帝,真不是个东西!
施嬷嬷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担心的是裴宣失势,没了权柄,什么外室的自然也难以周全,劝道:“姑娘,没事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宣哥儿想来只是一时御前失仪,惹了圣怒……他那样能干,等陛下手里没了得用的人,这气自然会消的。”
国公府的人不知内情,俱是以为这是裴宣御前失仪惹来的祸事。
元姝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回她明里暗里都帮着大人做事,纵然不知全貌,却也明白大人是铁了心和淮南王做对,和淮南王支持的端王做对。事涉皇权更迭的大事,哪里能等闲视之?
想来,是在陛下面前告淮南王甚至端王一状,触怒了陛下。
这份差事,元姝知道他花了多少心血。论勤勉,这大嘉朝的高官们怕是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他。
他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如今却全盘皆输,被陛下夺了职禁足在府里,饱受争议,恐怕,是比外伤更让他消沉的伤势。
她有了决定,站了起来:“嬷嬷,去通知一声穆瑞,我要去见他。”
施嬷嬷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娘,大人眼下在禁足,不能出来见您……”
“我知道,所以我去见他。”
她说得沉稳又随意,好像是一间无关紧要的事,施嬷嬷却大受震动,深吸了一口气:元姝是外室,寻上门去,纵然大人没有娶妻,国公夫人必然也不肯让她进府的,为了大局,说不定还会对她出手。她就不怕,这一去,会丢了性命?
……
国公府。
骄阳如火的天儿,穆瑞额头上却在冒冷汗。
门人见他从外边回来,身后又跟了个瘦瘦小小的小厮,笑眯眯地道:“瑞爷,这是?”
穆瑞没敢回头,轻咳一声:“我远房亲戚,二爷看中了,留在书房做个书童。”
那门人一听,也没说什么,笑着寒暄几句便放了行,只擦身而过的时候,瞟了一眼,觉得那新进的小厮唇红齿白,倒是颇有几分少年风流意味,只是约莫年纪还小,不曾长开,身量不足之余,还有几分女气。
但世子房里的事,他们向来是不敢多问的。世子丢了官,和他们也无关,哪怕世子只有个闲职,那也是府里头一份儿的主子,将来这偌大的国公府,还不是他来继承?
另一门人打着蒲扇过来,笑看远去的穆瑞一眼:“他家里人不是都死绝了吗?倒还冒出个亲戚来。”
“呸,你这张嘴真不值钱,小心让瑞爷听见了,扒了你的皮。”
那人讪讪:“这也是实情……”
“再不济,不是还有穆顺这个亲弟弟吗?发洪水这种天灾,你倒拿来说嘴,从前的亲戚十几年后寻过来,怎么,不成吗?”
那人被训斥一通,连连讨饶:“是我说错了。大哥,别怪,我没那个意思……”
这年头,天灾各家多少也有损失,死了人的更是大大的不幸。那门人很忌讳这个,见他不说了,才哼了一声,没再理睬。
……
裴宣斜躺在卧房的榻上,有些心不在焉。
这回失策,让苏贵妃无意中挑动了陛下的疑心,才招来这一横祸。不过,眼下他像是被端王一系迎头痛击了,纵然他们对陛下这番怒火忌讳几日,按照端王一系官员的作风,也忍不了多久。确认胜利后,只怕会更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