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嫔小声地道:“……不生气……跳舞……不生气……”
再开口,却仍旧是语无伦次,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原来还是疯的。
皇帝却是彻底愣住,想起当年的一幕画面:她胆子小,自打进了宫就不肯做半点逾矩之事,可他偏偏爱看她越了规矩,委委屈屈想哭又不敢的样子,逼着她穿上艳丽的朱色舞裙,在房中为他独舞。那时的她,当真是美极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似的,在一众人的视线当中,郑嫔忽地开始起舞。
或许是因为她不谙世事,安心躲在痴傻的世界里,这些年来,她的容颜并没怎么衰老,虽不及苏贵妃似双十年华那么夸张,却也瞧上去只有三十左右,叉着柳条般柔细的腰肢翩翩起舞,神情有些害羞的模样,但越跳,似乎越放得开了,不比年幼的小姑娘们青葱般的柔嫩,但亦别有一番成□□人的风味。
皇帝愣愣地看着,见她跳完了,忍不住道:“这么多年,爱妃竟然仍旧这么擅舞。”
此话一出,宫人们神色微变。
爱妃?
郑嫔昔年难道很受宠吗?不是说只是贵妃宫里一个小小的通寝出身么?所谓通寝,自然是贵妃身子不便利的时候,才能服侍陛下的存在。
郑嫔却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舞一跳完,就怯生生地道:“……岚娘告退……”
继而又专心致志扑起蝴蝶来,皇帝自知失言,却没动弹,站在原地看郑嫔扑蝶。
那些宫人见状也没动弹,怕惊扰了皇帝,只是郑嫔心智如孩童,一个不慎,兴致上来了,便扑倒在了假山上,掌心被划出了一道伤口。
那伤口汩汩地流血,服侍郑嫔的宫女脸色大变:“娘娘!”毫不犹豫地,扯下衣袖的一块布料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郑嫔有些呆呆的,看见流血也没什么反应,直到那宫女到了近前,才像找到人告状一般,呜呜地哭了起来:“月娘,痛……它刚才打我,流血了……”
跟着皇帝来的宫女张大了嘴巴:方才难道不是郑嫔自己撞上去的?怎么怪人家假山?
倒还真像小孩子一样,摔倒了怪地不平。
可惜,这里并没有她的亲长,会哄她说将不平的地移走。
正这样想着,却见一直默默看着的陛下上前一步,拉住郑嫔的手腕,道:“无事,朕让人把这撞人的假山夷平。”
郑嫔听着,眼含泪花地点了点头:“好,夷平!”倒是不再哭了。
那服侍郑嫔的宫女也惊呆了,很快,开口求道:“陛下,娘娘的宫殿离这里很远,能不能,去您的御书房找太医上药?”
胡奇瞪大了眼睛:这宫女,好生大胆。
皇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明知你家主子特殊,竟不在一边看护,也不带伤药出门,该罚!”
那宫女忙白着脸跪下来,却又听天子轻咳一声,淡淡道:“念你还算忠心,懂得护主,罢了,将人带去御书房请太医就是。”
待天子御辇离开,宫女才擦了擦脸上的汗,扶着又开始痴笑的郑嫔往御书房走。
有心思活络的宫女也上来接手:“娘娘小心些。”
可惜郑嫔听不懂,也没理会她,在她眼里,大概只有服侍她的月娘是熟人。
那宫女也不在乎,后头有的是后悔没有比她快一步的人。
今日谁瞧不出,陛下待郑嫔娘娘是有几份特别的。
天子软下身段哄人,她可没瞧见过几次。算起来,也就永和宫的那位,能有几分薄面。
连郑嫔穿正室才能穿的大红色,陛下都没有怪罪。纵然是有她疯了的因素,却也不是什么疯子都能得到这样的包容。
看来,陛下平日里对郑嫔其实是多有照拂的,不然就这痴傻的模样,哪里能活这么久,还这么年轻的样子?可见是没受过什么苦的。
如今贤妃娘娘眼看着要倒了,宫里就剩贵妃娘娘一家独大,其他人,连雨露均沾都难。而若是能跟着郑嫔娘娘,起码是吃穿不愁了。疯了,也有疯了的好处,起码贵妃娘娘不会芥蒂一个痴傻的老宫妃来分宠。
众人心思各异,而坐着御辇离去的皇帝忽地眯了眯眼睛:那头不是前殿吗,谁这么大胆在这里闹什么呢?
……
白玉石阶下,正被那紫衣内侍逼着服下药丸的齐氏拼命挣扎,望见那一角明黄的车辇,眸光动了动:“黄公公,你真要看我去死吗?”
早就缩在一边的官员愣了愣,好家伙,内侍里头还有人反水?
那内侍吃了一惊,正要往后看,却已经被后面的人踹出了一段距离,而齐氏,狼狈地散着头发,冲着皇帝的御辇而去:“陛下,陛下救命啊!”
御辇旁的宫人们大惊,纷纷上前护驾,皇帝眸光微徕:“这不是……淮南王妃吗?”
胡奇也是愣住了:“王妃……不是过世了吗?”怎么会此刻在前殿前头喊救命?刚才那个内侍,又在做什么?
皇帝没做声,却摆了摆手,任由齐氏再靠近几步,听她几乎泣血地道:“陛下,但求陛下做主,给妾身一条生路!淮南王为了和宋家联姻,要杀了妾身!妾身敲了登闻鼓,才得以面圣,望陛下垂怜,允妾身陈情!”
皇帝吸气,冰冷的目光扫过方才行凶的内侍。
原来如此。
怪不得,竟敢在前殿前公然行凶。
他眯了眯眼睛,望向后头嘀嘀咕咕笑靥如花的郑嫔:他说呢,好端端的,大晌午竟然将她引到了御花园……连一个疯子都要利用么?若是他方才被绊住了脚,或是往回走,怕是只能看到一具尸体了。
可看见齐氏,他还是一阵头痛:“去吧,去御书房说。”
要杀你,那也不足以让朕杀亲弟弟啊。
虽然,在他不识好歹还想和宋家联姻的时候,他就想杀他了。
可到底,也只是想想。毕竟,太后还在呢。
……
御书房。
齐氏进了殿,皇帝却没理会她,宣了太医,先给郑嫔包扎。
齐氏有些愕然:她见过郑嫔一面,疯疯傻傻的,不过从来不攻击人,所以也没人在意。皇帝怎么会突然把郑嫔带到了御书房?
“事关皇家丑闻,还请陛下屏退左右。”见太医离去,齐氏沉声开口。
皇帝有些无语。
你都在百姓面前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想起是丑闻了?怎么,还要详细描绘淮南王怎么谋杀你的吗?不用,刚才朕已经看到一部分了。
但见她坚持,皇帝也懒得和她吵,挥了挥手,宫女内侍们纷纷退下——唯独郑嫔,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提着裙子走了几步,开始在御前磨墨。
月娘急得出了一头汗:“娘娘,我们出去好不好?”
她刚才听了一耳朵就吓得不行,这可是淮南王的事,说不定,陛下和太后娘娘会让所有知情人都去死。
郑嫔却没理会她,专心致志地磨墨。
皇帝看在眼里,眸光却露出几分怅然。
昔年,郑嫔也是这样,经常在御书房为他磨墨。只不过,每次都是被他逼着悄悄地来,生怕惊动了贵妃。
“下去吧。”他对着月娘挥了挥手,月娘迟疑了一下,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
齐氏也不在意。她只不过不想让无辜的人给顾氏和卫靳殉葬而已,郑嫔疯傻,听着也没什么。
待大殿的门缓缓关上,齐氏抬头,目光里充满了毅然和决绝。
皇帝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干嘛啊,现在知道了害怕了,不会想刺杀他吧?
却听下方齐氏沉声道:“陛下,妾身此次进宫,并非为了举告淮南王谋杀发妻。”
皇帝怔了怔,皱了皱眉头:“你在戏耍朕和天下人不成?”
齐氏笑了笑,叩首到底:“妾身是想举告,顾贤妃与淮南王卫靳昔年于行宫私通三年有余,生下卫湘儿这个奸生女,混淆皇室血脉,蒙骗陛下,此罪当诛。淮南王要杀妾身,也不是因为什么联姻,而是因为,妾身知悉了这个天大的丑闻。”
此话一出,整个御书房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眼皮掀了掀,整个身子往后靠在龙椅上,失去了表情。
御桌前,磨墨的郑嫔手微顿,旋即继续笑眯眯地研墨,像是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
第46章 家书
◎写家书是个不错的主意◎
淮南王府。
待卫闵儿从容地将淮南王亲手所书的断绝书收入袖中, 那幕僚终于也寻到了此处,后背出了一身汗。
淮南王眉头一竖:“放肆!怎可无故闯入王府后宅?”
幕僚也顾不得这些了,惶惶然地将齐氏敲登闻鼓的事情一一禀告, 淮南王的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蓦然回身,用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瞪着卫闵儿:“你和你娘算计好的?”
卫闵儿这些时日并不曾见到齐氏, 此刻听那幕僚的话,眸中正泛过一阵欣喜,闻言, 那欣喜略略被冲淡了些, 含笑道:“王爷是想杀了我吗?不如先设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们已然按了手印, 脱离了父女关系。
淮南王眸色变换, 咬了咬牙:“走!”竟是顾不得和卫闵儿计较,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旁搂着沈容安手臂的卫湘儿亦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提着裙子拨开婢女的手小跑着跟了过去。
园中登时只剩下明舒她们与沈容安。
沈容安微微蹙眉。
到了这关头, 他也隐约察觉到不对了, 今日之事,或许只是拖住淮南王的一个局。在这当空, 宫里或许已经发生了许多事。
但他没有跟上去, 想了想,抬步向明舒走去。
卫闵儿瞪了他一眼,愤恨他方才一言不发地站在卫湘儿一边,但想到昔日, 还是皱着眉头没有阻拦。
沈容安今日一身簇新的月白销金云纹直裰,头戴大帽, 长眉俊目, 鼻梁挺直, 闲庭漫步间,已有了几分高官的气度。
沈容安看着她,叹息一声:“与他们斗,何其艰难,不若以其为青云梯,登高之日,再厘清仇怨。”
明舒看着他,忽地觉得有些头痛。似乎昔年,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劝她不要和一些故意拨弄是非的贵女做对,免得为陆家招惹来仇敌云云。
她晃了晃脑袋,散开那些没用的模糊回忆,冷冷地望向他。
“沈大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忍辱负重,是绝望之下的无奈选择。昔日越王苟且偷生,是因为没有希望,我并没有到毫无反击之力的境地,怎能与杀父仇人言笑晏晏?”
沈容安微微凝眉。
这么说,这次她是有十足的把握能扳倒淮南王和端王了?
这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过,眼下他已拿到了正五品工部郎中之官职,这一番联姻,也不算毫无建树。
进了六部,沈家亦无旁的直系在内阁,又有在翰林和内阁当差的经历,他仕途平稳,前途不可限量已然是无人能阻。
想到这儿,沈容安语气异常的温柔,低声道:“舒儿,与淮南王府联姻,乃是我迫不得已的选择……如今情形有变,虽我尚未拿到大的好处,可为了你,我愿意放弃。你且等一等我,待你亲长回京,我们……可再续良缘。”
明舒愣了愣,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卫闵儿。
他这说的,怎么像是她从前和他私定终身,非他不嫁了似的?
卫闵儿退后半步,事不关己地低下了眼睛。
她可不知道,这种事,纵然从前她们亲密无间,明舒也不一定会告诉她。这也是她今日迟疑要不要阻拦沈容安的最大原因。
明舒皱着眉头:“沈大人,有一事您可能不知道,我生了一场重病,从前的事许多都不记得了,在我眼里,您现在只是一个陌生人。”
沈容安神色微变。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回京后每每看到他,眼神是那般陌生,称呼他也很疏离。他还以为,她是在为他没有救下她的亲长而赌气。
“无妨,从前的事不记得,以后,可以创造更多回忆。”沈容安长舒一口气,笑了笑。
明舒快被他逗笑了。
“大人,您不觉得,您在这个地方表衷心,有些不妥当吗?清河郡主才嫁了您几日,难不成,您打算休妻另娶?”
沈容安微微敛眉。
他对卫湘儿感情不深,但两人现在怎么说也算是结发夫妻了,她在外头骄矜,在家里却还算温良贤淑,母亲也很满意她。他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她待我一片真心,若此次无抄家灭族之祸,我不会休弃她。”
卫闵儿听到这里,却是难以容忍了:“沈容安,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你才认识卫湘儿几日,便这般缱绻难忘,既如此,又何苦来招惹明舒?难不成,你想娶平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陆家纵然败落,也不是你这等人能肖想糟蹋的!”
放在从前,等不到她说这番话,明舒恐怕就已经自己开骂了。可如今她冷眼瞧着,明舒的性子比那时柔了些,因而她总是害怕她被人欺负了,忍不住开口替她打抱不平。
“郡主现下已经自愿脱离宗室,如此和我说话,很是不妥。”对着卫闵儿,沈容安的态度便冷淡了许多,但也只是说了这一句,继而又看向明舒:“舒儿,你知晓裴宣此人有多危险,若非你失忆,他如何有办法接近你?你过去,是最厌恶他的。莫要被他哄骗了,与他为伍,纵然是为了报仇,也是与虎谋皮。”
明舒却懒得听了。
他无论说怎样不着调的话她都能不放在心上,可见了两次面,两次都在诋毁裴宣,这就是她难以容忍的事了。
“沈大人若要评判裴指挥使的为人,不若先想法子坐到他上头的位置,再下决断。”她唇角挂着笑意,笑意却未达眼底,眸光里都是冷色。
闻言,沈容安的神色也是彻底冷了下来。他没想到,昔日对他言听计从的明舒,竟然会为了裴宣用这样轻蔑的口气评述他。
他只觉满腔愤怒难抑,腰背僵硬地挺直,眸光幽深,手中拳头握紧。
裴宣究竟对她下了什么药?迷得她这样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