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拉着卫闵儿的手一路出了淮南王府,再没往后看。
卫闵儿神色却有些呆呆的。
裴宣?
什么裴宣?
裴宣怎么会和明舒牵扯到一块儿?
但她显然并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了,因为王府旁的巷口,停了一辆华盖马车,穿着绯红官服佩戴着绣春刀的裴宣正倚在马车阑干边,神色隐隐有些焦急地向王府内张望着。
瞧见明舒出来,那戒备的眉眼瞬间松懈下来,向这边走来。
然后卫闵儿便错愕地看着密友十分自然地丢开了她的手,乳燕投林般地小跑着扑入裴宣的怀里,一双雪白的手将他威势逼人的正三品官袍抓得起了褶皱,那人却浑不在意,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没事吧?”
明舒乐呵呵地傻笑,道:“有二爷给的软剑,哪里会出事?”
裴宣不置可否。
他倒是更担心她不会用剑反倒伤了自己。
虽然淮南王带人走了,但眼下王府还是不宜硬闯,他等了这会儿功夫,早就有些急了。
卫闵儿已经看呆了,忍不住上前打量着二人:“你们俩……”她想说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又硬生生把那个词咽了下去,因为裴宣抬眸朝她望过去,那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吓人啊!
明舒这才想起自己毫无义气的举动,轻咳了一声,从他怀里起来,拉着卫闵儿到一边低声细语地说了许久。
当然,一些他们之间的秘密事未曾提及。
卫闵儿听的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若非有裴宣在,陆家只怕还要赔上一条无辜的性命,她这手帕交别说报仇雪恨了,小命都难以保全,忧的则是两人还未成亲就有了夫妻之实,虽裴宣许诺会娶她,但裴家那边,真能同意吗?
而关于裴宣对明舒的感情,她倒没有太多质疑——能赌上前途为她杠上端王的人,无论如何,已经胜过沈容安那种一心只有仕途利益的伪君子千万倍了。
更何况,方才两人旁若无人的举止,也是亲密异常,显然感情很好。
卫闵儿有些害怕裴宣,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沉声道:“裴大人,我只想问一句,若是英国公和国公夫人阻拦你们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裴宣看着她,闲散不在意的态度消去,露出几分郑重:“我会先求赐婚圣旨,先斩后奏,他们不会有拒绝的机会的。”
他知道,卫闵儿此刻是代表着明舒的娘家人,在询问他有没有把握护住她。
闻言,卫闵儿的神色反倒更凝重了。
她听闻过裴宣和其母不和的传闻,知道英国公府没有那么简单,此刻裴宣竟也坦诚的表示会不征求爹娘的意见,可见,国公夫人多半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若是如此,婚后夫人会不会心存芥蒂,故意刁难明舒?”
裴宣眸光动了动,在这种时刻,或许说一些让她安心的话更好,可他不愿对明舒说谎。
“我会竭力劝阻我母亲,若实在不成,我会想办法分家分出去。”
卫闵儿怔了怔:“分家?你可是世子,怎么可能分家?”
“国公府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裴宣笑了笑,神色淡然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早已想清楚,他唯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他和她的家。倘若嫁入国公府会使她受委屈,那这世子的爵位他不要也罢——至于父亲会不会同意让三弟承担起这份大业,那就是他该考虑的事了。
他为国公府忍让迁就了十余年了,唯独这一桩事,他不会退步。
卫闵儿吸气。
到此刻,她终于放心了些许,笑了笑,低声道:“眼光不错。”
明舒也有些怔然,眸色十分复杂,没想到裴宣已经想到了和国公府分道扬镳的事情,那可是他自小长大的家!虽然,布满了不愉快的回忆,可毕竟,那里有他最亲的亲人……
她眨了眨长睫,鼻头泛酸,最终还是生生地忍住了,笑嘻嘻地道:“那是!”
她望着他,视线里带着难以忽视的柔情,轻声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哪里就能让他为了我分出宗族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是陆家的女儿,没理由为了未知的内宅生活退却。
她想要他,过得尽可能的幸福。
*
御书房内。
皇帝目光冰寒,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你可知,你现在说的话,若非属实,污蔑一名高位嫔妃和宗室亲王,是什么罪?”
“不知。”齐氏笑了笑,目光清澈坚定:“因为妾身并未污蔑,一切所言,都是有根据的。”
“你有何根据?”听得这话,皇帝似乎很快平静了下来,却抬手反扣在桌面上,敲了敲。
这样的声音,在此刻颇具压迫性,像是在提醒她,一言之失,就可能带来抄家灭族的祸患。
“陛下可曾记得,十八年前,曾命淮南王监修水门堰,历时两年之久?”
皇帝凝眉想了想:“确有此事。”
“十七年前,妾身与淮南王新婚,淮南王在京城也只耽搁了一月的时间,便匆匆回了湖广继续监修。此后一年,常常有从湖广来的家书,端的是柔情蜜意,叙述了对妾身的思念之情。”
齐氏抬眼望着皇帝:“那些家书,都是旁人写的,为的就是证明,淮南王人在湖广。实则,他早已去了行宫,和贤妃通.奸!若非心虚,岂会如此作假!”
皇帝揉了揉眉心:“如何得知是作假?”
“三十封家书,其中有两封不慎遗落,其余的妾身都好好收着,陛下可比对字迹。”
齐氏顿了顿,道:“妾身心思细腻,是在一次宫宴上,发觉二人形迹可疑……王爷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身上就多了个荷包,绣工不凡,不是出自府里绣娘之手。本以为王爷是瞧上了哪位宫女,妾身提了一嘴,王爷却勃然大怒,怪我多疑……”
“妾身这才起了疑心,追查蛛丝马迹,结果从顾家二夫人身上,瞧见了和那荷包绣艺相似的绣品……二夫人说,是贤妃娘娘未出阁的时候送给她的。”
齐氏递了个荷包上去:“或许是巧合,只是,这荷包用的布是当年的贡品,因妾身不喜这一类的布料,亦没从内务府拿过,是以,多半是出自宫内。”
皇帝眼皮垂下,没有说话。
“这些都只是一些臆测……只是,后来妾身发现当年府里的一名接生婆说是回金陵老家探亲,结果病亡在路上……那接生婆相貌丑陋,特征明显,技艺却不凡,接生的孩子里十个有九个都是母子平安。而金陵行宫的一位宫女满二十岁出宫后,竟然说瞧见过这位接生婆……”说着,拿出了一份画押的口供。
齐氏娓娓道来,语气不急不缓。
她还提及当日蔺氏带着卫湘儿入府,她气急攻心,觉得蔺氏门户低,说不定与旁人不清白,一心想证明那孩子不是王府血脉,结果接生的婆子以及奶娘竟然都人间蒸发,寻不到人影。
而后来,蔺氏小产之时,她派去的婆子竟然对她说,蔺氏似乎没有生养过的痕迹……
而后卫湘儿越长大,越得贤妃的宠爱,淮南王也越发向端王靠拢,这才彻底坐实了她的想法。
皇帝拧了拧眉心,语气淡然:“你说的这些,也都是猜测串起来的证据,没法证明他们真有染。”
齐氏轻吐一口气:“陛下说的是,只是妾身并非金陵行宫里贤妃身侧的一件死物,能切切实实的瞧见他二人敦伦之行……”
话一出,皇帝神色微变,呵斥道:“你放肆!”
没有任何男人,能对旁人描述的他的女人在别的男子身下婉转承欢的情景无动于衷,哪怕他并不爱这个女人。更何况,他是天子,怎能容忍这样的背叛?
“妾身今日来这儿,就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齐氏神情淡然,“古法验亲,亦有不准的可能。只是,人心却是摆在那儿的。陛下,贤妃初进宫时,对您可曾热忱?生下庶长子,仍旧被丢在行宫,真是您厌恶她至极,还是说,她压根没打算争宠?有太后在,她一个顾家女,何至于此。”
“……昔日不求上进,不想承宠,为何在行宫待了三年,就想通了?贤妃初回宫时,为何体弱多病,是否是因为刚生产完?蔺氏生的一个庶女,她为何会那般宠爱,时时带在身侧提携?贤妃在行宫伺候的宫人,这些年来,也死得差不多了吧?若不是杀人灭口,怎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齐氏深吸一口气,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妾身没法子审问贤妃和王爷身边伺候的人,但陛下若是肯,定能找到实质性的证据。”
见皇帝仍没有动弹,齐氏哀哀叹息一声:“王爷为何执意要扶持端王?明知功败垂成,竟然还要在这关头和宋家联姻,难道陛下,就没有疑心过吗?”
皇帝眸色深沉,陷入了回忆当中。
顾贤妃进宫之时,确实十分冷淡,那时,他以为她是被家族教养出来的清高。可现在想想,真是如此吗?顾家出了太后,又精心准备了一位嫡女接任下一任皇后的位置,一味的清高不懂逢迎圣心,真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吗?
纵然那时宠爱贵妃,可不得不说,贤妃出现的时候,他也是眼前一亮,觉得她是世间难得的美人,简直就是照着他的心意长的。只是后来两人相处始终不咸不淡,他是帝王,不可能一直哄着她,又得了郑嫔,就冷了下去。
而太后的态度也很异常,起初常常劝他去贤妃宫里,可后来不知怎的,就没怎么顾贤妃那头了。像是,把她放弃了似的……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难道说,顾氏在进宫前就和卫靳有了私情,但太后不知,将她安排进了宫,后来才知晓,便准备另寻一位顾家女了?
贤妃在行宫的那三年,他记得,还有一位顾家的姑娘常常陪在太后身侧,只是他心里堵气,视而不见,但太后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然忽地有一日,那姑娘就再没有见过了……
他不了解贤妃,但他太过了解太后和卫靳了。
卫靳不是蠢人,如今这样一意孤行,实在异常。若他从前也这么蠢,夺嫡之时,他早被他拖累得贬为庶人了。
皇帝霍然站起身来,高声道:“来人,将贤妃宫里的宫人收押,审问!还有淮南王……”
“皇帝!”
太后苍老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竟是直接推门进来了。
“皇帝这样大张旗鼓地查,查出了什么事情,要全天下皆知吗?”
皇帝的神色也在这一刻变得冰冷:“母后!”
他也无心闹大,只不过随口试探一句,没想到,太后就这样出来了。
这一露面,齐氏说的那些捕风捉影,不足信赖的事,一下子就都变得可信了。
太后也明白,她的出现,无疑是证明了齐氏的话。可她也没有办法。
皇帝不是齐氏这个女流,他坐拥天下,他可以将顾家、金陵行宫、贤妃宫里、淮南王府都翻个底朝天,证明他们确有私情,生下了清河,可这样,顾家和靳儿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靳儿和顾氏再谨慎,这么多年,也多少留下了蛛丝马迹。更何况,齐氏敢以死相谏,已经是最大的说服力。
她叹息一声,看向齐氏:“你这是何苦呢?来状告靳儿,你的女儿,又当如何?”
齐氏低下了头,掩去对太后的怨恨,沉声道:“妾身以死相谏,不过是想为闵儿谋求一条生路。跟着淮南王一条路走到黑,嫁入宋家,她也是死路一条。”
太后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皇帝从龙椅上走下来,到了太后跟前,深深地看着她:“母亲知道他们之间的勾当,却要欺瞒儿子这么些年,让我被那个娼妇玩弄在股掌之间,还动了立端王这个孽障的心思?在母亲心里,我是跳梁小丑吗?”
太后愣了愣,神色晦涩下来。
皇帝不以朕自称,显然是动了真怒了。他可以不责怪弟弟和妾室,因为可以直接处死他们,却责怪他的母亲,怎能这样偏心!
“皇帝,母后知道,你对顾氏没用什么心思……而端王,当日也是朱笔记录的侍寝时日,生在禁宫的实打实的皇室血脉,并未早产或是晚生,是你的骨血,立为太子,又有何不可?”
皇帝冷笑一声:“有母亲在这宫里护着,谁知道贤妃起初是不是也暗中和卫靳苟且了?说不定,朕这个皇宫早就像漏风的瓦房,成了卫靳的后花园了!”
太后色变:“皇帝怎能如此揣度我?宫禁森严,靳儿入宫也是要遵守礼法不能随意走动的,若非如此,他们二人岂会在宫外偷情?”说到这儿,太后也是苦笑一声:“是母后失察,不知他们二人早年竟然暗生情愫,求你配了齐家的女儿给靳儿,结果酿成大错……”
皇帝面色稍缓,语气却仍旧冰寒:“生母与人通.奸,血脉不明,这样的皇子,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可能被立为储君的。母后糊涂了。”
太后苦笑一声:“你厌恶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事情发展到今日,我这个做娘的有很大的责任,我只盼着,你能放你弟弟一条生路,至于顾氏和端王,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皇帝笑了笑。
谁都会心疼自己的孩子,可照太后的说法,端王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孙子,此刻,她倒是不顾孙子,只想着儿子的死活了。
他被蒙骗了这么多年,心头出离的愤怒,可太后一来,就要让他把怒火全都转移到顾氏母子身上,要他想想,他和卫靳的兄弟之情。
皇帝阖了阖眼,靠在御桌上,一边的郑嫔仿佛是出于本能似的,一面傻傻的笑,一面扶住了他的手臂。
皇帝浑身的戾气消了些许。
“卫靳大逆不道,勾结朝臣,为皇子培植党羽,谋害发妻,唆使端王陷害陆阁老一家,罪不容诛。但念其有从龙之功,有天家血脉,贬为庶人,皇陵值守,永世不得回京。”
“端王脾性懦弱,受人唆使,不堪重任,贬为安平郡王,前往西北就蕃,无诏不得回京。”
“贤妃,体弱,病逝。合宫上下贴身侍奉者伺候不周,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