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心里有些懊悔:早知她这些时日这么不舒服,他就不同她赌这口气了。什么骨气,什么面子,哪里能比得上她这个人重要?若是因他失察,连她得了什么重病都不知晓,那他真是很难原谅自己了。
这一刻,他恍若又回到了扬州,将高烧得神智不清的她带出教坊司时,怕她撑不过去,急得满头大汗,几天几夜都不想离开她半步的时候。
好在,丹兰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大夫请来了。
胡须花白的老大夫隔着床帏给她诊了脉,倒是没说出个什么病来,只道她有心病,宜开解心情,平日里多吃些东西,养好身子。
临走前,老大夫看了裴宣一眼。
裴宣眸光微动,会意地跟了出去,听那老大夫低声道:“……瞧夫人那脉象,又问了月事,有些像是喜脉……不过如今即便是真有了身孕,也是月份浅的时候,宫里的太医圣手也很难说个准信儿……等再过些时日,大约就能看个分明了……”
裴宣面色没什么变化,给了厚重的诊金谢了大夫,心里却是震动不已。
他和明舒做那云雨之事,从来不曾用过避子药的。那时候,他也是常常盼着,突然有一日就来个意外之喜。只是没想到,这孩子会在这时候到来。
他倒没怀疑大夫的话——像这种民间的大夫,比宫里的太医要敢说,宫里的太医若是没有准信,即便瞧出来了,也是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民间的大夫,遇到这种喜事则是能说就说。
这下子,明舒这段时日寝食难安的根由,便算是找到了。
他心情有些复杂,站在门外隔着屏风遥遥地看着那身影。
他自然是高兴的,可又怕,她知道了自己怀有身孕,一些顾忌便被彻底放下,委曲求全般地和他安生过日子……人总是贪心的,得了她的身子,又妄念着她的心圆圆满满在他这里。
纵然如今知道了,当日水榭一别另有内情,但他还是踯躅——元姝满心满眼都是他,可拥有全部记忆的陆明舒,真也是这样想的吗?还是被元姝的记忆裹挟着,被这个很可能存在的孩子裹挟着,不得不跟他走下去呢?
水榭的那些伤他的话,全是假的,还是,有隐藏的真心在其中呢?
……
明舒漱了口,好似舒服了很多,却坐卧难安地在床上坐着,不时地张望外头。
那老大夫的话说得蹊跷,听起来,倒像是她没病装病,故意使唤人。
裴宣会不会多想?
两人之间的气氛好不容易松快了点,她不想让他误会,再生出别的事端来。
等裴宣从外面进来,仍旧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不欲与她多说,只沉默着替她拉紧了被角,轻声道:“没什么事,你休息吧。”说罢,便起身又准备离开。
明舒一下子慌了,觉得是不是那大夫在门外和他说了什么,让他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匆忙之间,起身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别走!”
裴宣有些意外,到底也没执意出去,闻言在她面前坐下,静默地看着她。
她嘴角轻微蠕动,眼圈又红了,小声地道:“我没有装病,我真的很难受。我……我真不是觉得你恶心……你误会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叹息一声,摇头:“我没有生气。”
明舒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霎时间盈满了水雾,呜呜地哭了起来:“骗人,你骗人!你就是生气了,你连看都不想看我……”
裴宣无奈地抬头,看着她哭得楚楚可怜,鼻尖都红了,伸出手揩了揩她的泪水:“好了,别哭了……”
那殷红的唇却在这时印了上来,紧张地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动作,她又退了回去,眼泪掉得更凶了:“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明明都说那日是有苦衷的,可是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平日里你见着我,哪里舍得这么快就走?你都没有亲我,没有……”
不知缘何,看了大夫之后,明舒觉得格外的委屈。
她心里害怕极了,怕他今日走了就再也不想正眼瞧她了,那些个自欺欺人的借口一下子都被她忘却了。她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在他跟前撒娇耍赖,逼着他原谅她的小丫头,哼哼唧唧个没完。好像没了他,她的天就塌了。
裴宣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不已。
他骤然知道她可能有孕的消息,正在思索今后要如何谨慎地照顾她呢,她倒好,哭哭啼啼地来勾他了!
多半是真有身孕了,平日里,也不见她情绪这样敏感,一点就着。
他正怜惜地望着她,眸中的情绪隐忍地堆积,却听她越说越过火,终是忍不住扣住她的腰肢往他怀里带,含着那软嫩的香舌重重地吮吸,来势汹汹,带着久违的焦躁,让她喉咙里低低的啜泣变为难耐的声响,柔若无骨的手虚虚地拉着他的袍角。
他吻得动情,她也越发主动,甚至勾着他的颈子,柔软香梨贴着他腰腹健壮的胸膛饱受压迫,却无知无觉。
明舒的眼前已经被雾气和热息蒸腾得模糊,他吻得那样深,好像要确认她的每一处存在,那样蛮横,像要攫取她的所有呼吸。
可这样窒息的快感下,给她带来的却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他还爱着她,还会这样热烈地吻她。她放下心来,沉沦般地享受这个吻,放在他腰腹的手却无比自然地游离到了那白玉腰带上……
啪嗒一声,裴宣通红的眼睛骤然清醒了一瞬,唇齿分离时粘连的银星被他吞吃入腹。
他苦笑着恶狠狠地咬上她的耳垂:“小妖精!”
她懵懵懂懂,依靠本能来勾他,他却不能不管不顾——毕竟,那看似平坦的小腹中,可能还藏着一个小生命。连三月都不到,正是最不安稳的时候。
见他忽地起身抽离了些许间隙,明舒只觉得像未燃完的松木忽地被凉水扑灭,她睁着眼尾发红的眸子,娇音颤颤:“裴宣……”
这样的声音让他眸色一撞,他知她不满足,却不能再肆意妄为下去,哑声将那人抱紧,拥到怀里,轻声道:“我们快要成亲了,等那日再,好不好?”
他细细地研磨她的齿关,低声道:“你身子不舒服,我的心意,也不用这样来证明。”
他的话温柔地落进她耳边,明舒浑身的燥意被他清风明月般的语气镇定了些许,她也暗暗红了脸。
是啊,他们马上就要是真正的夫妻了,也该守规矩了。
虽心底有些失望,可他这样抱着她,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明舒心里那些不安瞬时被蒸腾得消散,迷迷糊糊地想:真想快点嫁给他。
第55章 中秋
◎愿岁岁年年,与你团圆◎
这一日过后, 又是连着几日裴宣都没有现身。
他不来,却也不许明舒出去。
明舒在心里暗暗骂那人霸道,可目光偶尔落在外院巡视的护卫身上, 神情却软和下来。他虽不来,到底留了许多人在这里, 骄矜又傲慢地宣示着主权,总算不是将她遗忘了的迹象。
陆宅太大,现下又只有她一个人住, 她百无聊赖地逛了几日的园子, 也失了兴致, 着丹兰去找工匠修一座小佛堂出来。
丹兰自是领命, 私下里暗暗犯嘀咕, 不知姑娘何时开始信佛了。
明舒倒并无此想法,她只是无聊得厉害,裴宣万事不许她插手, 她只能将那份焦急藏在心里, 此刻最大的心愿,约莫就是盼着陛下春秋鼎盛, 最好能活活拖死晋王——巫蛊咒人的事做不得, 为陛下祈福寿禄这种事总还是可以的。
另一原因则是……她即将要嫁进国公府,听闻未来婆母高氏也是信佛的。对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儿媳妇,她多半不会喜欢,若是能有这样的桥梁能搭上话, 也算得上一桩好事。
裴宣既然决定要娶她,以他的为人, 现下不论对她是何种感情, 必然也不会让她受人磋磨。然孝字当头, 她不愿让他事事为她出头,反累得恶名盈身。讨好高氏这个长辈,换得婚后顺心遂意,在她看来,不是什么没骨气的事。
当然,若高氏一味的作威作福,她也不会太过谦卑。
怀着这样的心思,在她亲自监督下,正房西边的小佛堂很快就建好了,一应香烛幔帐,金身菩萨像都很齐全。
她鼻尖嗅着那楠木香气,只觉得平静祥和了不少,身子也舒爽了许多。
*
一转眼,便至中秋佳节。
按大嘉朝历来的风俗,中秋之日,高门大户也是要祭祖的。故而一大早,英国公便携两子去了祠堂,将府里准备好的祭祀用品一一摆放好,回了内院与高氏一道用了午饭。
饭后,又入祠堂行焚帛奠酒之礼,禀告祖先世子裴宣得天子赐婚,不日完婚,才算是祭祖完成。
素来跳脱的裴康在祠堂也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等随着二哥出来,才嬉皮笑脸地道:“二哥打算什么时候娶嫂嫂过门?”
宣旨那日,裴宣在鞠园当差,并未亲自领旨,后来几日又忙得不可开交,裴康也是好不容易找着了机会打趣他,眼神颇为期待,想看看这个素来不近女色的二哥会作何反应。
提起婚事,英国公轻咳一声,正要说些什么——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嘛,裴宣却已经抢在他前头开了口:“陛下亲自做媒,自然是越快越好。”
英国公口中的话一哽,一瞪眼,很想骂人:小兔崽子,你娶媳妇还不是要我和你娘劳累,你倒是想越快越好,新房和宴席不用是时间准备吗?
但看见儿子身上正二品的官服,还是将那不雅之言生生咽了下去——算了,他儿子太出息了,骂恼了怎么办?娶就娶呗,想他当年,不也是一颗心系在高氏身上,眼巴巴地指望着岳丈大人早点松口么?
裴康则对二哥的反应瞠目结舌,一时间更加好奇,这位名冠京都的未来二嫂到底是何许人物,竟将他二哥迷得说出这种话来!
高氏立在祠堂仪门之外——按规矩,祭祖之事只能交由男丁之手,她虽然贵为国公夫人,也只能等在此处。
闻言,她柳眉微竖,不悦地道:“咱们家是高门大户,又不是泥腿子出身,办亲事哪里能那么仓促?再者说了,陆家的长辈还未返京,总不能这样将人娶了过来,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裴宣看了高氏一眼,淡声道:“最迟半月,陆家的长辈就会到京都了。至于仓促……儿子这个年岁还未娶亲,这些年母亲难道没有筹备新婚用的东西吗?”
高氏一噎。
裴宣一直不提成婚的事情,她也不太着急,故而没有筹备什么。倒是康哥儿一直定不下来性子,她到处给他相看人家,就盼着哪家贵女哪一日头脑发热地应下来,喜床喜被之类的,倒是都备着。
“……总是陆家的女儿,那些东西许多过了时,怎么能拿出来敷衍人家?”
“那半个月时间也足够筹备了。”裴宣淡淡一笑,态度却很坚定,似乎真是想东西一筹齐就立马办亲事。
高氏心里烧着一股火。
为这陆二小姐的事,他们母子争执过好几回了。从前宣哥儿虽话少,可对她也还算恭敬孝顺,如今,倒是几次三番的在这件事上顶撞她。
她不满意这位陆小姐如今的家世,不满意宣哥儿对她的维护,更不满意她隐隐之中和晋王的牵连:朝野传了那些时日,她简直寝食难安,后来虽说是谣言,晋王妃会是顾家的女儿,可她还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晋王是铁板钉钉的储君人选,若是为了个女子开罪他,国公府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偏偏赐婚圣旨下了,像是要堵她的嘴似的,现下倒是不能说那陆小姐半点的不是了。她有心拖延,不想让陆小姐轻易地嫁进来,可架不住宣哥儿态度执拗,竟是半点不肯退让……
她恼怒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英国公正四处张望着,吹哨子逗他养的鸟,像是全然没注意到这头的剑拔弩张。
高氏顿时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表哥!”身侧却有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裴宣正准备往外走,闻言顿住脚,意外地看了一眼扶着高氏手臂的女孩子:“五娘,你还没走?”
高蘅丹脸上的笑意滞住。
她这么一个大活人立在这儿,二表哥竟然全然没注意到?
而且,什么叫还没走?
她这些时日寄居在裴家,难道已经活成了隐形人吗?
听到高蘅丹的声音,高氏眼角眉梢的不悦冲淡了些,看了一眼天色,笑道:“宣哥儿,你表妹她初来乍到,难得遇到在京都过节,不若你带五娘去逛逛灯会,也让她瞧一瞧我们京都的风土人情。”
高蘅丹是高家大老爷的庶女,排行第五,一个月前应高氏之邀来到京都陪伴这位姑母,姑侄俩十分亲近,这位表小姐性格柔和贤淑,不争不抢,在府里也是有一些好名声的。
闻言,高蘅丹耳垂微红,悄悄地用余光扫视了一下裴宣。
她在扬州时便听四姐念叨过许多二表哥的事迹,有些娇娇弱弱的贵女们一听就皱鼻子,吓得花容失色,她反倒是觉得,这样不畏强权,年轻有为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良婿。
她是庶女,因姨娘开罪了嫡母,从小被嫡母扔在庄子上,十三岁时才回了高家,是以在京都,才第一次见到这位表哥。
原以为他会是身型高壮魁梧的人物,却不料生了这样一副琼林玉树,光风霁月的神仙模样,初见时差点让她失态地迈不动脚。四姐开罪了二表哥,姑母却向高家讨要了不相熟的她来作伴,后来又有了陛下赐婚的事,她隐约能猜到姑母的心思,心里也是乐见其成的。
能成为二表哥的人,哪怕是做妾,又有何妨?若真能成了,她也算是熬出头了,她的姨娘也不再是高家的边缘人物。
裴宣眉心微拧,没怎么犹豫就驳了高氏的话:“我晚间还有公务要处理,不得闲,论京都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倒是三弟更拿手,不若让三弟带五娘出去转转?”
抛下一个建议,他便抬步离开了此处,并未多看高蘅丹一眼。
倒是裴康,难得得了哥哥一句夸赞,没怎么想就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对裴宣的背影道:“二哥放心,这样的小事我还是能办好的!”
高蘅丹脸色一白,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裴□□得也不赖,可太过纨绔,又对高氏的话百依百顺,高氏也视他心肝似的,她可不想和他有什么粘连,误了前程。